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孕事末期,溫杳的胃口沒有以前那麽糟糕,可以吃些久違的葷腥。
燕崇同隔壁鄰裏那學了怎麽擀面炒臊子,做出來的東西雖然賣相不太好,但溫杳特別買賬。
面不能久放,溫杳挑了一小碗出來自己捧着吃,他現在一個人擔着兩個人的命,孩子每時每刻都在消耗他的精力,弄得他經常還沒到飯點就開始餓。
他天生喉嚨窄嘴巴小,吃飯很慢,一邊努力吃面一邊聽燕崇講話肯定顧不過來,咀嚼吞咽的速度跟不上吸面的速度,所以只會把自己的腮幫子撐得發鼓。
“已經有人去幫忙了,燕烨一向動作很快,只要一有消息,他會馬上傳信來。”
燕崇擡手擦去了溫杳唇邊的湯漬,他無法言說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他欣慰于溫杳這麽認真的保護着他們的孩子,可他也清楚溫杳是不可能不擔心蕭縱的。
“燕烨靠得住,盟裏的人都在幫忙,阿杳,你安心些,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柳昊出逃後并沒有如他們所預料的那樣休養生息,近半月前,柳昊以重金委托隐元會對蕭縱下了懸賞,又勾結了惡人谷中那幾個不服謝濯的勢力主突襲上路,以至蕭縱在巡視金水鎮時遭了伏擊,至今生死未蔔。
“我現在還不能走,你這邊不能離人,等過幾天,等你和孩子平安之後,我馬上動身過去。”
燕崇心中是有些歉疚的,蕭縱這一次是無妄之災,從始至終,柳昊所針對的只是他一個人,此次對蕭縱下手,無外乎也是為了逼他露面。
可溫杳的體質在那擺着,臨盆時必定兇險之極,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立刻動身,但他害怕溫杳會開口讓他走。
蕭縱之于溫杳到底是太重要了,生死攸關的時候,以溫杳的性子,太可能做出舍了自己去保蕭縱的決定。
“大夫說過的,就這在四五日了。”
燕崇喉間發緊,他最清楚柳昊是什麽魚死網破的瘋子,也清楚自己若不出手蕭縱必定兇多吉少,理智讓他不能見死不救,可于情于理,他都不願舍下即将為他生兒育女的溫杳。
這算是最難的一個決定了,不去是背信棄義,去是抛妻棄子,燕崇暗自攥緊了指節,若有可能,他恨不得将自己分成兩半去解決處理這個焦頭爛額的爛攤子。
“阿杳,真的,我同你保證,只要你平安,我一定立刻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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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急,咳——燕崇,你別急,咳,咳——唔……我,我明白的。”
溫杳鼓着腮幫子努力了許久,總算是咽下了嘴裏的東西,燕崇今天這碗面煮得有些鹹,他放下面碗捧着手邊的茶杯一口氣喝了滿盞才勉強緩過來。
“蕭縱,蕭縱……咳——他,他那邊有足夠人手,而且他還是心裏有數的,不會那麽輕易出岔子。”
溫杳眼尾泛紅,他放着自己唇角的嘴角的水漬來不及顧忌,而是先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燕崇的手。
孕事末尾,溫杳的情緒穩定了很多,燕崇心慌的當口,他反倒成了兩個人中更為冷靜的那一個。
“他之前也一個人扛過不少事的,沒有你想得那麽差勁。而且,你先別慌,我能理解你的意思。”
溫杳一向是個沉穩明理的人,他同蕭縱那種腦子缺弦的人相處了整整四年都從未因為私情鬧出禍事,更別提燕崇這種思慮周到的。
