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蕭縱陪着柳昊演了一場戲,他不是個習慣耐住性子忍辱負重的人,但此事殃及溫杳,他必須做得毫無纰漏。
他順了柳昊的心意僞造出自己死無全屍的跡象,他在隐元會的追殺下躍下山崖,只是那具被狼獸啃食殆盡的屍體并不是他本人,而是一個被他拉拽下山的殺手。
他其實并不精通輕功路數,天策府的游龍步是出了名的迅猛有餘靈活不足,他多在戰場,很少有用得上輕功的地方,早些年因為溫杳總在軍營裏悶得發呆,他才一時興起苦練了一陣輕功,為得是能在閑暇時帶着溫杳去高處看看。
他在那極不稱職的四年裏的片刻體貼救了他的命,他踩着山石飛身而下,借着長槍插進山壁的阻力挽救了粉身碎骨的危機,後來他挂在聳翹的山石上摘盡了身上的披挂減輕重量,而後又借着輕功踉踉跄跄的平安落到崖底。
他穿走了殺手的衣裳,已經摔成血泥的屍體引來了狼群,他将周圍散落物件盡數扔去屍體周圍,坐實了自己慘死的假象。
從當年在揚州的擂臺,到柳昊辜負葉宸,他一直認為柳昊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之前是礙于葉宸他不好發作,而今葉宸已被柳昊害得半死不活,他自然不可能輕易放過這個雜碎。
他知道自己的死會讓柳昊放松警惕,所以他并沒有洗清自己身死的謠言,他潛藏在暗處追查着柳昊的蹤跡,絲毫不擔心自己的死訊會讓浩氣盟裏變天,更不擔心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勢力被人取代。
蕭縱唯一擔心的是溫杳,他既不想讓溫杳悲痛傷心,又想看到溫杳牽挂他的樣子,他揣着這種糾結不安的情緒等待暗中出手的機會,替他坐鎮盟中的燕烨反應很快,他們在暗中取得了聯系,只是事态緊急,燕烨來不及傳信通知遠在長安的燕崇。
柳昊始終是個太過矛盾的人,最開始的時候他或許真的情有可原,只是事到如今,他連對他最為寬厚的葉宸都算計在內,也就在再沒什麽值得旁人憐憫的地方了。
蕭縱甩去了槍尖上的血水,隐元會辦事只看錢饷,柳昊出得起的酬勞,他也出得起,此外還有一個幾輩子都不會坐吃山空的葉宸,蕭縱毫不手軟的舍掉了葉宸在江南的別院,他拿着一紙地契給隐元會下單,一口氣聘用了比柳昊多出兩倍的人手。
院外的打鬥聲完全消失了,蕭縱倒是說到做到,一個人單挑了內院所有的高手,他雇傭的人樂得清閑,除去一路往幫他對付了一點雜魚之外只負責清掃戰場。
被長劍豁開的肩頸血肉模糊,被生生挑斷的經絡還在神經性的抽搐痙攣,可它們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
蕭縱把兵器扔給了燕崇的親随,他很少會用這種刻意延緩痛苦的方式,他總是很尊敬跟自己兩軍對壘的敵人,一招一式皆是致命,這是對武人最基本的敬重,不過顯然柳昊是不配的。
他撿起地上的長刀砍去了柳昊的右手,葉宸中得毒損傷筋骨,溫杳保住了葉宸的命,保不住葉宸的武功,往後的漫長年月裏,葉宸興許只能偶爾動一動輕劍。
“你就……甘心?”
體溫随着血液一起流失,人在瀕死的時候其實是沒有多少痛覺的,柳昊費力的擡起上身枕去青石鋪成的臺階上,華貴精致的貂領沾滿了泥土和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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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縱對此的回應只是懶散之極的擡了一下眼皮,他近前一步将長刀架去了柳昊頸上,他沒有那麽多時間在這廢話,溫杳就在一門之隔的屋內為燕崇孕育子嗣,他雖不是孩子的生父,但他不想缺席。
“哈,地坤這種下賤東西……”
柳昊牽了牽唇角,他的視線徹底渙散了,他努力轉過頭像是想要把這句話說給門裏的燕崇聽,刀刃貼着他的頸子隔開了皮肉,徹底染紅了他衣領。
他的信香是太行刀谷中烈火與硝石的氣息,天乾與地坤都是被本能所困的存在,他窮極半生想要擺脫宿命,只是他永遠都做不到了。
天乾與天乾之間似乎只能不死不休,他仰躺在石階上睜大了眼睛,嶄新的斷手處還停留着些許錯覺,他想要動一動已經僵硬的五指去攏住一抹月光,可惜終究是徒勞。
人在死前會回憶往事,他想起了自己身陷黑龍沼的那一刻,天乾的本性是永遠不會屈服的,他如此拼命就是要踩到燕崇頭上。
