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陳籽南打完電話，聞到飯香味，走進廚房。
沈荟把菜從蒸鍋裏端出來，吩咐陳籽南洗手，“和誰打電話打了這麽久？”
陳籽南慢吞吞打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裏回答道：“就是蘇老師啊。”
尾音微微往上拽，聽得出來心情很好。
“蘇老師？”
“就是幫我輔導功課的那個同學，”陳籽南随口道，“上次來家裏吃過飯。”
沈荟想了想，“你們上回放假那次？”
“嗯啊，”陳籽南洗完手，端起菜往外走。
沒過會兒，沈荟一只手一盤菜走出來，放桌上，“我記得有兩個男孩子，是其中一個？”
陳籽南在一旁盛着飯，“你猜猜是哪個？”
沈荟眯起眼回憶了一會兒，“叫蘇楠的那個？”
陳籽南把盛好的飯放桌上，分量少的那碗放自己面前，比了個大拇指給沈荟，“媽媽，你記憶力可真好。”
她是真沒想到沈荟會記得蘇楠，還準确無誤地說出了名字。畢竟那天來了這麽多人。
沈荟笑道，“就兩個男孩子，我又不是老眼昏花，還能記不住。路宵和蘇楠是那兩個男孩子，除了欣影，另外兩個女孩，一個叫禾禾，還有明若，對吧？”
陳籽南伸手勾住沈荟的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媽媽，你真的太棒了，我朋友他們都很喜歡你。”
“甜言蜜語，”沈荟盛了一碗排骨湯放在陳籽南面前，“你這死孩子，也不早說，以後叫他們常來吃飯。”
其實沈荟對蘇楠印象很深刻。一個幹淨斯文的男孩子，高高瘦瘦，也懂禮貌，一看就是家教很好，品學兼優的好孩子。這幾個孩子都很好，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特點，沈荟都很喜歡。
和老成持重陽光外露的路宵相比，低調的少年眼裏深藏心事的憂郁，是他獨一份的氣質，總讓人忍不住憐惜和想靠近。
沈荟想起蘇楠，先想起的是他那雙眼睛，淡然深邃，這兩者矛盾卻恰到好處的融合在同一個人的眼睛裏，好像任何風暴都掀不起漣漪那樣的平和與素靜，可分明內心深處潛藏着巨大的能量，光明或黑暗，都在葉隙間，有心人才能窺探到一二。
她說：“這孩子長了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陳籽南雖然比不過沈荟閱人無數，她清澈透徹的靈魂不曾經歷過世俗的污染，也無法準确地描述出來看到蘇楠眼睛的那種感覺，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她見過的人不多，去過的地方也不多，不知道母親口裏的“會說話”是一種怎樣直擊心底的震撼和交彙。
但現在，她好像知道了一點。雖然不完全懂得，但也試着去把蘇楠的眼睛和“會說話的眼睛”結合對比。
以至于後來，每每看到書上形容一個人有着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她的腦海中總是控制不住地跳出那雙少年十七八歲時憂郁深邃卻又淡然如明鏡的眼睛。
陳籽南知道，那是蘇楠的眼睛，屬于十七歲的蘇楠的眼睛。在他之前，在他以後，再也沒有人會給她這樣一份獨特的感覺了。
像雨落黃昏，帶着潮濕和失去的味道。
沈荟關心他們去哪兒補習。陳籽南輕咬着筷子頭說，可能會去咖啡店或者茶餐廳吧。具體蘇楠也沒說去哪裏。
她也是第一次和男生單獨出去，在這方面沒有經驗可以參考。以往都是和馮欣影他們一塊出去玩的，就算有男生最多也就是路宵，在陳籽南眼裏，路宵不算男生。
陳籽南怕麻煩，也不愛動腦，最怕把時間花在做決定上面，拿主意的一般都是馮欣影。
蘇楠好像也不太愛拿主意。陳籽南憂慮的想。
到時候蘇楠真的決定不好，那只能由她來做決定了。陳籽南打定了主意。
沈荟又說，“出去不要老是讓別人掏錢，你也要主動一點，”說着，她從兜裏摸出了兩張五十塊給陳籽南，“這個錢你拿着，出去玩就好好玩，不要在錢上計較。”
陳籽南知道沈荟賺錢不易，平時她也有攢錢的習慣，吃穿用度上能省就省，她也不是摳門的那種人，在和同學朋友交往上，很舍得花錢。不過她的朋友們也都很好，大家平常出去都喜歡ＡＡ，不喜歡相互欠着錢。
雖然陳籽南聚會活動多，但錢也總能省下來。
“媽媽，”陳籽南看了看桌上的錢，舔了舔唇，小心翼翼開口，“想和你商量個事。”
“什麽事？”沈荟問。
“就是……”陳籽南摸了摸臉頰，她一緊張就小動作格外多，沈荟也看出來了，笑道，“是不是有事求我？”