“阿杳……”
溫熱光滑的指腹同帶着刀繭的掌心完全是兩種觸感,燕崇垂下眉眼,忽然止了話頭。
他已經同溫杳牽過很多次手了,就在昨日他還牽着溫杳的手去院裏散步,可他依然會在這種瞬間滿腦子發怔,根本無暇思索。
“我沒有不信你,我也沒有慌,倒是你,一直在那亂想,都不容我插話。”
慢聲細語的數落更像是一種甜蜜的情話,溫杳難得對着燕崇板起了臉,他笨拙又努力的扶着肚子傾身過去貼上了燕崇的眉心,燕崇的眼睛是同玄鐵相近的鴉黑色,看久了會讓人生出一種被勾去魂魄的錯覺。
“蕭縱不會誤會你,他這些日子……變好了很多,一個柳昊難不倒他,之前惡人谷下了那麽多回雪魔令也沒傷到他,他其實很厲——唔……”
餘下的言語被燕崇悉數吞進了齒間,溫杳還試圖維持着面上認真嚴肅的神情,只是燕崇刻意散發出的信香太要命了,片刻之後他就別無選擇,只能紅着眼圈軟下肢體,乖乖的被燕崇抱去榻間揉搓一番。
蕭縱年少成名,鮮有敗績。
他的确是借着師門親族的蔭蔽而平步青雲的,最開始的時候也曾被人戳過脊梁骨說三道四,但他很快就站穩了腳跟。
他是天生的武人,更是生來就是要上戰場的命數,在這一點上他與燕崇有所相似,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
燕崇是被雁門風雪生生逼出來的戰将,如若天下安定,他必然是第一個解甲歸田的閑散人,而蕭縱則是帶着與生俱來的鋒利,他這輩子都注定征戰南北,賦閑歸鄉的懶散會鏽死他滿身骨頭。
溫杳一直在擔憂蕭縱一往無前的性情,可他也承認,這種鋒利如刀萬夫莫敵的銳氣是蕭縱身上最耀眼的東西。
一個柳昊是不足以威脅到蕭縱的,惡人谷的大部分勢力還在謝濯手中攥着,那些被柳昊撺掇反水的零星人手沒什麽戰力,浩氣駐紮在金水鎮的人馬皆是精銳,對付這種場面應當不費力氣。
唯一難對付的是隐元會,隐元會一貫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不問江湖恩怨,也不顧及陣營事非,柳昊既然花了重金賣蕭縱的命,那他們自然不會随意派幾個人來糊弄。
轉眼初夏,燕烨那邊陸續傳了幾封書信過來,謝濯主動出手鎮壓了惡人谷中反叛的勢力,金水鎮安然無損,只是蕭縱自交戰後便不見蹤影。
燕崇沒有跟溫杳隐瞞什麽,盟裏寄來的書信總是溫杳親手拆封,他會等溫杳看過之後再接來細看。
蕭縱失蹤的消息聽上去并不樂觀,但這亦沒有讓溫杳生出太多慌亂,兩軍交戰時的假消息比這個更多,他身處軍營的時候,幾乎每次開戰都會在後方聽到蕭縱馬失前蹄的傳言,有些還是蕭縱為了混淆視聽而親自放出的話,
溫杳只是比先前多了幾分牽挂,他相信蕭縱不會那麽輕易翻跟頭,可心裏總歸還是懸着一顆石頭。
日子轉眼過去,燕烨未再傳來書信。
離大夫預估的日子已經過了三日,夜裏已然有些悶熱,孩子尚未出世就已随了燕崇沉穩的脾氣,久久未有降生的動靜,溫杳側身睡在床裏,他心裏揣着牽挂,很難平和入睡。
燕崇合衣守在床邊同樣沒有睡意,他們靜默無神的牽着手,相扣的十指緊握彼此,溫杳被孕事養得愈發白皙,燕崇同他挨在一起,總是分外顯眼。
院外的響動同刀氣一起穿透了門扉,溫杳眼簾一抖,好不容易醞釀出的幾分睡意轉瞬即逝。
“燕崇……”
“無事,你離窗子遠些,我去看看。”
院外兵戈相接的動靜絕非善茬,但同真正的沙場還是差得遠。
溫杳握着燕崇的手腕搖了搖頭,拒絕了燕崇的叮囑,他并沒有生出任何懼意,恰恰相反是他欣喜于這件事情終于即将了解。
“不,我跟在你身後。”
他們的住處只是普通的民宅,房梁屋頂是尋常手段建造的,雖然算是耐實,但也扛不住刻意的沖撞,若硬藏在屋子裏不露頭,反倒也有風險。