他始終記得燕崇破出重圍姍姍來遲的那個瞬間,他捧着自己的斷手立在亂軍之中,玄甲白翎的天乾自遠處奔襲而來,一手持着盾擋開敵人一手将他拽至身後好生護起,他有一個示弱服軟的機會,但他緊咬着齒關直至牙縫滲血都沒有走出那一步。
他發了瘋的憎恨着燕崇,他恨燕崇奪了他的兵權,恨燕崇害他丢了右手,更恨燕崇是一個他無法征服的天乾,他差點就在巴陵縣外的那場暗殺中得償所願了,他舉着伴随自己數年的傲霜刀即将雪恥,風雪與生鐵的氣味寡淡得幾乎快要被風吹散,他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殺了擾亂他半生的宿敵。
片刻的遲緩讓他頭一回看清了自己的內心,他在驚懼和悸動中收起了長刀,給了燕崇脫身逃離的機會。
柳昊不可能接受這個事實,天乾的本能讓他無法低頭,他在整整幾日的瘋癫過後突然靈光一閃,他選擇毀了燕崇,他想讓燕崇淪落成一個一無所有的廢人,摧毀一個天乾要比征服一個天乾來得更刺激,他想從燕崇身上讨回自己失去的東西,他想将燕崇踩到一個不能翻身的境地,再将他斷骨锉筋折辱得徹底。
他是嫉妒溫杳的,地坤可以冠冕堂皇的委身給一個天乾,地坤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屬于天乾的關愛和照看,他窮其一生将自己逼瘋都無法得到的東西,溫杳居然不費吹灰之力的得到了雙倍。
刀刃割開了咽喉,柳昊用力眨了眨眼睛,大量的失血模糊了他的感官,柳昊閉上了沉重的眼皮,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沒想起葉宸。
西子湖畔的俊逸公子的确是世上少有的良緣佳配,只是刀與劍終究不是一路人,葉宸心中所念是浪跡江湖觀山依瀾,而他要得是山呼海嘯萬人臣服。
于是,在他即将死去的時候,他沒有回到江南河上的畫舫,而是只聽到了呼嘯不止的風聲從他四周刮起,白光逐漸侵占了他的視野,那是雁門關外終年不歇的冰雪。
蕭縱從懷裏掏出了那個作為結盟籌碼的小木盒扔去柳昊眼前,裏頭的蠱蟲早已被內力摧
成了粉末。
“那兩個字是送給你自己的,說什麽天乾地坤,你連個人都不配做。”
蕭縱在最後一刻選擇了慷慨,給了柳昊一個相對妥帖的極刑,月光落在他風塵仆仆的粗布衣上,他擲了長刀示意左右人上來幫他把柳昊的屍體處理幹淨,又讓身邊人幫他找了一身幹淨的衣裳。
不久之後這裏會有一個新的生命降臨,他要用幹幹淨淨的雙手去抱溫杳的孩子。
生産不是一件容易事,溫杳雖然已經被孕事養成了一個正常的地坤,但他畢竟發育的不好,生殖腔相對脆弱。
蕭縱進不去屋,臨産的地坤對信香極為敏感,除了燕崇之外,沒人能靠近溫杳。
溫杳自己使不上力氣,請來的郎中和穩婆再怎麽經驗充足也派不上用場,蕭縱站在清洗幹淨的石磚上撓頭跺腳的急了整整一夜,溫杳的慘叫聲起先還能穿過門扉鑽進他耳朵裏,後來就慢慢啞了下去。
天快亮的時候,蕭縱差點将自己的十根手指頭全啃禿嚕皮,他蹲在廊下一個勁的咬着指尖,穩婆與郎中進進出出的好幾次,換出來的熱水全都無一例外的透着紅。
滿室的花香和燕崇那股冷硬的生鐵味混在一起,蕭縱靠着廊下的石柱滿眼血絲,這是他第一次面臨地坤産子,他一直都挺喜歡肉呼呼白嫩嫩的小孩,從前他也一直想讓溫杳給他生一個,他總覺得這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但事到如今,他甚至都開始慶幸溫杳前幾年沒有為他遭這種罪。
生産這種事拖得越久就越兇險,溫杳漸漸耗空了體力,蕭縱跌坐在地上用力薅了薅自己的發根,一門之隔的屋內,燕崇比他好不了多少。
轉機在破曉時分,進院的人腳步很輕,蕭縱擡起僵硬的脖子借着晨光看清來人,他張大嘴巴木了半天,等到來人快走到他眼前的時候,他才歪歪斜斜的站起身來拼命敲響了屋門。
溫杳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他夢到自己白發寡言的父親,他回到了稚嫩懵懂孩童時分,一個人撥開及腰的花草走向花海深處。
明豔俏麗的花朵簇擁着他瘦小的身子,他背着快比自己大的草筐繞過狼群出沒的地方,就為了去生死樹下摘一捧米白色的小花。
那是他父親最喜歡的一種花,一束上面星星點點的開着五六朵,看起來并不起眼,但卻有一股飄飄蕩蕩的幽香,像極了他父親身上的味道。
午後的陽光照進屋內,屋裏的血氣已經消散幹淨了,溫杳昏昏沉沉的轉醒,他消耗得太多,連顴骨兩側都癟下去一下。
“孩子……燕……嗯……”
