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元德二十三年七月十四,正是褚彧定下的去往封地的日子。
這一日才剛剛辰時末,太陽便已經有些炙人。街道上的行人三三兩兩的不多,因此璃王府外的五輛馬車顯得尤為突兀。
後面的幾輛馬車,滿滿當當地載着玲兒等幾個丫鬟下人和常用的物什,每車只要有人坐,便都放着兩只冰盞,将那炎炎酷暑和熱風一并遮擋在了車外。
夏日的冰淩存放不易,也只有些清貴富賈才用的起,這些能跟着去江南的仆從受此對待,心裏個個都高興着,對璃王也就愈加懷着尊敬之心。
凝兒站在璃王府的門口,有些不舍得看着馬車西行,她一直幫蘇璃出門淘醫書,璃王便升了她做了王府的采辦,這次由她和大管家桃紅一起留下來看着這錦城的王府,她也算是身負重責。
馬車隊列是從璃王府出發,卻沒有向去汴州最近的南城門走,而是往西去經過虞山腳下的西城門,此番算是繞了遠路。
陡崖峭壁的虞山上,一個身着鴉青色長衫之人正凝望着山腳下,若是湊近了看,那人不就是大梁鼎鼎有名的言相言玄亦麽。
言玄亦當着炎炎烈日,站立在一個略高的山頭上,對着城門,一路望着山腳處五輛璃王府的馬車行了過來,眼神只停留在當頭的一輛。
這是他在褚彧離開前最後的一個請求。
“老爺,奴才給你撐着傘吧,日頭太毒了。。。”老耿在一旁輕聲規勸。
“不用了,哪怕是七月酷暑,一到這,我都還是覺得冷。”言玄亦擺擺手,看着馬車向西行駛出了自己的視線,終于釋懷地笑了笑。璃兒有褚彧的照顧,自己就算以後不在她身邊,總算也有些放心。只要褚彧是真心,璃兒又願意,那三年之期作罷也沒什麽。
“走吧,今日的香紙還未燒呢。”言玄亦擡步往虞山稍矮一些的山頭走去,那其中一個山頭,一個石碑豎着的衣冠冢甚是明顯。
“是,老爺。”老耿挽着一個竹籃,連忙跟上言玄亦的步伐。
不過幾步之遙,言玄亦走到衣冠冢前,登時神色肅穆,撩袍跪地,無聲地先叩了三個頭。
“蘇家滿門忠義,唯有不孝子孫蘇清玄,茍且存活于這世間。”
“兒孫不孝,原以為蘇家絕自兒孫這一代,未曾想過竟還有小女蘇璃,吾願以餘生之氣運求蘇家列祖護佑她一世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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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言玄亦又向着墓碑叩了三個頭。
當年,南朝覆滅,當朝相國蘇家滿門一百零三人皆自刎于南朝宮門外以身殉國,唯一逃出了一個蘇家相國的幼子蘇清玄,而這虞山,便是大梁遷都之前,當年兩國交界處的一座山脈。
“老爺。。”老耿渾濁的眼睛濕潤起來,他亦是南朝人,路上因戰事逃難時遇到了言玄亦,便一直跟随。大梁雖沒有屠國,南朝也比大梁國土要小上一半,但縱是如此,覆滅南朝時,死的人依舊不計其數,他也早已沒了家人。如今過了這十幾年,南朝舊都早已劃歸入大梁,京都也遷至原本的交界處以便看管。兩國子民漸漸融合,然戶籍依舊列的分明,南朝舊人不得入仕,只能從商,可即便是從商,也是暗裏處處受刁難,淪為了下等人,只能仰人鼻息般地生活。
“老耿,快了,大梁國土,終有一日,定會回到我南朝人手裏。”他隐姓埋名,假造身份,若是得見南朝複國的那一日,他便是去了九泉之下,也敢見蘇家列祖。
言玄亦嘆了口氣,只是不知,等到了泉下,绾兒可還願意見他。
言玄亦回到言府之時,西苑的門就那麽敞開着,兩旁原本立着的随從也不見了蹤影。
他皺着眉頭跨進了苑門,便見到長公主褚流阮就在他書房裏翻找,不過他有暗室,褚流阮在外頭又能翻找出什麽來。
“長公主,不知你來我這是做什麽?”
褚流阮手上動作停了下來,走出書房門,與言玄亦直直對上,不見尴尬之色。
她長相柔美,說出的話卻不是頗有些冷嘲熱諷,“言相,我如今是連西苑都不能進了麽?”
“長公主言重了,這西苑你當然想進便進。”
言玄亦一口一個長公主,使得褚流阮的臉色愈發不好看起來,“言玄亦,十幾年了,人前你扮與我鹣鲽情深,人後你可曾喊過我一句阿阮。”
言玄亦卻是神色不變,“你我二人都清楚,當初我娶你的原因。”
“那你便不怕我現在去告訴皇弟,你是南朝蘇家的後人嗎?”
