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爆漿番茄1
爆漿番茄1
加了消.音.器的手.槍發出一連串的悶響,火光噴吐,宛如一道閃電裹挾着雷霆在掌間炸開。
情勢急轉直下,燕銜川猝不及防間憑着本能向側邊一撲,順着床邊滾下,但子彈仍舊擦過她的腦袋,從顴骨到太陽穴,留下一道破損血痕。
火熱滾燙的灼痛中夾雜着火藥與硝煙的味道,只差一點,她就要從地面上升到死神的懷抱裏。
瀕臨死亡的危機感讓燕銜川的心髒重重一跳,她的雙眼陡然亮起,像是從燈塔上奪來的航标燈被縮小挂在她的眼睛裏。她直直地、死死地盯着鹿鳴秋,瞳孔因亢奮而縮成一個小點,無窮的興味和歡愉一同從空洞中湧出,化為粘稠濃濁的目光,裹向舉槍的人。
“真是意想不到,太太。”她說,一個翻身從地上躍起,對着鹿鳴秋就撲了過去。
彈夾在剛剛就被清空,鹿鳴秋扔掉手槍,拇指按向食指的戒指,一根細如牛毛的麻醉針如同羽毛般輕盈,卻似電光般極速刺破空氣。
對方的神态轉變過于突兀,是卸下了僞裝,又像是直接換了個人格。她想不通為什麽異能失效,這人确确實實不是異能者,但鹿鳴秋并未因此分神,她的目光冷靜,大腦飛速運轉。
除了已經不能使用的手槍外,她身上就只備了一把匕首小刀,麻醉針被對方躲過,她手上還剩下電擊戒指。
這兩樣東西就是她身上僅剩的武器工具。
卧室和書房都藏有其他武器,要想辦法過去。
鹿鳴秋彎腰錯步躲過對方抓來的手,反身就是一個側踢,卻被燕銜川抓住腳腕,她沒用太大的力氣直接捏碎它,但卻緊緊握住,讓鹿鳴秋不能把腿抽回來。
燕銜川手上剛一用力,想把人拉過來,手下的人卻猛地躍起,要用另一條腿踹向她的胳膊,但這樣勢必要轉動她手裏的這條腿。
燕銜川不太想對她的身體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倘若維持這個姿勢,這人的腳腕會斷掉。
她松開手,向後退了兩步。
精神異能帶來的虛假親和與好感,在鹿鳴秋試圖入侵她大腦時就消散得一幹二淨,可燕銜川對她的感官仍舊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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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還在,感受自然不會消失,在鹿鳴秋毫不猶豫舉槍射擊想要殺死她的那一刻,她的好感反而更濃了。
燕銜川不得不承認,自己和那些她嗤之以鼻劃分界限的瘋子沒有任何區別。她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對自己重複成百上千遍“我喜歡平凡生活,我是個正常人”這樣虛假的謊言,但事實不會因此改變。
過普通生活時,她毫無興趣,看什麽都泛善可陳,整個人像是一具剛從冷庫拉出來的屍體,思維僵硬,表情麻木。
可一旦有危機感,有血花,她就瞬間死而複生。
她嘴上說着害怕麻煩,實際上只是害怕揭掉正常的假面,害怕暴露最真實的自己。她來到了自己想要的平靜社會,于是想要假裝是個普通人,但毒蛇不會因為養在籠子裏就放棄獵殺。
她控制着自己的力道,同鹿鳴秋周旋。後者的技巧明顯要超過她很多,燕銜川對格鬥并不精通,她會打架,但和對方這種經過專門訓練的人有很大區別。
她靠得完全是身體素質更好,靠得是一腔蠻力。
邊緣鋒銳的刀尖甚至劃不破她的皮膚,不過衣服倒是變得一條一條挂在身上。
本來睡衣就很輕薄,燕銜川可沒有赤身裸體和人打架的愛好,她迎着電擊的刺痛用一只手握住對方的胳膊,靠近鹿鳴秋的身體,抓住她的肩膀,一個扭身就把人摔到床裏,然後欺身壓上,用膝蓋抵住她的後腰。
燕銜川低低笑了兩聲,俯身貼近她的耳畔,“太太,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呢?”
