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平江城的年節氣氛比之錦城似乎還要濃烈一些。
長街上從街頭至街尾挂滿了紅燭燈,串起來像是一條火龍匍匐于檐角下,而那條火龍最盛之時,便是正月十五的上元節。
整個平江城,或許只有璃王府一處,是不帶節日的喜氣的,甚至比往日還要蕭索幾分。
七彩已然入了冬休期。蘇璃也因天冷不怎麽再去翠園。沈悅枝出府之後,她便很少再見王嬷嬷,偶爾遇到,也是錯了下身,并無搭話。不過今日畢竟是上元節,蘇璃還是讓膳房備了一些糕點。
“王妃,您要親自送去嗎?”玲兒嘟着嘴,“不如讓奴婢一個人去送就好了。”王嬷嬷的姿态語氣她可還沒忘記,那股子盛氣淩人的模樣,王妃去不也是受氣麽。
“等二月我們便去錦城,這裏又只剩她一個人,反正我們送完即走就行了。”
“是,王妃。”
蘇璃和玲兒帶着糕點盒走到了王嬷嬷住的小院,還沒進門便已經在門口聞到了一陣香火味,王嬷嬷是禮佛之人,這也正常。只是今日的香火味似乎濃了一些。
“王嬷嬷,王妃過來看你。”雖說蘇璃以王妃的身份,去王嬷嬷處哪裏用得着敲門。但是玲兒熟悉蘇璃的性子,是以還是替她喚了一聲。
“王妃請進。”王嬷嬷從門內傳出來的聲音有些疲倦老态,但口氣依舊說不上恭敬。
玲兒心裏腹诽,就知道會這樣,那個王嬷嬷仗着自己是王爺母妃的老嬷嬷,又在小皇子時期照料過王爺,眼睛都要到天上去了吧。
蘇璃看到了玲兒的神情,溫聲道:“我自己進去吧,你在外面等一會兒。”
“是,王妃。”玲兒諾了一聲,低頭遞過食盒。
蘇璃甫一進門,濃烈的香火氣味更是撲鼻而來。
“王妃,你來了。”王嬷嬷将黃紙灑進青銅鼎,沒有看向蘇璃。她平日裏雖帶着傲氣,但從未像今日這般連禮都未施。
不過蘇璃自來不太介意這些,她輕聲道:“今日上元,我帶了些糕點過來。”
“謝謝。”王嬷嬷看向蘇璃,她的臉上有些真實的柔和感,“我謝的不是你的糕點。”
“謝的是你今日,沒有大辦這上元節。”
蘇璃接過王嬷嬷手裏的半沓冥紙,這動作讓王嬷嬷有明顯的愣神。
“我知道,今日是褚彧母妃的忌日。”蘇璃将冥紙投進火爐,褚彧甚少在她面前流露出悲色,去年元宵是一次,今年中秋前又是一次。但大抵兩次都是一個緣故。
“公主她。。”王嬷嬷反應過來,嘴角牽動了一下,“我是說王爺的母妃夢妃娘娘。”
“你說,她可會知道,現在還有人替她燒紙錢。”王嬷嬷的聲音嘶啞幹澀,像是擠出來一般,看向蘇璃的時候帶着悲傷的期盼,其實人死如燈滅,她念了十幾年的佛,也只是想求個念想。
“會的,母妃會聽到的。”蘇璃看着王嬷嬷,臉上的笑意淡淡,卻奇異地讓人心安。
王嬷嬷感覺有什麽東西堵在了嗓子眼,那麽苦。她突然有些明白,為何褚彧會喜歡蘇璃。
小院子裏彌漫着燒黃紙騰起來的煙霧,爐鼎裏的火光将二人照的亮紅,四周安靜,只有火焰袅袅,沒有誰再說話。
直至黃昏,在蘇璃走之前,王嬷嬷從屋內拿出一只酒壺,她的語氣不知為何,竟然帶着些猶豫。
“今日晚膳,給王爺帶去吧。每年上元,他必會飲酒,這是我親釀的,不傷身。”
蘇璃接過酒壺,“好。”
蘇璃拎着酒壺,去房內換了一身衣服,卸下了香火氣,才往膳廳走去。褚彧今日去的早,已經坐在了桌前等她。
