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第一時間轟炸了首都,死傷達四十餘萬,聯盟三成的高官在這次襲擊中遇害死亡。與此同時,氣候急劇惡化,資源也愈見枯竭,生産停滞,食物和各種日用品開始短缺,民衆人心惶惶,各地紛紛組成志願軍,打着抵禦侵略的幌子,儲備軍火,洗劫各大商場。動亂一波一波爆發,聯盟軍忍無可忍,将所有志願軍打成反動組織,強硬地解決了地方暴動。
人們終于發現自己找不到出路了,呆呆地看着一地鮮血,呼籲着要和聯盟決裂。這一次,聯盟終于撕下歌舞升平的外衣,露出底下的沉疴宿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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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活着,可我也沒有在痊愈。詹姆斯幾次站在門口,緊鎖着眉,最後轉身離開。他心知肚明,我不會好了,這輩子都離不開醫療艙,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我終于感受到,原來鐵石心腸的詹姆斯教授也會因為我而痛苦。可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了——如同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時午的死。
在那次轟炸裏,我們離爆破點太近了,無論怎麽掙紮都沒有生還的可能。我能活着,是因為我腦袋裏的芯片是無法摧毀的,換句話說,我的大腦是芯片的容器,我的意識是不死的。一到十五號,是詹姆斯為我量身打造的服務機器人,後來實驗中斷,清空數據後,它們全都送去了第三學院,成了笨手笨腳的智障團。
除了十五號,連詹姆斯都沒法解釋,為什麽他能成長得這麽快,表現得這麽像一個人。詹姆斯對我坦白,他一直都在監視我,但時午确實是他意料之外的存在,但他對時午沒有戒心,因為十五號是純粹為我而生的。
為那個盯着小圓燈就是一整晚的,偷摸溜出去卻很快失敗的,看着海豚的死吓得大哭的小孩。他對我說過,愛我,保護我,是他的最高指令。
他從來沒有騙過我。
孔雀的新聞是在淩晨發布的,有人在一個廢棄的工廠裏發現了他的屍體,警方認定屬于自殺。發現他屍體的人洋洋得意,認為這個該死的間諜是畏罪自殺,他揮舞着聯盟的旗幟,熱淚盈眶地喊道:“打倒異星人!聯盟必勝!”
緊接着,羅柏放棄了他父母千方百計給他安排的後勤部,一紙請願,上了太空前線。這一次,他沒有再聯系我了。
老詹姆斯最近也忙得不行,沒有人再來打擾我,我在醫療艙裏無事可做,把學院裏的事翻來覆去回憶了個遍。偏執狂孔雀,怪才陳深和慫包羅柏,我們自稱三劍客,在學院各大讨論區蹦跶,讨論自以為高深的哲學命題;批判聯盟智囊團把群衆當韭菜割的可笑方針;嘲諷以詹姆斯為首的古板教授,他們板着一張棺材臉,講着老掉牙的基礎理論,仿佛在教一個學院的智障。
那時候羅柏說:“等我們畢業了,我爸媽也沒法管我了,這日子是不是就沒那麽糟心了?”
孔雀溫柔地撫摸他的狗頭:“別想了孩子,說不定還更糟心。”
那時候誰能想到,還沒等畢業,沒等我們長大成人,少年時光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我在醫療艙躺了将近一個月,終于等來老詹姆斯問我,如果我有希望能恢複,但是過程可能會比較難熬,我願不願意嘗試?
我猜到這和芯片有關,猜到他終于下定決心重啓實驗,讓我當他的小白鼠。我覺得自己已經開始有點厭世了,他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反正我已經這樣了,沒有人再對我有什麽期待,我也對未來毫無想法,大不了一了百了。
我滿不在乎地回複他:行吧,随你的便。
可我又被他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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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聯盟剛成立的時候,機器人工學三原則就被寫入程序,所有機器人都要遵守這三原則:不得危害人類,服從人類命令,和保護自己。
在與異星人的戰争中,聯盟節節敗退,傷亡慘重,再加上民衆對聯盟的信任危機,聯盟終于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刻。有議員異想天開,提出更改程序,組建智能兵團,結果在新聞直播裏被罵得狗血淋頭。
這樣諷刺的一幕毫無遮掩,大剌剌地出現在電子屏幕上,我們都知道,聯盟要完了。
在老詹姆斯眼裏,我的康複治療其實很簡單,只要徹底激活芯片,按我自己的意識重塑身體就可以了。可他沒想到,任憑他如何連接線路,打開開關,實驗室裏所有的設備毫無動靜,只有小圓燈靜靜地亮着,好像有隐藏的靈魂潛伏在陰影裏,沉默着表達抗拒。
老詹姆斯沉默了很久,他無計可施,只能讓我自己好好想想。
我真的很難不聯想到時午,是不是他沒有死,沒有消失,他藏身于漫無邊際的虛拟網絡中,一如既往地看着我?