鹿鳴秋安靜了一瞬,放松自己緊繃的肌肉,狀似不再抵抗,心如死灰般問道:“殺了我之前,就當滿足我的好奇心,你到底是誰?”
“燕銜川,你知道的,這就是我的名字。”
“面對一個無法反抗的人,都這麽警惕嗎?”鹿鳴秋說,“我調查過她,她性格懦弱,在家族裏也是被人唾棄,何況燕銜川的測評等級只有c,她不可能有你這樣的身手力氣。”
“我沒有騙你的必要,而且也不會殺你。”燕銜川聳了下肩,“我還以為我們兩個相處的不錯呢,不過這樣說的确不對,畢竟你和所有人都相處得不錯。啊,你在演戲,對不對,超英的把戲,電影裏演過的,你在套我的話,假裝示弱,讓我放松警惕,就像是夜枭俠潛入博恩家裏的場景,一模一樣,我記得呢!抱歉,扯遠了,我就是你嘴裏說的那個人,只是失憶了。”
“失憶?”鹿鳴秋根本不信。
“之前的飛艇被襲擊事件,我也是幸存者之一。除了自己叫什麽以外,這具身體從前經歷過的所有事我都一概不知。”燕銜川很是誠懇地說,“你瞧,我的臉就是原裝的臉,沒有換過,我的腦子也沒換過,我的胳膊,我的腿,都好好的長在身上,這就是我自己的零件。”
鹿鳴秋仔細感應着她的精神波動,她沒有入侵對方,試圖搜索記憶或是操控,主神的屏障就不會反擊。
她說這段話的時候,竟然真的沒說謊。
是她猜錯了,一切都是巧合,她誤會了?
鹿鳴秋更加覺得難以置信,一個人失憶後,她的行為會本能地向着自己最真實的模樣靠攏,因為身體還有記憶。
會做飯的人,就算失憶了在廚房也依舊如魚得水,不會游泳的人,失憶了也不會突然變成水中健将。
如果燕銜川說的話的确是真的,那就證明一件事,原本的她自己一直在僞裝,僞裝無能,僞裝膽小,欺騙了所有的人。
“聊天要面對面交談,這是禮貌。你看,我可以扭斷你的脖子,但我沒有,”說這話時,她的手指輕輕搭在對方的後頸上,“這難道不能證明我的誠意嗎?”
“現在我要放開你,太太。”這個詞像是從舌尖與唇縫之間滾出來,笑聲化作氣流含混地從齒縫間溢出,她的口吻親切地如同蜜糖,“希望我們能友好地聊一聊。”
身上的壓迫和束縛被松開,鹿鳴秋坐起來,用探究的目光看過去,眼神一凝。
燕銜川穿着滿是細小破口的衣服,一只手撐在後面半坐着,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竟然在笑。
切切實實的,她的嘴角翹起,弧度明顯,眸光裏流露出濃郁的興味和好奇,朦胧的月光讓她的臉被陰影籠罩,可那雙眼睛在暗夜中格外分明,像是一張假畫,一對亮點,被摔碎的玻璃片,裝進罐子裏的火光。
這很反常,這太反常了。
過去的一周,鹿鳴秋從未看她笑過,也從未聽她說過那麽多話,像是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傾瀉不停。
她說的話看似條理清晰,邏輯通順,可話題跳躍,語速奇快,像是腦子轉速太快而嘴巴跟不上,有種莫名的神經質。
鹿鳴秋見過類似的,大多在嗑嗨了的人身上。
她斟酌着,一時間不确定要如何開口。
“你一定在想說什麽是不是?我有一個很好的話題,咱們來聊聊你,怎麽樣?”燕銜川滿面笑容,瞧着很體貼似的,“你問了我的身份,現在我反過來問你,很公平,對不對?”