“你護着我就好,聽起來沒幾個人,翻不出天的。”
溫杳還有傾身去貼着燕崇額頭淺淺一笑的閑心,他守着即将與他一起成家立業的愛人,等着他舊日的天乾,肚子裏還揣着與他血脈相連的孩子,伴侶和幼子帶給他前所未有的安定,所以他真的是什麽都不怕了。
“……好。”
若非事态緊急,燕崇是真想先摟着溫杳好生親一頓,燭火為溫杳籠上了一層暖黃的光暈,他斂息定心沉聲應下,僅有的那幾分焦慮已然煙消雲散。
柳昊帶得是受雇于他的殺手,燕崇派遣的守衛多是心腹精銳,隐元會尤善奇襲,短兵相見的硬仗還真沒法從一群行伍人手裏占下便宜。
燕崇抄起床邊的陌刀推開房門,院外的打鬥暫且告一段落,占據高位的弩手黑衣蒙面,破空的羽箭帶出凄厲聲響,直奔他的眉心。
燕崇眉眼微動,只擡手一揮橫刀擋過,箭矢落去地上的脆響在院落中回蕩開來,震得在場人心弦一緊。
“溫先生,別來無恙。”
柳昊比先前還要陰鹜幾分,他并未理會燕崇,而是直接看向了溫杳,散亂的長發遮不住他瘦削突兀的顴骨,他立在院落中央将左手的長刀插入地面,又伸手卸下背後的包裹扔去了地上。
“我特意來同你報個信,你那相好的蕭縱墜于山崖,後被野獸分食,我到時已經蕭将軍屍骨無存,只能撿回這些玩意兒。”
溫杳借着月光遙遙看清了那些東西,破碎的甲片是從甲衣上散落下來的,半根斷裂的紅翎早已被血污染得看不出本色,只剩一半的發冠同樣破敗蒙塵,唯一還算幹淨的是幾根七零八落的白骨。
“阿杳——”
前幾樣東西還算尋常,最後那堆白骨實屬滲人,燕崇下意識回身去牽溫杳的手,照理來說,眼下這種時候他本不該分心。
“蕭将軍年輕有為,如此下場實屬可惜。可這世上,就是有見死不救的人。”
柳昊眼見着溫杳避開了燕崇的手,他重新握上刀柄牽起了唇角,他同蕭縱并無恩怨,他甚至将苗疆的蠱蟲作為好處送予蕭縱以求結盟,可蕭縱自己婦人之仁不争氣,所以也就由不得他心狠。
“狗改不了吃屎,虧得你和蕭縱當初還舍身護他,如今他倒是打了一副好算盤,直接坐享其成。”
柳昊微微仰首,露出了一雙鴉黑如墨的眸子,他是算好了蕭縱與溫杳分離兩地才出手的,蕭縱遭襲後,燕崇沒有親自相幫,他本就是要逼得燕崇衆叛親離,如今的事态正中他下懷。
“溫先生,你且避開,今日我只要他的命,并不牽連于你。”
“……不會的,你不會殺他。”
溫杳将視線從那堆白骨上收回,又從燕崇背後探出個頭來緩緩開口。
從巴陵暗殺到洛道疫病、再到毒害葉宸、殃及蕭縱,如今又直接殺上門來離間他與燕崇,柳昊一會瘋癫無常一會苦苦算計,看起來根本不符合常理。
溫杳說話的聲音不大,他似乎只是嘟囔給燕崇聽得,相隔一段距離的柳昊甚至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
溫杳沒有把話點破,柳昊自己都是個瘋子,燕崇就更難看出這些事情背後的糾葛,他緩了一口氣拉過燕崇的手掌護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小腹,并沒有在柳昊的心思上糾結太多。
“我想你大概是弄錯了,幾年前的事情是你咎由自取,與燕崇無關。蕭縱這次也是你暗中挑撥,燕崇從沒有坐視不理。再者說,蕭縱對付你這種人從來是綽綽有餘。”
溫杳眉目溫和,說出口的話卻是句句帶刺,他挺直脊背等候着長槍撕裂空氣的聲響,而事實也恰好是如他所願的。
蹲守在房頂的弩手被長槍穿膛破腹,四濺的血水在月夜裏開出了一朵豔麗的花,年少英勇的将軍沒有同往日裏那般鮮衣怒馬,可就是最簡單的粗布裝束也掩不去他的鋒芒。
“聽見沒有——姓燕的,回屋守着我媳婦,這點雜碎,老子一個人就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