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懷孕這件事情上,溫杳的驚愕大于抵觸。
他久久沒能從這個過于不可思議的意外中回過神來,燕崇後來抱了他整整一個晚上,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拿手去不停的摩挲小腹。
其實細細想來不難理解,溫杳學醫救人懸壺濟世,渾身上下就屬一顆心最軟,他心善到連落難的小鳥都會救,更何況這是尚在他腹中的幼子。
亂七八糟的感情不能同生命來相較,這是溫杳的第一個念頭。
他知道自己現在是一團糟,燕崇也好,蕭縱也好,紛擾繁雜的情愫攪得他混亂不堪,他也知道燕崇與他還遠遠沒有定論,若以世俗的眼光來看,他現在懷上的這個孩子是絕對要遭受非議。
可他并不忍心,他能感知到自己肚子裏有個脆弱的小生命,人總是越沒得到什麽就越期盼什麽,他沒有父慈子孝的童年,也沒有得到多少來自父親的愛護,所以在幾年前他就想過,假若有朝一日,他能養個孩子,他肯定不會成為父親那樣的人。
至于燕崇,溫杳暫時想不出什麽正确的處理方式。
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谙世事的年輕人了,他離開了避世恬靜的萬花谷,見到了外面廣闊的天地,世事磨光了他的僥幸和勇氣,他看清了自己的本心,也真真切切的明白了自己和旁人的差距,面對燕崇這種骨子裏和蕭縱相仿的人,他并沒有抱有希望。
他不會是一個陪伴将領征戰殺伐的賢內助,別說是陣法計謀,就是最起碼的拳腳功夫他都不過關,他不屬于這個喧嚷熱鬧的江湖,更不屬于慘烈嚴酷的軍營。
他對燕崇有救命之恩,所以燕崇才對他有傾慕之情,可這些都只是暫時的。
溫杳是個太過內斂的性子,他在去跟燕崇進一步接觸之前就提前斷了念想,他沒有再次經歷挫折的力氣,單是一個蕭縱就耗空了他迄今為止全部的心力,同樣的事情,他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然而,現實是站在燕崇這一邊的,興許是上天真的垂憐燕崇這個年過而立才鐵樹開花的老男人,因為有孩子的存在,溫杳再怎麽惴惴不安也無法拒絕燕崇的親近。
溫杳在平日裏的體質還算說得過去,他身體分化的不徹底,也就沒有大多數地坤那麽柔弱,可他現在有孕在身,這樣的體質對于孩子而言并不是什麽好事。
加之他先前被蕭縱沒輕沒重的咬了一下,以至腺體上帶着傷,與生父不同的信香只會對孩子産生強烈的刺激,溫杳自己的信香又淡,所以他和他肚子裏的孩子都需要燕崇用信香來給予安撫。
頭三個月應有的辛苦轉眼就翻了倍,溫杳不算嬌氣,該忍的都能忍,只是他閉口不言也不能減緩自己的痛苦,短短幾天的功夫,他被孩子耗得甚是狼狽,幾乎整日都是精神短氣力虛,連倚在床頭坐久了都會覺得難受,其餘事情就更不能做。
燕崇不是閑人,但他還是為溫杳騰出了一切能騰的時間,除去必須要去議事廳讨論戰法之外,他把所有軍務都挪進了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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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裏溫杳蜷在榻上補眠,他守在溫杳身邊看軍報,時不時還能騰出手來給溫杳掖一掖身上的絨毯,夜裏等溫杳睡熟了,他才會蹑手蹑腳的去到屋外廊下捧着蠟燭繼續看軍報。