陳籽南只好說了，“我想買個手機，您能資助我五百塊嗎？”
那時候買個手機，好點的也要兩三千塊錢，放十多年前的物價水平算貴的。陳籽南一直心疼錢沒舍得買。
她想買蘇楠同款，兩千左右，手上湊一湊就差五百。
陳籽南從來沒有提過買手機，沈荟以為她不需要。
丈夫去世後，她一個人帶着陳籽南，辛苦的時候同時兼三四份工，陳籽南懂事，學習雖然稱不上優秀，也沒讓她淘氣過。
沈荟對女兒期望不高，只盼望她能平安健康快樂成長。這孩子從小就可人，嘴甜又會來事，見過她的大人沒有不喜歡的。
沈荟雖然嘴上喜歡唠叨，但只要陳籽南想要的，提出的要求，都盡力給到最好。
這些錢對別的家庭來說不是一筆大數目，零九年的時候，對他們這樣的單親家庭來講，還是壓力不小的。
陳籽南未必是不想買，只是她明白家裏不容易，所以從來沒有提過。
馮欣影有時候來家裏玩，沈荟看見小姑娘拿着手機玩，也許陳籽南并沒有留意，但是做母親的，總覺得虧欠着女兒。那時候，她提過要給陳籽南買部手機，陳籽南拒絕的輕描淡寫，她說，媽媽，我現在不需要這個，等我以後賺錢，會自己買的。
這是陳籽南第一次主動提要求。
她要一個手機。
沈荟心裏如釋重負，好像對女兒的虧欠，終于找到了一個方式彌補。
同齡其他人都有的，沈荟沒理由不給她買。
晚上，沈荟領着陳籽南去了電子城，買下了她人生中第一部手機。
諾基亞E72，一部大屏的3G全鍵手機。
蘇楠黑色的，她銀色的。
陳籽南很喜歡，也很珍惜。
當晚，沈荟買了一張電話卡插進了手機裏面，那時候手機號還不需要實名認證，在手機店裏随便買一個號就能用，後來上了大學，陳籽南在大學所在地用身份證辦了一個新號碼，原先那個號碼也沒再用了。
随着實名認證的普及，她人生中第一個號碼就此自動注銷了。
而那段承載了她很多回憶的過往，也連同着這個手機號，一起落下了帷幕，被永久的封存在了時光的塵埃深處。
*
蘇楠換鞋準備出門，孟麗推開房門走出來。
她身上裹着一件披肩，看上去剛睡醒，眉梢眼角帶着倦意的慵懶氣質，問他去哪兒。
蘇楠頓了頓動作。
沒想到她中午會回來。
往常放假，蘇楠都是一個人在家，他住在四樓，孟麗住三樓，娘倆平常交流不多，孟麗忙于工作，很少上四樓打擾蘇楠。她并不擔心蘇楠玩電腦，因為書房的鑰匙在她這裏。
蘇楠也從來不讓她操心，就算是放假也呆在房間很少出門，不是看書就是做作業。孟麗也希望他能多走出去交朋友，又擔心他交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蘇楠每一個朋友，孟麗都會嚴格把關。久而久之，蘇楠也不再交朋友了。寧可呆在家裏，也不出門。
孟麗抱着手靠在大廳隔斷門前看着他換鞋，懶懶道，“交朋友了，看你這幾次放假老是出去，作業都做完了？”
見蘇楠不搭腔，她又說，“別又交些不三不四的，蘇楠，你知道你媽我的脾氣。”
蘇楠彎腰的動作僵了僵，緊抿了抿唇，又放松。他知道現在還不到時候去違抗母親什麽，沒有積蓄足夠力量，單憑意氣用事抗争，劃不來。
不是他低調，也不是膽小懦弱，而是有着清醒的認知。
無能的狂怒只會徒增內心的空虛和無力。
背對着孟麗，蘇楠依然沒說什麽。只要孟麗沒喊住他，蘇楠就會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要叫嚣就任憑她叫嚣。
他不反抗，孟麗以為他聽進去了，語氣也緩和了下來，撥弄着新做的指甲，“把手機帶上，晚上張叔叔過來吃飯。”
蘇楠沒答應，穿上鞋子，彎身将換下的拖鞋放進鞋櫃裏，轉頭出了門。
門內安靜的只剩下呼吸聲，孟麗仿佛覺得剛剛的自己和空氣說了一通。
她和兒子之間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了比陌生人還要陌生的關系。
孟麗不能想這些，一想起來就神經衰弱。孩子好像總是有自己的世界，不願意和人交流，她也努力嘗試着打開他的心門，但是最後都弄得不歡而散。
父母賺錢也是很不容易的，孟麗一個女人，要支撐起自己的事業，到如今這個地步，走過的崎岖坎坷，吃過的苦頭，數不勝數。可她的孩子不理解她，她也不理解她的孩子。
小孩子只要關注自己的學習成績就可以，大人可不一樣，要操心這個擔憂那個，上有老下有小，還有密密麻麻的煩心事，瑣碎事，事業工作上的，家庭小孩的，要努力賺錢，要養活一家老小，失眠焦慮是常态。
小孩子有什麽煩惱啊。
孟麗經常和張齊抱怨，兒子越大越走不進他心裏去，也越加的不懂得體貼父母，她一個女人走到今天這一步，她容易嗎？