桌上擺着十幾樣時素,二三盤糕點,褚彧的筷子卻只落在那一兩碟冷菜。
“璃兒,這酒是王嬷嬷給你的麽。”褚彧看了看桌上那酒壺。
“嗯。”蘇璃替褚彧夾了一筷,“你若是不喜,我把它拿走。”
“沒有不喜,”褚彧無聲地笑了笑,接過酒壺,“我兒時,她便常替母妃做酒,但因我年紀小,母妃從來都不同意。”
褚彧好似是在回憶着一些過往,聲音喑啞:“我知道,她對我很好。”
蘇璃拉過褚彧擡起酒杯的右手,“你若是難受,可以告訴我的。”
褚彧反手握住柔荑,溫和地笑道:“哪有什麽難受的,都過去了。”
在這句話之後,褚彧便不再開口,酒杯好幾次見了底,不一會兒,王嬷嬷給的酒壺便空了,他也伏上了桌臺。
蘇璃嘆了口氣,扶起已經醉了的褚彧往床榻走去,他腳下大約還剩些力氣,因此只是上身壓在蘇璃身上,他彎下身子是時候,薄唇恰好覆在了蘇璃耳邊,她聽到他在對她說話,無關旖旎,那語氣中的無助讓她心裏一痛。
“璃兒,為何我恨的人,全是不能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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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璃知曉褚彧有潔疾,因此扶他上了床榻,便去到燒水房想打一些水替他梳洗一下。如今雖已入夜,守夜的下人卻還在。
“王妃,奴婢替您送過去吧。”
蘇璃搖了搖頭,今日他這樣,必定不想讓下人看到,也因此她才會自己來。
蘇璃端着一盆熱水,走到內院門口時停住,突然看到有個人影徘徊在房門口,那背影有些老态,好像是她?
“王嬷嬷?”蘇璃走近,借着檐燈看清來人。
“王妃。”王嬷嬷聞聲轉過頭,向下看到蘇璃手裏的熱水,“王妃您進去吧,老身只是想在這看看。”
“你等我一下。。”蘇璃快步進了房門,将木盆放到了案幾上,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已經醉過去的褚彧,定下了心思,咬唇出了門。
王嬷嬷等在月色下的回廊處,圓月當空,可那銀色月光照在她身上時,有着說不出的孤寂。
蘇璃走上前,斟酌了一下開口:“王嬷嬷,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關于褚彧母妃的事。”他喝醉時的模樣,太惹人心疼,她想知道更多,她想,她想看看可不可以治好他心底的傷。
王嬷嬷坐在了石墩上沉默不語,在蘇璃還以為她不會說了的時候,她沉聲開了口。
“娘娘在遇到還是三皇子時期的梁淮帝之時,不過二九年華。她執意要嫁,南帝攔不住只能應了她。”
“我南朝國土雖小,卻也是不小的助力。後來三皇子借了南朝之勢最終成了大梁儲君,再後來。。”
王嬷嬷眼前突然現出了她明明未曾見過的烽煙狼火和戰場上的屍骸遍野。那段日子,她陪着夢妃娘娘,被關在長秋殿裏,像是兩具行屍走肉,每日聽到的便是南朝又死了多少人。
直到那一日,南朝帝後雙雙自刎于正殿,夢妃唯一胞弟死于陣前之時,她眼看着夢妃眼裏最後一絲殘存的光亮都消失不見。
“是梁淮帝下旨殺了她麽?”
