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燕崇年少時并不算特別出衆。
蒼雲軍鎮守的雁門關是天底下最險峻酷寒的關口,軍中糧饷不足,每日飽受風刀霜劍和外族侵襲,唯有心性堅韌鋼筋鐵骨的人才能頑強的生存下去。
燕崇幼時對性征毫無概念,軍中除了天乾之外就是澤兌,整個大營裏幾乎沒有地坤,而且環境逼人成長,蒼雲軍中的澤兌也大多是燕烨這種可以以一當百的硬骨頭。
燕崇是軍中的遺孤,四歲那年,軍中負責冶煉的師傅将他父母留下的斷刀鑄成了一柄新刀給他,他便抱着比自己還高一大截的兵器開蒙習武。
軍中師門相傳沒有門派裏那麽規矩,他趴在雪地上給帶軍的主将磕頭三拜就算是結下了師徒緣分。
論年歲,燕烨算是他的師弟,他已經能紮穩馬步平舉盾牌的時候,燕烨還是個傻不愣登的奶團子。
燕崇五官生得很好,尤其眉目生得端正,只是他這種長相要長大後才能看出硬朗英挺,在他還是個小豆丁的時候,只能看出濃眉大眼的可愛勁,于是在他分化蛻變之前,軍中的師姐們總是會蹲下來搓一搓他的小臉蛋。
分化之前,燕崇始終是蒼雲軍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少年,每日勤練武藝學習兵法,閑暇時幫忙打點軍中的雜物。
他上戰場的機會不多,軍中有意保護新生的戰力,除非情況萬分緊急,否則主将絕不會派他們這麽大的孩子去增援的。
燕崇在性格上不張揚,很少情緒外露,他與燕烨倒是互補,每逢值守站崗,上頭都會把他倆分到一處。
他平日裏主修鐵骨衣,軍中練武切磋的時候同輩的師兄弟總願意找他連招,他底子打得紮實,從早到晚給十幾個人陪練下來也不會力竭。
十四歲那年,燕崇分化得悄然安靜,他沒有像其他天乾那樣在分化伊始就表現出強大到恐怖的壓迫力,他信香和軍中尋常的氣味太像了,風雪與生鐵和血水雜糅的味道充斥着軍營的每個角落,所以很多人其實并沒有察覺到他的變化。
行伍人血氣方剛,雷厲風行,蒼雲軍是李唐棄軍,自薛直死後,雁門蒼雲便被李唐皇室遺忘在外,所以軍中行事制度自成一派,行賞處罰皆以戰功為準,而天乾又在生理上優于其他兩種性征,故而軍中能年少拜将的天乾大有人在,像燕崇這種不顯山不漏水的實屬尋常。
燕崇在十五歲那一年才顯出自己的鋒芒,他在關外巡守的時候臨危受命,将巡邏的士兵和戰敗歸來的殘部整合到一起,生生扛住了奚人主力部隊的偷襲,
那是一場以百對千的戰事,燕崇一人一刀劈開風雪,他棄了重盾只身殺入亂軍之中,一身玄甲染盡敵血,連發間的白翎也滿是猩紅。
他在敵軍之中殺到刀口卷刃,殺到雁門關外的血紅了大半個冬日,他在戰後倒在營中昏睡了整整三日,從此之後,軍中無人再為武功高低而一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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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崇在恢複後領到了人生中第一份兵權,小小的調令信物可以差使大半個軍營的兵力,這對一個初次掌軍的少年來說,已經是一份獨一無二的殊榮,只是他并沒有為此感到高興。
燕崇的師父是個澤兌,他們師徒兩個都是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悶葫蘆,閑暇時他師父會帶着燕崇和燕烨兩個小孩去太原城裏待上一天,燕烨風風火火的滿街瘋跑,他倆就待在房頂上安安靜靜的一邊看雲一看人。
澤兌是最普通的一種性征,體質和武力是斷然不及天乾的,燕崇的師父在武學上并不出衆,但論起膽識和謀略,整個蒼雲大營中無人能及他。
燕崇的心性随了師父,沉穩理智,堅韌嚴謹,他自開蒙時學得就是人命關天的道理,他也曾有年少氣盛的時候,認為行軍打仗定要一往無前不畏生死,他師父為此打了他不下十次手板,最終将他生生扳了回來。
望子成龍是人之常情,燕崇的師父卻寧可燕崇平凡一點,他能理解燕崇的想法,也願意随燕崇去修鐵骨衣,他知道自己的小徒弟是困于淺灘的龍,燕崇會有大放異彩的時候,但那絕不會是一件好事。
他的預感最終應驗了,他在離燕崇生辰還差一月的時候帶着麾下去關外迎敵,奚人與狼牙合謀,偷襲了他帶領的人馬,他要給關口的同袍們争取到備戰整頓的時間,所以他只能死戰到最後一刻。
他是在離關口還有百丈的荒原上戰死的,他杵着陌刀跪在漫天的風雪裏,死在了師徒重逢之前,甚至沒能親眼見到小徒弟奮力殺敵的英勇模樣。
燕崇是一生都在竭力避戰的将才,一将功成萬骨枯的道理,他比誰都明白。