“鹿鳴秋,我的名字。”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燕銜川的笑容垮下來一點,“一個從事影視行業的人,不會有你這樣的身手力氣,也不會有你這樣快的反應速度,還有那些小玩意兒。哦,對,你還經常跳窗出去‘打擊罪犯’,看來外面的夜景實在是太美了,讓人情不自禁。”
她點了點鹿鳴秋纖細指節上戴着的花型戒指,“你的隐藏身份是什麽?不要忙着否認或是說謊,友好交談,記得嗎?”
“我是一個秘密組織的成員,襲擊你是因為,覺得你和調查出的結果不同,懷疑你是其他組織派來接近我的卧底。”鹿鳴秋說。
“秘密組織……”燕銜川湊近了一些,“它招新嗎?”
鹿鳴秋沒有後退或者躲避,她們兩個人的臉近在咫尺,呼吸交纏。
燕銜川黝黑的眼瞳如同兩個黑洞,吸附着她的視線。
“招。”她說。
“你看我怎麽樣?”燕銜川忽地站起來,原地轉了一圈,像是展示商品一樣展示自己,她興致勃勃地發問,“我覺得自己挺合适的,嗯……我力氣很大,你已經試過了,腦袋應該也算聰明,最重要的是,我非常擅于服從命令!”
她興奮地如同一只偷到一大串香蕉的猴子般上蹿下跳,喋喋不休地說自己的優點,甚至包括能吃光十二寸蛋糕上的所有奶油這種完全不搭邊的東西。
鹿鳴秋很難相信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比一個三歲小孩兒說自己是數學博士還荒謬。
她完全不懂這人到底在想什麽。
面對一個剛剛還想要殺她的人,她毫無芥蒂不說,甚至想反過來加入對方的組織,她都沒問一句這個組織到底是幹嘛的!
“我能問一下,你為什麽想加入嗎?”鹿鳴秋說。
“因為很有趣。”燕銜川回答。
有趣……
鹿鳴秋思考了好一陣,說:“我同意你加入,但是有條件,你需要受我監管。”
“可以呀。”燕銜川說,唇邊依舊泛着凝固的笑意。
“這需要在你的大腦裏安置一個芯片,為了時刻掌握成員的動向。”
鹿鳴秋解釋完監管的具體手段,又說:“而你必須聽我的指示行動,不能違背命令。”
“沒有問題。”燕銜川笑着說。
鹿鳴秋猜不透這個人,她感到棘手。對方的配合更讓她覺得荒謬。難道她不知道,一旦腦子裏被植入芯片,生死就掌握在別人手中了嗎?
鹿鳴秋只要一個念頭就能讓她腦袋爆炸,而她竟然還笑嘻嘻的,根本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這算什麽?信任她的人品?
別開玩笑了。
但鹿鳴秋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她們兩個看似和諧,實際上她的性命并不掌控在自己手裏,相信別人嘴裏說的不會動手,就跟相信太陽會從西邊升起一樣可笑。
她只能順着對方的話說。
“很高興我們達成了共識,現在已經……”燕銜川擡起頭看了眼挂鐘,“十二點三十五了,這是應該睡覺的時間。”
“……我明天帶你去組織基地,你需要進行能力測試評估。”鹿鳴秋說,“還需要做一些調查問卷。”
“可以。”燕銜川說,“你該出去了,我要換衣服。”
鹿鳴秋沉默着走出狼藉的房間,關上房門,看着空曠的走廊。
她此時完全有機會返回卧室拿上新的槍支,但她無法保證自己能夠殺死對方。
那麽近的距離,那麽突然的射擊,對方都能躲過,再來一次,倘若她失敗,局面将徹底失去控制。
她不敢賭,也不能死。
這是一個神經質的瘋狂的人,鹿鳴秋嚴重懷疑她在精神方面有一些問題,正常人是不會做出這種舉動的。