王嬷嬷臉上是滄然笑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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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彧躺在床上,頭疼欲裂,每一年的今日,他都會飲下許多酒,卻還是逃離不了那個夢境。
他每次都是一身白衣,在夢境裏他還能站起,等在殿門的拐角處,冷冷地看着那個六歲時候的他。
紅朱漆金的大殿旁,一個嬷嬷手上拉着一個六七歲的孩童,正在往夢妃所在的長秋殿走去。
“王嬷嬷,今天父皇要我去元宵宴,我聽你的話裝病了呢。”稚氣未脫的孩童長着一張嫩白如玉的小臉,邀寵似的對着一旁穿着褚色宮衣的女子撒嬌,聲音軟綿綿的,是任誰看了都會喜歡的那種模樣。
“九皇子真乖。”王嬷嬷眼裏露出不舍和心疼,緊了緊手心裏握着的小手。
“嬷嬷,母妃讓我過去,那今晚可以讓我留下來睡麽。”他不喜歡睡在皇子所,那些哥哥們都不理他,也不和他玩。
王嬷嬷強忍下心裏不忍,臉上揚起一抹堅毅,“嗯,會留下來的,一整晚。”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盡頭處,褚彧看着那背影,面無表情的仿佛置身事外。
突然有一陣天旋地轉,畫面跳到長秋殿裏,褚彧的虛影站在門口,看着王嬷嬷抱着彼時才六歲的九皇子,在桌前玩些小花樣。
門外的夢妃突然穿過褚彧幻影一般的身體,進了殿門。
“母妃。。”九皇子看到夢妃,高興地想沖過去抱上,卻突然發現自己被王嬷嬷抱着禁锢住了,“嬷嬷,放開我,我要去母妃那。”
王嬷嬷只是抿唇不語,手勢絲毫不放松。
“彧兒,你看着我。”
九皇子轉頭木然地看向夢妃,眼見着她雙眼空洞地從櫃中拿出三尺白绫,踩在一早放好位置的木凳上,将其甩上橫梁,打了一個死結,然後便再也沒有走下椅凳。
“母妃。。。”要做什麽?他不明白。
夢妃站在木凳上,看着對面的孩童,冷聲開口:
“彧兒,你記住,母妃今日要為了你而死,只有我死了,才能換你一條命。”
孩童只聽懂了一個死字便開始掙脫,但嬷嬷箍他太緊,他被桎梏地動彈不得,甚至連嘴都被捂上,連句完整的話都發不出來。
夢妃沒有理會孩童無用的掙紮,繼續道:“從今日開始,我要你想我所想,恨我所恨。”
“我此生,唯有一個心願,便是将南朝的大旗,重插上大梁邊城,以祭我父母胞弟,彧兒你記住,縱然身死,也絕不可負我。”
夢妃穿着一身赤紅如火的南朝皇裝,面色不懼地将頭探進那白绫圍成的小圈,眼睛直直地望向對面孩童。
孩童驚恐地看着眼前這一切,瞳孔在不斷地擴大,像有一道光束,将站在一邊虛影的褚彧吸進了他那六歲時的身體,這在他腦海裏早已千回百轉的場景,又開始重現。
重現在夢妃蹬掉木椅的那一霎。
他不想母妃死,為什麽母妃要死,他好害怕。
他的心在吶喊,但身子掙脫不開,即使将王嬷嬷的手咬出了血,他還是出不去,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
“嬷嬷,我求求你,我不要母妃死,我不要母妃死。”他被大手捂住的嘴,用歇斯底裏的力氣,才能說出一點模糊的話。
王嬷嬷的淚水溢出滿面,手勁卻是未松,“九皇子,你要好好睜眼看着,記住娘娘的樣子,記住娘娘的囑托。”
殿外是張燈結彩,鳳簫聲動,偶爾路過幾個宮女都是歡聲笑語,因為今日正是上元佳節。
而殿內,是一個女子一身血色紅衣懸挂在門口,還有一個被捂住嘴的孩童,流着淚都不敢閉上眼睛。
他就真的一直睜着眼,看着挂在懸梁下的女人,從那個女人腿腳處還有掙紮到她散盡最後一絲生氣。
一整個晚上,那赤紅色的衣擺,搖曳不定,像是一把大火,燙紅了六歲時候的他的眼眸,從那時起,他只着素衣。
褚彧醒了,倏地睜開的眼角帶着濕意。
【兒臣在遇到她之前,就好似白日無光,但倘若重來一次,兒臣寧願一生沉浸于無邊黑暗,也只願她百歲無憂。】
璃兒,那些便是我的白日無光,和無邊黑暗,我怎麽忍心讓你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黑框框裏的話,如果大家記得的話,是男主在朝堂上跟梁淮帝說的,第5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