可是這些苦，她能向誰去吐露。婚姻已經足夠失敗，兒子也養成這樣，事業有成也不過是背着一個明面上的光鮮罷了。
張齊安慰她，孩子還小，以後他會懂的。他不能夠直言她的教育方式有問題，這牽扯到更深的層面，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教育方式，其實和孟麗的心理層面有關系。如果這些是有人三言兩語就能開導和纾解的，那麽很多人的心理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這是一個長遠的過程。張齊明白，他們都需要時間。他愛孟麗，就會包容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缺點，給她多一點的耐心，陪她渡過這段難捱的路程。
*
公交車還在行駛着，透過車窗，陳籽南老遠看見蘇楠站在行道樹下。
他今天背着一只黑色的書包，依舊是白色的襯衫，秋意已經濃了，樹葉卻還是碧綠的，透過陽光，薄薄的綠意有一種蒼翠繁榮的生機感。
他的身後，斜對面是一家奶茶店，門口排着不少人，男男女女都有，學生模樣打扮。店門口的國旗飄着，國慶節的氣息很濃郁。
再過兩天就是中秋節了。
十月是她最喜歡的月份。
陳籽南吸了吸鼻子，聞到了濃郁的桂花香，沁滿了整節車廂。樹影一格一格打在車窗上，一會兒暗一會兒明。
到站點，車子一停下，陳籽南立馬跳下，挂在左肩的書包一晃一晃，眨眼間奔到了蘇楠面前。
“哇，我以為我來的夠早了，沒想到你更早，我們去哪裏？”
她很随心爛漫地說着，邊往兜裏掏出來一只新手機，盈盈笑意道，“看，我也有手機了。”
“給我的新手機配了個挂件，買多了，這個送你。”
亮晶晶的水晶吊墜在眼前晃着，再往上，是她青蔥白皙的指尖，還有明亮的瞳孔。
蘇楠注意到她的手機和他的是同一個款式。
他接過了水晶吊墜，在手心攤開，仔細看了看。
是一只藍色的水晶小熊。
陳籽南那只是粉色的。
蘇楠笑了笑，“藍色和黑色不怎麽配，粉色和銀色也不太配。”
陳籽南歪頭看了看，在腦子裏把這幾個顏色混亂搭配了一下，“藍色和銀色，或者黑色和粉色？”
她越想越覺得這個配色好，伸手去摘蘇楠手裏那只小熊，“還是換過來吧。”
蘇楠側身躲了躲，舉高雙手，将線穿進手機底部挂件孔，再穿過挂件，拉緊，“挂上了，換不了了。”
他的語氣帶着笑味，陳籽南有些郁悶，摘了一片綠化帶裏的葉子，然後丢開，“騙子，蘇楠大騙子。”
蘇楠笑了笑，沒有反駁。
兩人往前走着。
“去哪裏啊？”陳籽南轉頭問蘇楠。
人行道上，一輛電動車飛速開過來，陳籽南避之不及，差點撞上的時候，蘇楠伸出手将她攬了過去。
當下情況緊急，蘇楠反應快，出于本能，他自己也沒意識到，高個子男生攬住旁邊纖瘦的女孩也是輕輕松松的事情。
陳籽南額頭撞在少年胸膛的時候，腦袋還處于懵懵的狀态。相對于女生的骨骼，男生的骨頭還是偏硬的，這一撞把陳籽南撞傻了。下一秒，少年清冽的氣息占據她的鼻息。
陌生的，強烈的，帶着不可名狀的，讓她感到安全和信任的，強大到不可忽視的異樣感覺，覆在她周身。陳籽南腦袋雖然暈着，但還是先一步的比男生反應過來。
蘇楠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只手牢牢地圈着懷裏的女孩，他心裏擔心也後怕，望向那飛車司機的目光裏，是罕見的淩然和盛怒。
沖對方說道：“這是人行道，撞到人怎麽辦？”
那人也知道理虧，看了眼這對少男少女，揚長而去。
蘇楠煩躁地舔了舔唇。低頭看向懷裏的女孩，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人已經被他這樣緊的攬在了懷裏。
這才後知後覺感受到了女孩的沁香，是有別于這滿街的桂花香味的另一種香。
她的肩膀和身體柔軟的，讓他不敢用力。
心跳慌亂起來。蘇楠屏住呼吸，擡高僵硬的雙手，緊張的有些語無倫次，“不好意思，我……”
陳籽南擡起埋在他懷裏的腦袋，笑眼彎彎，望進他的眼睛深處，認真的說道，“你抱我了诶。”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湊近蘇楠。
“你的心跳，好快哦。”
“撲通、撲通、撲通……”
在念出第三個撲通的時候，清瘦的骨節覆在了少女的唇間。
溫熱的觸感自唇上傳來。
陳籽南瞳孔輕縮，慢慢擡起眼。
跌落進一片深邃的海域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