“有治療儀嗎?”房門忽然被拉開,燕銜川站在門口指了指頭上的傷口,血液不再溢出,凝固的紅色痕跡像是噴濺的番茄醬,翻卷的皮肉如同一條蜈蚣趴在臉上。
“面試的時候要儀容整潔,我記得好像有這樣的說法。”
“我帶你去,書房就有。”鹿鳴秋說。
她們一前一後穿過走廊,進入書房。
燕銜川還是第一次來這裏,她之前都很尊重別人隐私,除了客廳和自己的卧室,哪兒都沒去。
書房有一架子書,在這個電子閱讀盛行,紙質書籍幾乎絕代的時期,連教學都用投屏的方式,投到每個人的便攜光屏上,紙質書籍,大概只有有錢有閑的上等人才會擁有。
她走過去看了一眼,有詩集,有哲學書籍,有心理學,以及歷史,還有好幾本不認識的文字,涉及範圍很廣很雜。
那些不認識的文字,不是世界通用語,應該是各個地區的本地語種。
大清洗時代結束後,聯邦收攏了所有政權,成為唯一一個執政黨,推廣通用語,這是每個人都要學習的語言文字,曾經不同國家的本土語言統稱小語種。
許多上了年紀的老人并不太會通用語,年輕人會得更多。
不過有翻譯器的存在,語言不通也不再是交流障礙。
燕銜川對小語種顯然一竅不通。
“你需要先把臉上的血清洗一下。”鹿鳴秋舉着一個有個長長扁嘴的治療儀說,她把桌上的酒精棉往前推了推。
接着她擡手點了點相框,一陣波光流動,少女時期的鹿鳴秋翻轉過去,變成一面鏡子。
燕銜川坐到椅子上,拿起酒精棉球邊照鏡子邊擦臉,“對了,這個組織叫什麽名字,我是不是還沒有問過你。”
“星火。”鹿鳴秋說。
再細小的火焰也能灼傷人,再零星的焰火也能發出光亮。自身雖然弱小,但也能以此對抗昏沉黑暗,無數星火彙聚起來,如何不能燎原,不能驅散夜幕。
倘若沒有白日,那他們就是唯一的光源,這就是星火。
“當然外界對我們還有一個稱呼——反抗軍。”
“我知道這個!”燕銜川挑起眉毛,“我在新聞上看過。”
反抗軍,在新聞播報員口中是和機械淨土并列的兩大恐怖組織,都是破壞民生,對抗政府的不法分子。
至于聖愈教會,這個財閥的走狗,官方說法就是一個普通宗教,不得不說,這是這個荒誕自由的社會裏,最大也最可笑的事。
民衆就像罐頭裏的魚,只能看到掌控者讓他們看到的內容,所認知的一切不過是這個世界的冰山一角,而且格外健忘。
“新聞上說的不一定是真的,更多是上面的人想讓你看到的東西。”
脫掉影後身份自帶的柔善僞裝,鹿鳴秋的言辭變得犀利起來。
她本身其實也不是個溫吞的人,正相反,沒有激進的勇氣,她就不會加入反抗局了。
“星火的宗旨是對抗財閥,對抗壓迫民衆的鐵壁。”
“你們的志向挺遠大的。”燕銜川擦淨臉上幹涸的血漬,把臉伸過去,微微仰着頭閉上眼。
在暖黃的燈光照耀下,她蒲扇一樣的睫毛投下長長的陰影,鼻頭圓鈍,唇色蒼白。充斥着狂亂歡愉的雙眼被遮住,她像是擺在櫥窗裏的精致人偶,被小孩子們熱切裏抱在懷裏,梳妝打扮。
無害的反差感。
像是打盹的北極熊,毛絨絨的身體使它看起來憨态可掬,瞧着一點兒也不像能輕易咬斷獵物脊骨模樣。
鹿鳴秋打開治療儀,藍色的光束照在傷口上,機器運轉的滴滴聲中,破損的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傷口加速恢複帶來的是集中翻倍的癢意,如同被螞蟻啃食,注射進身體的毒素将痛楚轉化為麻癢,但疼痛過甚,超出了轉化上限,兩種難以忍受的感覺糅合在一起。
鹿鳴秋清楚地看到,對方的唇角是似笑非笑的隐約弧度。
她在享受?