傷及筋骨的劇痛還殘留在關節裏,稍稍一動便能讓人想起生産時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溫杳抖着唇瓣落下了兩滴冷汗,他側過腦袋枕去燕崇伸過來的掌心上,一時虛弱得像是能被風吹倒。
“沒事了,都沒事了,孩子很好,被……抱着呢。你躺着別動,不然又得疼。”
燕崇眉眼發紅,溫杳在産後睡了一天一夜,他一直守在這沒有合眼,溫杳下身傷得嚴重,至少也得十天半個月才能下地走動。
他稍稍轉過身子讓溫杳看向自己身後,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稱呼那個白發的萬花,他倒是想陪着溫杳一起叫一聲爹,只是那人顯然不會願意聽他這麽叫。
“……阿……師父……”
大抵是有了孩子之後淚窩淺,溫杳看清那人是誰之後,只怔了片刻就開始眼圈發紅,他顫着眼簾努力止住了脫口而出的稱呼,他父親并不喜歡他這個兒子,更不願意聽他叫什麽阿爹,所以大多數情況,他都只跟溫茗叫師父。
溫杳想不起來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只記得燕崇拉着他的手想要舍了孩子保他的命, 他那會已經沒力氣跟燕崇争執了,他又疼又累差一點就沒了氣息,而後燕崇忽然松開了他的手,他努力睜開眼睛想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有人輕輕撫上了他的眼睛,替他撫去了滿面的冷汗和淚水。
溫茗沒有理會自己的兒子,他垂眸低首輕輕拍了拍懷裏漸漸睡熟的小東西,便邁步過來将這個皺巴着小臉的孩子交給了燕崇。
吃過奶的嬰孩很快就窩在自己父親懷裏呼呼大睡,顯然是一吃飽就忘了他。
“師父……”
溫杳再次啞聲開口的時候,溫茗這才擡起眼簾瞥了一眼床裏的溫杳,他這一生過得太滑稽了,他始終都不會接受溫杳這個意外而來的孩子,可說到底,這份過錯怪不到溫杳頭上。
“溫,溫先生,要不我先出去……”
燕崇抱着自己的兒子脊背發僵,饒是他金戈鐵馬多年什麽場面都見過,也依舊像個笨手笨腳的新婚女婿一樣,完全不會讨好自己的丈人。
“緩過來就回谷,找你師叔去養身子。”
溫茗扔下寥寥言辭,便收回視線轉身離去,屋裏加了一道擋風的簾子,他伸手撩開布料頓了一步,雖未回身,但還是稍稍側過了腦袋。
“孩子胎裏不足,一并帶去,至于旁人,就不必了。”
溫茗話音剛落,燕崇便趕忙放下呼呼大睡的兒子去擦溫杳哭皺的臉蛋,蕭縱端着湯藥從門外進來,與溫茗一打照面就規規矩矩的低頭行禮甚是乖巧,顯然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歸納成了不得入谷的旁人。
“溫杳?姓燕的你幹什麽了?他剛醒你就惹他哭?!”
溫茗走後,蕭縱才緩過一口氣,他放下湯藥急忙蹲去床邊要拿袖子給溫杳擦臉,燕崇毫不客氣的揮手抄着他後腦勺扇了一下,不讓他打擾溫杳看孩子。
“滾一邊去。”
溫杳皺了皺冒紅的鼻尖,輕輕扒拉開了裹孩子的小褥子,剛出生的孩子還看不出來長得像誰,無非就是個肉呼呼的小團子,溫杳咬着下唇又落了一連串的眼淚,簡直比自己剛出世的孩子還要愛哭。
“……溫杳你看,孩子像你,特別好看,幸虧不像他。——操!姓燕的你有完沒完?!”
蕭縱湊去溫杳身邊信口開河,大抵是因為剛生完孩子,溫杳身上帶着一股淡淡的乳香,他勉強忽略了燕崇一心只想同溫杳黏上一會,但燕崇轉眼就又給了他一下。
“洗尿布去。”
“……”
蕭縱臉上又青又黑變換了好一陣,他繃着咬筋使勁捏響了自己的指骨,可溫杳同孩子頭并頭挨在一起的場面實在是太好看了,他抽着嘴角竭力忍耐了片刻,終究還是任勞任怨的起身出門。
屋裏徹底安靜了下來,溫杳紅着眼圈将臉埋去了孩子柔軟的襁褓裏,熟睡的嬰孩像是能感知到他一樣,居然微微舒展開肉呼呼的小手,輕輕攥住了他的一縷長發。
“阿杳,都會好的,你看,我們就這樣慢慢來,一切都會好的。”
燕崇俯身吻上了愛人如緞的長發,這便是他後半生的歸宿了,他有妻有子,有一個死纏爛打的情敵和一個很難讨好的丈人,他這後半生注定是雞飛狗跳又濃情蜜意。
“嗯……”
溫杳哭得肩頸發抖,他握着兒子的小肉手又死死攥住了燕崇的手腕,他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兩個愛人,他與父親有了第一次和解。
從今以後的日子,他終究是有了可以安穩栖身的地方,興許奔波,但不颠沛流離,興許吵鬧忙亂,但會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