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舒航是個很聰明的學生。
沈星岚将幾個地方指出來後,他再完整地重彈了一遍,沒錯一個音。
琴聲如歌如訴。
溫柔得不像話。
沈星岚背對着他,在沙發上坐下來。
心想,他彈得真好聽,音色真是美啊。
比她好多了。
明明是同樣的曲子,為什麽她就彈不出他那樣的感覺呢?
一曲終了。
舒航回頭順口就問:“怎麽樣?”
問完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完全是條件反射。
興許是剛才萦繞身邊的清甜味道幹擾,他不一小心撞進回憶裏。
小時候跟着她一起學琴,小姑娘仗着自己早幾年入門,跟個小老師似的指導他練琴。
每每彈完一整首,他就會習慣性地聽她的評價。
“唔。”沈星岚乍然回神,“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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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将一首曲子彈得如同在講故事,娓娓道來。
已經算得上優秀了。
是演奏級的水準。
她的目光一垂,落在茶幾上的幾本書上。
書一共有兩摞,左邊放着三四本類似《表演基礎理論》的表演系教科書,右邊則放着一套書。
一套共上下兩冊。
灰黑色封面上印着蒼白的人像,與字體蒼勁有力的書名。
《貝多芬的頭骨》
光是封面,就透着一股森然的冷意。
“看什麽呢?”舒航從身後拎着啤酒罐走過來。
沈星岚的手指輕輕撫過書面,她擡頭好奇問道:“你也看這個?”
舒航順着她的手看去。
《貝多芬的頭骨》是部懸疑小說,透過一個天才轉學生的視角,講述了一個音樂學院裏發生的詭異連環殺人案。
這本書經由天馬社旗下的月刊雜志《春夜抄》發布,一上市就火得一塌糊塗。
據說作者是個新人,僅憑一部處女作就成了近幾年來最受歡迎的作家之一。
小說連載了三年多終于完結出單行本,而近期有風聲傳出,說《貝多芬的頭骨》打算影視化。
茶幾上的這本,就是舒航的經紀人葉桐特意交給他的。
說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很快會有試鏡的消息,讓他提前做做功課。
“是嗎……”手指摸到夾在書裏的一張書簽。
看樣子已經看了大半。
沈星岚掃了一眼,問道:“喜歡嗎?”
舒航失笑,抿了口酒:“我發現你真的很喜歡問這句話,之前你爸的那首曲子也是。難不成這本書也跟你有關啊?”
沈星岚心說,真是巧了,還真跟她有關。
這本書就是她寫的。
影視化的消息也是真的,她幾個月前剛簽了合同。
舒航沒注意到她的沉默,淡淡說:“看了點,寫得很好。如果真的能拍成電視劇的話,應該會非常精彩。但願編劇和導演靠譜吧。”
沈星岚笑了笑。
收回手,繼續啃碗裏的米其林三星級的外賣。
沈星岚飯量不大,沒吃幾口就飽了。
“謝啦,回頭我也請你吃飯。”道完謝,她拍拍屁股站起來,準備走人。
“慢着。”
舒航翹着腳靠在沙發裏,偏頭看着她,目光沉靜:“往哪裏走?”
“呃……”沈星岚指指樓梯的方向,眨眨眼,“原路回去?”
舒航額角跳了跳。
這丫頭還真敢說,二樓陽臺好歹也有四五米高,萬一掉下去,那真不是鬧着玩的。
真是不要命。
他拎着啤酒罐的手上食指一擡,定定地指向大門:“走那邊回去。還有,樓上陽臺的落地窗我今後會鎖起來,不要再從那邊爬過來了。”
“……”她癟了癟嘴,咕哝了一句,“小氣!”
舒航沒聽清:“你說什麽?”
沈星岚氣得梗着脖子不回答,撇開頭,邁着大步從大門走了。
大門沉沉地打開又合上,發出一聲悶響。
舒航盯着她離去的方向,抿着笑靠回沙發裏。
等回過神來,唇畔的笑意倏地一斂。
傻笑什麽呢。靠。
……
沈星岚賭氣地一把帶上門。
門關上的同時,一股冷風迎面撲了過來,吹得她下意識地抖了抖。
晝夜溫差挺大,她只穿着T恤短褲還真有點冷。
這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屏幕上顯示着【沈熙】兩個字。
“……二哥?”
“嗯啊,岚岚寶貝兒,想我了沒?”手機那一端,傳來含笑的問候。
沈熙的聲音帶着一股天生的磁性,語氣裏卻有着少年人般的爽朗。那低低的一句“想我了沒?”,甜膩得仿佛如同情人間親昵的耳語。
二哥沈熙,比她大六歲,大約是三兄弟裏性子最活潑外向的一個。
大哥向來內斂,溫柔和煦,父親過世之後,他便擔起了亦父亦母的責任。
三哥只比她大兩歲,兩人年紀相仿,從小幾乎是吵到大。
沈铮原本也是外放的性子,易燃易爆炸。只不過人越長越大,後來考上了公安學院,也跟着漸漸沉穩起來。
只有沈熙,似乎一直沒變過。
十年如一日的臭不要臉。
此時沈熙正在外地拍戲。
他正在攻讀S大導演系的博士學位,所以時常要跟着導師去外地一邊拍戲一邊學習。
有時間打電話來騷擾她,看來是快忙完回來了。
沈星岚暗暗翻了個白眼。
沒好氣地答:“我那麽想不開想你幹什麽?”