長長的一段滴聲結束,鹿鳴秋收起治療儀,“已經好了。”
燕銜川睜開眼,對着鏡子扭頭照了照,語氣驚喜地說:“還不錯嘛,我的臉蛋可不能受損。”
“晚安,做個好夢!”她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我已經開始期待明天了。”
鹿鳴秋目送她離開,良久後,她卸下緊繃的神經,吐出一口氣,讓自己靠在椅背上。
這是個麻煩,這個人,這件事,而她不得不接收。
第二天上午,燕銜川睡飽了,從樓上走下來,她睡了一覺像是換了個人格,又或是瘋狂的一面暫時消退。
總之,她臉上不再挂着那抹僵硬的、別扭的笑容,鹿鳴秋心裏隐隐松了口氣,這證明對方的情緒狀态要穩定很多。
但她也不像之前那樣冷漠,讓鹿鳴秋來形容的話,這人看起來如同吃飽的獅子,正在樹下躲避烈日,有種懶洋洋的放松感。
“早上好。”燕銜川說。
“我幫你點了早餐。”鹿鳴秋冷靜地回望過去,“你吃過之後,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燕銜川坐到餐桌旁,看着三四種早點,拿起豆漿喝了一口,“我還以為,體檢要空腹才行。”
她記憶裏是這樣的,最初的、生前的記憶。
放到現在來看,應該是過時了。
黑格受到襲擊後,分部就進行了撤離轉移,組織在南津市有許多據點,這些都是普通成員不知道的。
毒刺被灰狼帶走審訊,他腦子裏原本有個小玩意兒,當初他就是靠這個躲過了鹿鳴秋的搜查。
黑格想辦法侵入了芯片,攔截住它發送的信號,讓教會的人不知道卧底已經暴露。
上面傳下命令,把毒刺運走,給他接入腦機,只要意識波動還在,腦機就能正常運行,讀取使用者的記憶。
新的據點在一座服裝廠的地下,這也是星火的産業之一。
鹿鳴秋昨晚就吩咐其他人準備好手術要用的東西,以及幾套測試題。
燕銜川親眼看到鹿鳴秋給自己從頭到腳都換了一身行頭,還改了一張臉,又給她扔了一個耳釘,“把自己的臉遮住。”
燕銜川戴上耳釘,覺得有點兒遺憾。不能用自己的臉,那她昨天晚上不是白治療了?
車子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停,兩人一前一後推開服裝廠的後門,坐電梯到達地下。
這個地下分部,瞧着就像是電影裏演的那樣。
燕銜川看了好些部超英電影,特工電影,裏面的人,正派也好,反派也好,都會有屬于他們自己的秘密基地。
或黑或白的牆體,空蕩潔淨的走廊,哪怕蒼蠅落到上面都要打滑,穿着皮鞋的人們走在其中,踩出噔噔的響聲。
她一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看見。
一個致力于和財閥對着幹的組織,不可能人數稀少,看不見人只有一個原因,他們被命令離開這裏。
燕銜川沒有得到信任,她心知肚明,但毫不在意。
她感興趣的是鹿鳴秋這個人,對反抗軍星火的理念,一點兒感觸都沒有。
什麽財閥的壓迫,人民的不平等,和她根本沒有關系。
她被帶到一間手術室,躺到手術臺上,一個從頭裹到腳的人一言不發地走過來,給她注射了麻醉針。
到這兒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她栓繩子。
明智的做法,她喜歡。
燕銜川睡了一覺,十幾分鐘後再醒過來,腦子裏就多了一樣原本沒有的東西。
她的大腦也挺擠的,現在已經有兩個芯片了,至于耳後的芯片,被燕銜川給扔了,她覺得用不到。
做完手術,燕銜川又跟着鹿鳴秋一起,進到一個寬敞明亮而且格外空曠的房間,裏面擺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
鹿鳴秋坐在其中一個椅子上,拉出懸浮屏,發了幾套測試題給她。
“你先做,做完以後,我還要問你幾個問題。”
“五百道……好吧,放心,我并不喜歡說謊。”燕銜川說。
這套題不是為了判斷她到底有沒有精神問題,鹿鳴秋确定她一定有,她想知道的是,對方有沒有人格分裂。
財閥家庭最缺少的就是溫情,最不缺的都是鬥争。從前的燕銜川沒有争取的勇氣,也沒有過人的手段實力,自然被排擠到邊緣,被嘲諷,被奚落,被打壓,她還能活着的最大理由就是她足夠廢物,沒有任何威脅,兄弟姐妹們懶得對付。
一個人長時間處于高壓環境下,産生心理問題是很正常的情況,以此分裂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格來保護自己也很有可能。
鹿鳴秋認識的她,雖然冷漠,但有主見,很強勢,和之前的她完全不同。
她完全有理由這樣懷疑。
答完這些題,鹿鳴秋又問了幾個。其中包括經典的電車難題。
對于一個有良知且懂得敬畏生命的人而言,這道題很難回答,一個人的生命并不比五個人的更輕,生命是無價的,而沒有人有資格和權利去任意操控別人的生死。
燕銜川幾乎沒有思考,她說:“這和我無關。”
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五個人,她通通不在乎,她不覺得生命有價值,有重量,需要敬畏。有人在她面前死亡,她的心情毫無波動,有人因她而死,她同樣不會自責,甚至會覺得樂在其中。
鹿鳴秋:“如果一定要做一個選擇呢?”