跳過了濃情蜜意的談情說愛,過于溫馨的細水長流讓溫杳有點無所适從,因為燕崇看上去實在是對這種繁瑣小事抱有極大熱忱。
他在某日睡午覺的時候偷偷睜開了一只眼睛,本該坐在榻邊翻看地形圖的男人一邊托着腮幫子一邊盯着他的腿腳發呆。
他被看得臉上發熱,下意識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只小蝦米,他本以為燕崇會察覺到他沒有睡着,可誰知燕崇不但沒有發現事實,而且還端端正正的捧着臉傻樂了好一會。
溫杳對此簡直無話可說,燕崇身上帶着一種讓人忍俊不禁的反差,不是刻意為之的溫柔,也不什麽演技卓絕的虛情假意,他似乎是真的沒有上位者的通病,真的時時刻刻溫情體貼。
燕崇出征的前一晚,溫杳再次從夢裏驚醒了。
他的冷汗打濕的枕面和被角,睡在床下的燕崇立刻爬起來坐到了床邊,将他攬進懷中細聲安撫。
一只手撫着小腹,一只手護着後頸,這些天裏一直這樣,就算重點是要安撫艱難發育的孩子,燕崇也不會忘記安慰他緊繃的神經。
行伍者的柔情更像是一種奢侈品,溫杳側過身子埋燕崇懷裏待了許久也不願起身,摻雜着冷冽的血氣将他包裹其中,每當這種時候,他就覺得燕崇的氣息和信香都是暖得,只有待在燕崇懷裏,他才能好受一些。
“沒事了,沒事了,醒了就好,我在。”
燕崇沒有開口問過溫杳的心結,他們還沒有到心意相通的那個地步,他擔心多說多錯,所以遲遲不敢深究。
他大致能猜出個輪廓,蕭縱和溫杳之間的事情他已經托人打聽過了,且不論更細致的情感糾葛,單是溫杳跟了四年軍營這一件事就足以讓他看清蕭縱這個人。
他生在雁門,自幼看慣生死,握着刀舉着盾扛過了無數場猩紅色的風雪,可即便如此,他也無法釋懷那些慘烈的犧牲,他是從最底層一步步走上來的,他知道戰争背後是兵士們堆積成山的血肉。
而溫杳不過是個未曾涉世的萬花醫者,就算懸壺濟世行醫救人,也不應該去直面這種慘烈。燕崇曾經跟蒼雲軍中的醫者有過些許私交,那些看似文弱的軍醫們總會跟他說,倘若他們不是鎮守邊關的國之堅壁,那麽這世間絕對沒有哪個大夫會願意傾盡心力的來救他們這些前赴後繼去送死的人。
“沒有打仗,阿杳,你在做夢,醒了就好了,別怕,這裏不會有事的。”
燕崇順勢環緊了溫杳的身子,叫先生總歸有些生疏,前幾日便他開始連名帶姓的喚,後來他見溫杳對此沒什麽反感,也就順水推舟叫得更親切了一下。
他知道溫杳怕什麽,也知道未來幾日的戰事會再次戳中溫杳的心結,所以他将戰線前提到了巴陵縣的逐鹿坪,搶在謝濯動手攻城之前,切斷了盤龍塢與外界往來的關口。
燕崇不是個會做糊塗事的人,他有自己的思量和打算,就算臨戰變陣也能充分應對。
只是他得親自往陣前去一趟,惡人谷這一次來勢洶洶,謝濯用兵奇詭,帶得都是麾下精銳,他有些時日沒打過陣營之間的硬仗,這次的确需要小心應對。
離動身還有些時間,燕崇本是打算補個眠養精蓄銳,但溫杳這一醒他便不敢再睡了,他早已跟溫杳報備過天明前要出征這件事,溫杳現在其實是離不了人的,他或多或少還是有點忐忑。
“我去巴陵也不會太久,這次只是打個照面試探一下,我會盡快回來。藥和別的東西都備好了,到時會有人送進來。”
燕崇擡起手來隔着溫杳後頸上的紗布輕輕撫蹭了幾下,刻意收斂的天乾信香沒有半分霸道濃烈的跡象,他俨然是把自己當成了夏日裏熏蚊子的艾葉,時時刻刻都在竭力把控着自己的氣息。
“……我自己可以,你……你該做什麽就去,我不要緊。”