詹姆斯來來回回找了我好幾次,他終于心急了,扒着醫療艙問我:“陳深,別胡鬧了,你到底還想不想恢複?”
我沒理他。看他着急上火的樣子,我突然想起了第三學院動不動就跳腳的詹姆斯教授,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有這麽多張面孔啊。
第二天,暴動發生了。潛伏下來的那麽多異星人,他們一起點燃了一場大火,把血淋淋的真相一件一件抖落出來。随着厄斯城一同埋葬的秘密在光天化日下被大聲宣讀,渺茫的歌聲全成了凄厲的、讓人心驚膽戰的尖叫。他們直視鏡頭,目光堅毅:“睜開眼看清楚,誰才是可恥可鄙的強盜!雪庚星不屬于你們,為了家園,我們會與你們戰鬥到死!”
那些曾經在論壇裏慷慨激昂地讨論厄斯城,自诩正義的人們全都沉默了。人可以接受一個污濁的環境,一個道德敗壞的鄰居,一個極度腐朽的社會,只要讓他表達,讓他批判,讓他認為舉世皆濁我獨清,他們就絕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錯的是他們,我何其無辜?
可是,當罪惡的是一個民族,背負的是集體的恥辱呢?當生活本身就成了原罪呢?
聯盟徹底完了。滿腔悲憤無可宣洩的人們終于找到了完美的替罪羊,他們恨極了聯盟對歷史的狂妄篡改,恨極了發言人虛僞的民族自豪。他們齊心協力,衆志成城,推倒了聯盟的高牆,扯碎了旗幟。他們拿起武器厮殺,又是一地鮮血。
我問詹姆斯:“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他不答話,神色尤其痛苦。
到現在,芯片還是沒辦法徹底激活,但我的精神網前所未有的活躍,我可以在通訊器、電子屏幕、監視器裏自由穿梭,像個AI,又像個幽靈。
在聯盟倒臺後,老詹姆斯終于暴露了他的野心。他不動聲色地收攏了軍方的力量,找到了政治新秀,讓他衣冠楚楚地發表演說,畫了一張又一張和平民主的大餅,打算安撫好無路可走的群衆。
可群衆并不買賬,前線無法抵擋異星人魚死網破的狠烈攻擊,防線一破再破,無數屍體在太空飄蕩,軍隊要征兵,群衆喊道:“憑什麽要我們去死?你不是想上臺嗎,去打敗他們還我們和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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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才隐約明白,老詹姆斯他到底在痛苦什麽。
夜裏我昏昏沉沉地睡着,突然感受到小圓燈閃爍了一下,幾乎是同時,大腦一陣刺痛,接着是燒灼般疼起來,我想嚎叫,可是壓根發不出一點聲音。醫療艙“嘀嘀”地響着,一大幫人聚在實驗室裏讨論個不停,老詹姆斯神色冷峻,他說:“我們只能這樣了。”
我在劇痛中分不出精力觀察他們,他們都在盯着醫療艙看,盯着設備看,盯着我的腦電波看,只有忍不住想大口喘息劇烈翻滾的我,才像一個瘋子。
有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要消失了,像四月裏的蘋果花,悠悠地落在地上;像26℃的陽光,在暖融融的空氣裏徜徉;我在第三學院看到自己出校門時模糊的背影,根本算不上朝氣蓬勃,可我那麽、那麽羨慕他。那個攔下我的初代就站在校門口,木木的眼睛看起來很悲傷,他跟我說過:陳深,你該回去上課。
老詹姆斯以為時午是跟我在一起之後才成長得那麽快,其實不是的。他早就有情緒,也懂得如何表達。嗜睡冷淡、口味奇怪、挑食又毫無克制,這不是時午,這是小時候的我。他沒有被格式化,他帶着所以記憶藏在第三學院,在無數次經過時悄悄看着我。
可我早就不是當初的孩子了,這些他自以為似曾相識的習慣攤開在我面前又有什麽用呢?
他從來都沒有變過,是我一直把他丢下,留下他一個人捧着毫無用處的記憶,妄圖回到過去,妄圖一如既往地保護我。
我才是那個騙子。
我早知道詹姆斯要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