燕銜川:“那就救人多的。”
鹿鳴秋:“為什麽這樣選?”
燕銜川:“因為人多。”
在燕銜川心裏,有一套屬于她自己的道德标準衡量表。她會參考所處社會環境裏的普遍規則,但她就算這樣做了,例如不亂丢垃圾,不随地吐痰,也不是認為這樣做正确,而是為了融入環境。
為了僞裝自己的異常。
她選人多的一面,不是因為更值得,僅僅是因為數量更多。
嚴重的同理心缺失。
測試結果出來的很快,對于一個精神變态來說,這簡直是一份相當标準、相當正常的答卷,甚至可以拿去課堂上當範例。
典型的情感缺失,擅于表演,對作惡沒有任何愧疚,普世的善惡觀念對她來說毫無意義,這兩者與她而言沒有任何不同。
“你覺得自己的心理健康狀況怎麽樣?”鹿鳴秋試探着問出這樣一個有些危險的問題。
“有一點小毛病,但整體來看還是比較不錯,是個健康的,熱愛生活的普通人。”燕銜川思考了一會兒說。
今早一起來,她就收回了昨天對自己的評價。
燕銜川堅持認為自己是個三觀正常的人,最多有點兒不在意生死。她是個普通人,出生在普通家庭,就算後來進入了逃生游戲,也不能抹殺她的本質。
見慣了生生死死的事,沒有感覺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要是每看到一個人死在面前,她都要傷心難過痛苦同情一番,下一個死得就是她自己了。
那時候恐怕也沒人替她感到傷心難過痛苦同情。
至于那種額外的興奮感,就是腎上腺素激增帶來的,也是正常情況,就是這樣。
她還會喂貓呢,哪個玩家像她這樣喜歡小動物,還會說謝謝,會說請,這些不都是她心理健康的強有力佐證嗎。
鹿鳴秋:……
鹿鳴秋:“看來你對自己的認知很到位,沒什麽問題,接下來我們去做能力測試。”
當一個精神變态說她自己正常的時候該怎麽辦?
——順着她說。
所有人都把她當正常人,她就會更加努力僞裝自己是個正常人。
就像沒被戳穿的鬼,混在人群裏,只會做人該做的事,要是揭穿它的真面目,它立刻就會大開殺戒。
能力測試就要複雜一些,先是射擊,再是搏鬥,還抽血做了檢驗,看她有沒有潛藏的疾病,看看身體各個器官的狀态。
在燕銜川自己一個人拿着槍一通亂射的時候,博士拿着化驗報告單找到了鹿鳴秋。
“DNA對比結果顯示是同一個人。”
鹿鳴秋點頭,“把報告銷毀,不要被人發現。”
不是人格分裂,不是別人替換,失憶的可信度越來越高。
所以燕銜川一直是個僞裝廢物的精神變态,失憶後才露出真面目?
鹿鳴秋面色古怪,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反應。
直到博士傳話過來,用來測量力量的機器報廢了。
鹿鳴秋:?