他師父教他為将要愛兵,沒有兵的将不再是将,就像一個國君失去了百姓就不配再被稱為國君。
他的心腸不夠硬,他在每一戰之前都要事無巨細的計算好所有東西,他不想拿他麾下将士的命去冒險。
十餘年下來,幾乎所有人都說他帶兵深思熟慮,行軍調度謹慎,掌控大局處事沉穩,但人們似乎不約而同的忘了,燕崇身為一個天乾,血氣才是他的本性。
南屏一戰是謝濯一輩子都洗不掉的污點,倒不是因為輸得有多慘烈,而是因為他一個堂堂惡人谷總兵、凜風堡堡主居然被燕崇拽着領子扔到了望北村的江岸上。
兩方的精銳隔河相望,謝濯折了長劍散了道冠正狼狽得想要匍匐起身,燕崇将陌刀下滑半截,以刀柄抵住了他的脊骨中央。
人心是這世上最複雜的東西,燕崇不願深究,盟中有人懷疑他與惡人谷勾結叛亂,他便光明正大的當着穆玄英的面詢問謝濯是否願意聯手交權。
謝濯差點被淤血生生嗆死,他寧可他們少谷主心心念念惦記的穆玄英入贅過來都不願意讓燕崇進惡人谷。
浩氣盟與惡人谷皆是江湖勢力,眼下戰亂平定,朝堂整肅過後必将顧忌江湖,他們雙方小打小鬧的攻防轉化倒也罷了,大局上還是要以制衡平穩為重。
起勢太強的那一方勢必會遭人忌諱,更何況他現在一人大權獨攬,正是自在的時候,燕崇一來他這數年心血定要前功盡棄。
謝濯是正八經的聰明人,他連咳帶喘的謝絕了燕崇的邀請,又在親随的奮戰下随手扒拉到一塊木板爬上去渡了江。
惡人谷就此暫止攻勢,精銳在伴江村駐守不前,又半月後上路形勢有變,燕崇帶人秘密馳援,與葉宸成內外呼應撕破了惡人谷的合圍,重新拿回了金水鎮的兩處據點。
死局将破,穆玄英帶人渡江同謝濯一敘,江湖人對是非善惡看得透徹,穆玄英閱歷漸長,亦沒有年少時那般剛正固執。
眼下局勢犬牙交錯,若有一戰必定慘烈之極,而謝濯帶兵深入陣前,陣線拖得太長,難免有些後患,在上路受阻的情況下,他就算拿下南屏山武王城也定會損失慘重,到時很有可能被谷中其他勢力主吞并。
謝濯想要的士氣和名望已經拿到手了,谷中也有少谷主莫雨的傳信到,浩氣盟與惡人谷的兩個繼任者在某些事情上不謀而合,于是謝濯便照着上頭的意思同穆玄英達成了短期休戰的協議。
他會帶軍回撤洛道,燕崇那邊也會放了金水鎮的惡人戰俘,除此之外,浩氣盟也将停下奪回霜戈堡的行動,轉而退守瀾滄城。
面上來看,這個協議對謝濯而言并不吃虧,惡人谷依舊會在三線壓制住浩氣盟,待到半年之後雙方會在南屏江畔一戰以便重新劃分沙盤歸屬,只是到時是劃出道來将對将還是全軍壓上就全由上頭做主了。
燕崇再回落雁城已經是大半個月之後,金水一役告捷之後,他單槍匹馬的先行動身回程。
他理應先去正氣廳中跟謝淵述職報備,但他壓根沒有那個心思,好在穆玄英提前幫他通了氣,再加上他這一仗破了局,先前那些對他有所非議的人大多閉上了嘴。
安置溫杳的院落在落雁城外圍,燕崇滾鞍下馬就往院裏跑,守衛欲言又止的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敢出言阻攔。
“阿杳!阿杳——”
推門的瞬間燕崇的手臂僵在了半空,滿室盡是地坤的香氣,不同于往日的清甜寡淡,溫杳現在的味道像是熟透的花蜜,甘甜得沁人心脾。
低啞斷續的泣音隐藏在床幔之後,燕崇還嗅到了屬于蕭縱的氣味,稀薄的酒香是刻意壓制的結果,不似從前那麽濃烈。
每往床邊走一步就能将肢體糾纏的輪廓看得更清楚,燕崇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靜許多,他擡手撩開不透光的簾子看去床裏,溫杳的确是偎在蕭縱懷裏低婉呻吟,但那并不是動情所致的陶醉。
孩子已經快要五個月了,溫杳腹間隆起了明顯的輪廓,興許是因為害怕傷到孩子,所以溫杳沒有把亵衣的帶子系緊。
溫杳消瘦了不少,臉側的顴骨要比之前突兀一些,燕崇暗下眸色撫上了他的眼角,替他抹去了狼藉的淚珠。
“燕……不……不要……”
溫杳的嗓子徹底啞了,微弱的氣音帶着一種近乎絕望的哭腔,他顫着羽睫垂下了頸子,失去焦距的眼睛壓根沒能映出燕崇的身形。
“他在難受,他是因為——”
蕭縱壓着喘息放輕了動作,他護着溫杳的小腹同燕崇對上視線,蜜色的手臂上帶着三四道皮開肉綻的刀口,那都是他為了壓制本性而親手劃下去的。
“我知道。”
燕崇颔首替溫杳吻去了那些鹹澀的淚水,他單膝跪去床邊卸了甲衣,又拉過溫杳瘦削的十指緩緩相扣。
孕中的地坤需要天乾的引導,他先前沒有給溫杳徹底标記,而溫杳體質又特殊,他這個生父不在身邊,溫杳的信香一旦紊亂成這樣,也就只有曾經标記過他的蕭縱能幫他。
“我知道的,阿杳,我回來了,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