溫杳氣息有些短,他還沒有從夢魇中緩過來,但他聽清了燕崇說得話,理智和本能抗争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好在他對這種事情還算熟絡。
他邊說邊松開了攥着燕崇領子的右手,繼而便試圖從燕崇懷裏撐起身子,寬大的衣袍裹不住他瘦削的身形,他只是稍稍一動,身上的亵衣便歪斜着滑落到了肩頭。
“別動……我不急着走,真的不急,你再緩一會,還沒到天亮。”
燕崇自然是不可能讓他這麽起來的,他将搖搖欲墜的溫杳重新攬進懷裏,又趕緊伸手理平了溫杳的領口。
慌亂之間,他蹭到了溫杳的胸口,凝如脂玉的皮肉和他滿手粗糙的厚繭天差地別,燕崇心頭冷不丁突了一下,一時竟是不舍得把手指從溫杳的胸口移開。
“燕崇……”
“我心中有數,凡事都有數,你不用擔心別的,只等我回來就好。”
燕崇把半輩子的定力全都用在溫杳身上了,他吃透了溫杳溫軟的性子,也能理解溫杳在意的東西,他對此心疼又無奈,但他明白他不能急于一時。
“你安心等我,有事盡管叫外面的人,他們靠得住。”
指腹貼着心口,或許是因為孕事的影響,溫杳胸口有些許軟化的跡象,燕崇敏銳的察覺到這一點,他擡起手指隔着亵衣輕輕碰一下,也虧得溫杳暈乎乎的不太清醒,不然他非得露餡不可。
“燕……”
溫杳還想說些什麽,但燕崇沒有給他機會。
臨行前的親吻不摻雜任何情欲,最簡單的唇齒相貼,帶着令人心安的信香和潮水般的溫情,引得他頭暈目眩的再次抓緊了燕崇的領口。
他喜歡這種單純的親吻,不摻雜什麽天乾與地坤之間的本能,不是挑逗,不是掠奪,硬要給這個親吻加上一個目的,那也只是燕崇給予他的些許安撫而已。
天亮前,溫杳倚在燕崇肩頭睡了過去,等他再醒的時候,燕崇已經帶兵去了前線,被褥被窗外的陽光曬得很暖,他迷迷糊糊的掀開被子,發現自己身上多蓋了一件燕崇換下的外衫,是棉料的玄色短打,帶着燕崇身上特有的氣味。
秋雨堡裏一切如常,盡管燕崇帶走了半數精銳去打前戰,據點裏也是井然有序,絲毫不亂。
溫杳在傍午前後推開了屋門,燕崇沒有拘束他的行動,前些日子是他自己體力跟不上,一時出不了屋。
內院被燕崇仔細收拾過,幾乎看不出身處軍營的跡象,四四方方的小院,木廊石桌,飛檐青瓦,院子的角落裏還有幾株蔫兮兮的小花。
燕崇留下的人是他過命的親随,溫杳卻不好意思差使這些本該去前線的将士,他自己披着衣裳跑了一趟藥廬,燕崇的外衫能壓住他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蘭花香。
往藥廬去的路上,溫杳是低着頭往前走的,一路都小心規避着忙碌備戰的其他人。
陣營繁雜,武人多的地方對地坤總是頗為苛刻的,他在蕭縱的軍營裏待了四年,即使那時他是蕭縱正大光明的地坤伴侶,也沒少被指着脊梁骨說閑話。
溫杳倒是做好了面對風言風語的準備,但他的準備并沒有派上用處,沒有人對他風言風語,也沒有朝他投來充滿鄙夷的目光。
他好像突然就成了一個不能随意評論的存在,與他擦肩而過的将士們不是認真忙着手裏的活計,就是小心翼翼的側開身子給他讓路,甚至還有人試圖溫溫和和的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忙。
泛黃的落葉随着秋風飄到了眼前,溫杳習慣性的垂下眼眸搖了搖頭,想要對他施以援手的是燕崇的親随之一,人高馬大的蒼雲軍似乎很少這麽輕聲細語的跟別人說話,所以看起來還有點刻意為之的滑稽。
“嫂……不是,溫先生,溫先生您別跟我客氣,将軍走前已經知會過了,您想做什麽跟我說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