燕銜川正站在一堆零件面前,面色坦然,還有點兒無辜的意味,“是這個老頭讓我用全力的。”
鹿鳴秋看向博士,博士張着大嘴,眼睛也瞪得溜圓,皺紋都舒展開了,“這可是,這可是3s級別的測量儀!超負荷爆掉了,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從來沒有過,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3s!”
“博士,冷靜一下。”鹿鳴秋說。
“抱歉。”博士深深呼吸了幾次,“但是這真的……好吧,不說了。”
“她的力量已經超過了3s級別,有記錄的最高人體力量巅峰,是兩百前的澤維爾上将,他是2s。”
“這意味着她徒手就能攔下一輛全速行駛的汽車。你看,”博士從衣服內側的兜裏掏出一個長條刀柄,按了下後面的彈簧,刀身彈出,他拿起刀對着燕銜川的胳膊劃了一下,毫發無損,“理論上她能承受c777炸彈而不受任何損傷。”
“當然,當然,我知道現在以凱列奇為主材料制造的機械義體能做到同樣的事,但她可是單純的人體,沒有經過任何改裝。黃雀,你明白嗎?”
“她或許是力量系的異能者,我需要再進行一次相關檢測。”
鹿鳴秋卻沉默了。異能者的精神波動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樣,一個是小溪,一個是瀑布,不僅是精神力多少的問題,異能者的精神更活躍,更狂暴,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類型。
但燕銜川的精神力感知起來,就是普通人。
“不用測試了。”她怕測出來的結果并不如博士所願,這件事無法解釋,而秘密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這也是為了博士的安全着想。
“她是,你直接登記。”
博士走出房間,燕銜川看過去:“我不知道自己是異能者。”
鹿鳴秋一臉平常,“因為你失憶了。”
好完美的回答,燕銜川竟無法反駁。
燕銜川:“黃雀是你的代號嗎?”
鹿鳴秋說:“是,你也應該給自己想一個代號。”
代號,代號……
“禮貌餅幹。”
迎着對方突然驚訝的目光,燕銜川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因為我很有禮貌,還喜歡吃餅幹。”
她也想起個別的,但剛剛心裏第一反應就是它。
這就像是一個标簽,一個宿命,反正,也用習慣了。
沒有迎新會之類的東西,燕銜川就跟鹿鳴秋回家了。
在徹底放下戒心之前,鹿鳴秋盡可能不讓她接觸到其他成員。
“我明天要去參加電影節頒獎。”回去的路上她說。
“好。”等紅燈的間歇,燕銜川轉頭去看路邊的野狗。
“你也要和我一起去。”鹿鳴秋說,“你最首要的任務,就是保護我的人身安全。”
“貼身保護?”
“沒錯,寸步不離的那種。”
“你平時的工作,很容易遇到危險嗎?”燕銜川不解。
“有很多粉絲送禮,你需要檢查裏面有沒有竊聽器,攝像頭,微型炸彈,也有粉絲要簽名,你需要警惕裏面可能會有格外激進的人,對我造成傷害。”鹿鳴秋用一種習以為常的口吻說。
好割裂的生活。
鹿鳴秋堅持做她的影後工作,肯定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名利權勢。
她是波洛夫家族的人,這些普通人一輩子也不夠到的東西,在她出生時就被擺在她手邊。
“是不是娛樂圈有可疑分子?”燕銜川說,“否則我想不出你為什麽不辭職。”
“娛樂圈的人都是omega,他們沒你想象的那麽厲害。”鹿鳴秋說,“而我有其他原因要繼續呆在這裏。”
“啊?omega是有什麽特殊嗎?我記得你也是。”