言玄亦冷笑一聲,“你有什麽好處呢?你養你的面首,我做我的大梁言相。若讓陛下知道你當初知而不報,你以為陛下會讓你好過?”
“我們從成婚開始,便注定牽連一世,這不就是你想要的麽。我不過求個仕途安穩,還請長公主高擡貴手。”
“言玄亦,我養面首又如何,這麽多年,縱然是百煉鋼都能化成繞指柔,可是你呢,除了你喝醉那一日,你哪裏還曾碰過我一次,難道我要守活寡麽!”
“長公主,若無其他事,恕不遠送。”今日才從衣冠冢回來,言玄亦心情有些陰郁,他也不想與她多作糾纏,轉身就準備進書房。
“你站住。”褚流阮氣極,她見不得言玄亦這般無謂的樣子,她冷笑一聲,“言玄亦,還有一事你不知道吧,你千般疼愛的桐兒,可根本不是你的兒子!你為了她守身,可是你蘇家在你這人脈斷絕,你對得起你蘇家先人?”
誰知言玄亦臉上絲毫未見驚訝,“若不是我怕死偷活着,茍延殘喘,蘇家的脈早斷了,我有何對不起。”
話及此,他的腳步停下,卻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嚒,那一日我并未喝醉。而且你錯了。”他是有女兒的。
初聽名字,他以為是巧合,直到在桐兒生辰那日,看到蘇璃肖似洛绾的容貌和那琉璃珠才敢确信,他還有一個女兒。那是他和洛绾的女兒,洛绾用了他的姓,他取的名。可也是那一天,他知道洛绾死了。他關在暗室,看了洛绾的畫像整整一晚上。
“你說什麽?!”褚流阮愣在當地,他從來都知道她當初沒做成什麽,那為什麽。。。“那為什麽,你還能對桐兒那麽好。。。”甚至比對她還要好那麽多。。
因為,不在乎,言玄亦沒有說,但是褚流阮卻自己想明白了。
她當年二八年華,第一次愛上了一個人,也是第一次厚着臉皮求皇弟賜婚,卻被言玄亦斷然拒絕。
若不是去客棧尋他不在,也不會偷進他的卧房,看到那封他寫與夢妃的信,更不會知曉他的身份。
可是,是她錯了麽?她威脅他,也不過是想要将愛的人留在身邊啊。
褚流阮看着言玄亦的背影,她突然恨到極致,她想看到他的痛苦,就好像他施予她的一般。
“言玄亦。”
言玄亦已經沒了耐性,然而礙于她長公主的身份,他還是在門口停了腳步。
“你找了她那麽多年,可是有一件事,你絕對不知道。”
“你在成婚當年寫給她的信,她根本沒有收到。”
言玄亦聞言臉色突變,猛地轉頭過來,“你對绾兒做了什麽?”
“绾兒。。。”褚流阮忽然笑了起來,她看到了,看到言玄亦的表情,心頭無名火起,“沒做什麽,只是在你之前找到她,截住了那封信。我給了她我們的喜帖,讓她答應再不打擾你我。”
褚流阮婀娜身姿,向言玄亦走近,帶着笑意,“她真的是個決絕的女人,看到我的喜帖,便真的再也沒出現過。”
“我知道,你當年是想告訴她,你負了她不是因為其他的女人,但我偏要讓她到死都以為是你愛上了我!我當初還有些不忍呢,可現在,我只覺得暢快,不知道她如今,死了沒?”
“你閉嘴!”
言玄亦那一瞬間差點站不穩,扶住了門框,才止住搖晃。
“哈哈哈哈。”褚流阮看着他,只覺得通體暢快,哼了一聲,最後看了言玄亦一眼,滿意地轉頭走出了西苑。
而剩下的那個人,則是往下直接坐在了門檻上,一個已過了不惑之年的男人,此時卻脆弱地像是一根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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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霜殿裏,梁淮帝躺在卧榻上閉目養神,張福全急匆匆地往殿內趕,走到了塌邊。
“陛下,璃王出了關了。”
“嗯。”梁淮帝鳳目未睜,“那些東西還沒找到麽。”
“陛下,當年遷了都之後,我們的人便一直在找,只是已經找遍了以前南朝舊址各處,可是就是沒有痕跡。”張福全皺眉,當初南朝覆滅,國庫裏卻是空無一物,這成了陛下的一塊心病。可是誰知道是埋藏在了哪裏,還是早就因戰事而虧空。這麽找法何時是個頭啊。
“再找。”南朝将兵不行,卻是長于出謀臣,他不信,這其中沒有一點貓膩。
“老奴遵命。”
而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口,虞山腳下那處蘇璃最初買下的老宅裏,似乎亮着點點燈火,偶爾還傳出一些細微聲響,似乎來自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