電話裏的男人咯咯地輕笑起來。
“二哥可想你了。這邊再一兩天就結束了,回去就可以開始忙新戲。岚岚寶貝兒,劇本寫完了沒?”
沈星岚:“……”
哪裏是想她,分明是想讨債。
說話間,她已經打開了自家大門。
門一開,大廳內各自對着電腦工作的兄弟倆同時擡起頭來。
沈則謙笑道:“回來啦?”
沈铮皺眉:“去哪兒鬼混了?……嘶!”剛說完就被沈則謙在身後掐了一下。
“正好。”沈星岚将手機往他們的方向一抛,“二哥說有事要跟你們說,你們聊。”
沈铮下意識伸手一接,往耳朵一貼:“說什麽?”
電話裏,沈熙哭笑不得。
“鬼才要跟你說!”
眼看着沈星岚又要溜上樓,沈則謙趕緊跟上去。
沈家大哥習慣性地老媽子上身,站在樓梯口擡頭殷切地問:“小妹,餓不餓?飯菜都還有……”
沈星岚頭也不回地擺擺手:“吃過啦!”
遠在大廳的沈铮聽見,扯着嗓子喊:“臭丫頭你又出去亂吃東西!”
……
沈星岚的房間正對着隔壁家的房間。
兩家的陽臺面對着面,中間只隔着一條花園的欄杆圍牆。
對面的房間沒有開燈。
大概是主人還沒有上樓。
沒有想到,對面空了這麽多年,直到現在才有人住進來。
門邊的行李箱被拖進來,從裏面搬出一臺筆記本電腦。
沈星岚在電腦前坐下來。
面前是一個文檔。
文檔名赫然寫着【《貝多芬的頭骨》劇本】幾個大字。
幾個月前就建檔了,至今沒動過一個字。
咳咳。
沈星岚毫無罪惡感地拖延了幾個月,終于在事到臨頭的時候,生出了幾分心虛感。
《貝多芬的頭骨》影視化這事吧,其實她打從一開始就抱着可有可無的态度。
就像她寫下這文的第一個字開始。
其實寫文的初衷,只是出于一點私心。
沈星岚的童年與其他孩子不同。
沈賢走得早,當時沈星岚大約才六七歲,葬禮之後,她便被外祖父接走照顧,跟三個哥哥短暫分開。
她幼時的記憶總是模糊而破碎的。
只有兩個場景記得尤其清晰,不斷不斷地重複、輾轉。
一個是在醫院的病房,一個是外祖父家裏的琴房。
一處只有無盡的白,一處只有黑白交織。
當一個人從小就游走在鬼門關之前,醒過來也不安生,還要被外祖父摁在鋼琴前面日複一日地練琴。
就算是個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只怕也要被逼瘋吧。
那樣的日子沈星岚從六歲一直持續到十六歲。
直到終于能自力更生的沈則謙将她從外祖父家裏接回來。
那個時候沈則謙才發現,沈星岚的情況不太對。
厭食,不管是他自己做的飯還是帶她去餐館,她總是只吃兩口就放下筷子了。
硬逼她吃下去,不到十分鐘就能吐出來。
失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小小的年紀每天頂着兩只熊貓眼,整個人消瘦得快脫相。
最嚴重的是,沈則謙發現她厭世。
常常會不動聲色地作出一些輕生的舉動。
而且,對所有人都心存防備,難以信任。
沈則謙當時吓得不輕,前前後後找到好幾個心理醫生。只可惜,作用不大。
直到後來沈則謙找來了剛到S大就任心理學系教授的安喬。
記得當時安喬與沈星岚聊了一個下午。
安喬說,她從小到大将情緒壓抑了太久,甚至根本不懂如何去發洩。
于是,後來沈星岚便在安喬的建議下給自己找了個宣洩情緒的途徑。
她開始寫書。
《貝多芬的頭骨》,就是當年的沈星岚給自己彈奏的一首随想曲。
是她的異想天開,更是她壓抑多年的幽微的陰暗面。
當時她想着,等到寫完,她就能将過去一并打個包,扔進閣樓永不見天日。
然後她就能繼續往前走了。
然而誰能想到。
劇本這活又落到了她頭上。
沈星岚面無表情地盯着面前一片空白的文檔。
心想——
沈熙這讨債鬼,真讨厭。
一邊想着,十指往鍵盤上一搭,終于敲下了第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