鹿鳴秋笑了笑,不是欣慰,也不是喜悅,反而帶着嘲弄,“對,我是。”
燕銜川聰明的腦子告訴自己,她應該換一個話題,“說起來,你為什麽會和我聯姻。畢竟我的風評實在說不上好,而你又太好了。”
“一個不能生育的omega,自然失去了價值。而波洛夫家族不缺門面,影後身份帶來的關注度,對他們而言不值一提。”迎着對方有些茫然的目光,鹿鳴秋說,“我割了自己的腺體。”
燕銜川反應了兩秒才回想起這個名詞的含義。
ABO三種不同的類型都有腺體,但只有A和O會通過腺體散發出信息素,和beta相比,O生出的孩子外形會更漂亮,智商也會更高。
在大清洗時代之前,omega常常作為alpha的附庸,他們的戰利品。現在看起來好像也沒什麽分別,依舊是嫁給更有能力,更有權勢地位的人,甚至更具體了——三等公民及以上。
燕銜川一直沒有聞到對方的信息素,她幾乎要忘了這件事,忘了她們兩個人看似一樣,實際是兩個性別的人。
畢竟這個社會沒人不噴抑制劑,ABO之間的區別看起來也并不明顯,沒有什麽高矮胖瘦的顯著特征。
腺體摘掉,不僅會影響生育能力,還會導致激素紊亂等一系列問題,憑空少了一個器官,身體不出問題才是咄咄怪事。
緩釋劑就是用來治療的。
一個omega,在波洛夫家族中就是一個漂亮的籌碼,一個交易的棋子,一個可以被随意贈送交換的物件,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在得知鹿鳴秋腺體損傷,無法誕下子嗣後,她理所當然被家族抛棄,榨幹最後一道價值,塞給同樣是家族廢物的燕銜川。
法律規定,omega到達适婚年齡後必須結婚,正好一舉兩得。
“哇。”燕銜川發自內心地贊嘆說,“很厲害,很有勇氣,很優秀,不愧是你。”
“有人說過,你誇人的語氣像小學生讀課文嗎?”鹿鳴秋頓了頓,有些語塞。
“沒有,我沒誇過別人。”燕銜川如實回答。
“那這樣呢,哇!好厲害。”
鹿鳴秋:“一般般。”
燕銜川:“太棒了!”
鹿鳴秋:“……”
電影節沒什麽特殊情況,鹿鳴秋作為頒獎嘉賓,上去給人頒了個獎,其餘時間就坐在臺下,全程帶着完美溫和的笑容。
燕銜川覺得她可以去參加那個世界紀錄的節目,就挑戰一個人能保持笑容的最長時間,肯定能成功拿下冠軍。
omega的外貌的确比其他人更優秀,不知道是因為他們更愛打扮導致格外貌美,還是因為條件優越才更愛打扮。
可能兩者都有。
但鹿鳴秋在其中仍舊是最耀眼奪目的那一個,她的氣質,她的容貌,舉手投足間的表現,就是完美這個詞語的最佳诠釋。
燕銜川來陪她參加電影節,兩個人的座位挨着,引來不少人的側目和低聲交談。
因為沒有一個A會這樣做,讓自己的O繼續事業不說,還親自到現場來陪伴她。
簡直比天上挂了一個綠太陽還稀有。
所有人都在偷偷看她,仿佛她是什麽馬上滅絕的珍稀動物。
電影節波瀾不驚地結束了,燕銜川也得到了一次全新體驗——走紅毯。
這個不知道傳了多少年的儀式,在現在依舊流行。
兩個人被蘇虹送回家裏,同時得到了一個好消息。
從毒刺的記憶裏,找到了一個聖愈教會的接頭人,還有一個小據點。
面具人的身份,他們并不清楚,接頭人是一個黑市的義體醫生,毒刺也是通過對方才接觸到聖愈教會的。
據點在寬德街,是一個名叫橘子的酒吧。
毒刺身上的通訊設備,都被交給了鏡子,由她進行僞裝,想辦法蒙騙過對面的人。
鏡子已經主動聯系過面具人,沒有得到回應。
鹿鳴秋想了想,說:“今晚你去找那個義體醫生,我會在附近接應,如果毒刺已經被當做棄子,立刻發信號。”
燕銜川:漂亮!美麗!優秀!
鹿鳴秋(捂住耳朵)
燕銜川(不可置信):我可是發自內心的誇贊,沒有一絲一毫虛假的演技!
鹿鳴秋:就是說,你要不要試試帶點兒虛假?
【這章留評也有紅包掉落哦~哎嘿哎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