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溫杳跟蕭縱始于一場徹頭徹尾的意外。
久居花海深處的溫杳是萬花谷中較為特殊的一個弟子,他随自己的父親在此隐居避世,雖然偶爾也會去三星望月那邊跟平輩的師兄師弟們一起學太素九針與花間游,但在大多數的時間裏,他只能背着自己的草藥筐在晴晝海裏跟小鹿一起玩。
溫杳的父親是個瘋子,長發皆白,清瘦寡言,溫杳的面相同父親只有三分相似,換而言之,他并沒有繼承父親眉眼間的鐘林毓秀。
一個過于漂亮靈動的地坤,瘋瘋癫癫的獨居在花海深處,這樣的結局往往會有一個慘烈悲傷的前章,溫杳不知曉父親的往事,谷中的師長也從未跟他說過。
大人們在他年幼時就保留了默契,他不知道自己的另一個父親是誰,也不明白為什麽這個伴着他長大的白發男人會對他抱有那麽複雜的感情。
溫杳從記事起就一直乖乖的待在小院子裏,谷中的師長給他開蒙授業,父親不犯瘋病的時候會蓋着毯子靠在躺椅上看着他的習字臨帖。
他不是個聰明的孩子,但他認真仔細,勤能補拙,而且他打小就是個軟乎乎的好脾氣,即使剛剛還因為寫錯了字被打了手板,他也能用紅透的小手捧着師長塞給他的糖塊破涕為笑。
他沒有棱角,萬花谷四季如春,晴晝海美得不似人間,他生在這樣一個寧靜惬意的地方,過着平靜安穩的日子,就算給他翻天覆地的搗蛋機會,他也不知道什麽叫頑劣調皮。
在溫杳的記憶裏,從小到大,他唯一不太開心的事情就是父親會逼着他喝藥。
他從有記憶起就一直在喝藥,有時候間隔兩三天,有時候間隔半個月,還有時候需要連着喝上數十日。
湯藥都是無一例外的粘稠澀苦,而且他喝藥的時間都在深夜,每逢這種時候,他的父親都會一遍遍撫過他的發頂,只要他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大口大口的把藥喝完,父親就會将他環進懷裏輕輕拍撫兩下。
他不知道這是什麽藥,也不清楚父親到底要做什麽,但這是他們父子間為數不多的親近,所以他一次也沒有拒絕。
後來,他慢慢開始學習離經心法,又開始試着啃那些晦澀難懂的醫書,他在十二歲那年才懂得什麽叫做第二性征,什麽叫做分化,也漸漸開始明白的父親的用意。
他的父親不想讓他分化成一個地坤。
溫杳是獨自在晴晝海裏長大的,他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更分不清天乾、地坤、澤兌之間到底有什麽區別,可他還是很看重父親的心願,所以他希望自己可以不讓父親失望。
只是,希望是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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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十四歲的時候散發出了屬于地坤的蘭花香,清甜淡雅的氣味蓋過了小院子周圍的花草香,他渾身無力的躺在床榻中面對着身體的變化,恐懼和茫然讓他痛苦不堪的蜷縮抽噎。
而他的父親在絕望和瘋狂之中,選擇用匕首剜去了他的半個腺體。
溫杳對這個結果沒有生出太多想法,他唯一的認知是自己再也沒有和父親好生相處的機會了。
師長們給他尋了另一處住處,他一邊養傷一邊繼續學醫練武,他還是時常會偷偷跑去隔着圍欄看看父親,說來也奇怪,興許是他的性子實在太過柔軟,但他真的對父親生不出任何恨意。
溫杳就這樣慢慢長大成人,藥物和失去的那半個腺體讓他成了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地坤,他也因此始終不太合群。
倒不是旁人排擠他,是他自己不太願意跟別人接觸,他和誰都不一樣,他是能好言好語的跟人交往相處,但他總歸是融不進去的。
蕭縱跟着前輩拜訪萬花谷那年,二十歲的溫杳依舊保持着十六七歲時的身量。
風頭正盛的少将軍在晴晝海裏追鹿追狼玩得上蹿下跳,結果一不留神迷了路。
溫杳那天穿了一身剛領的新衣裳,妥帖繁瑣的破軍袍還沒來及得改小尺寸,他背着藥筐蹲在花海裏小心翼翼的采藥,橫空躍出的蕭縱吓得他驚叫出聲,讓他不僅手抖鏟斷了藥草的根莖,而且還丢人現眼的跌坐去了地上。
那年,十八歲的蕭縱已經比溫杳高一個頭了。
相比之下,陷在衣服堆裏的溫杳倒更像個單薄柔弱的少年人。
蕭縱一個在演武場上長大的将門虎子,天生神經粗心眼直,最開始的時候,他還當溫杳是個聲音啞的小妹妹。
二十歲的溫杳沒去過長安,十八歲的蕭縱已經在長輩的蔭蔽下打了幾場威風凜凜的勝仗。
對于溫杳這種被關在谷裏的小白兔而言,蕭縱是一只覽遍山川的鷹。
他們年歲相仿,性情相投,再加上蕭縱天生就是個愛顯擺愛嘚瑟的,和他一起長大的葉宸比他還要厲害得多,所以沒見過世面的溫杳簡直是他夢寐以求的炫耀對象。
他們就這樣結交為友,溫杳連着聽蕭縱吹了好幾個通宵的牛皮,他天性純善,蕭縱說什麽他就信什麽,每每都會興致勃勃的聽到天亮。
少年肆意,策馬長槍,縱橫江湖。
溫杳不曾奢求過這種人生,可他畢竟有些少年心性,該羨慕還是會羨慕。
蕭縱是個正八經的将才,興致來時還會提起長槍給他演示一下什麽叫龍穿入雲裂長空。
那時的他們都太過年少了,蕭縱是個腦子裏只有打仗的憨貨,溫杳是個從沒有把自己當成地坤的地坤。
意外發生在他們相識後的第四天,蕭縱跟谷中花間游的好手切磋了一下午,覺得累了便用槍頭挑着汗津津的衣服來找溫杳要甜湯喝。
俊朗英武的少将軍裸着精悍緊實的上半身,剛洗過澡的溫杳因為頭發沒幹,所以只能披着草草披着外衫給他點火燒水煮甜湯。
挑頭的人是蕭縱,年少的天乾不會控制自己的信香,更沒有任何的自制力,那天并不是溫杳 的雨露期,可是只要天乾點了火,地坤也就別無選擇。
蕭縱年少習武,随軍多年,行伍人很少會對身邊的小孩們絮叨有關性征的事情,蕭縱又是個不會吃虧的天乾,所以他對情愛之事一無所知。
一切都是本能的趨勢,他不知輕重的困着溫杳做到子夜,等到旁人覺出不妥來尋他的時候,他正滿目赤紅的咬着溫杳的後頸。
标記就是這樣烙上的,溫杳事後大病一場,原本瘦削單薄的身形更加脆弱可憐,而蕭縱骨子裏倒也算是正派的,他沒有跟随前輩們一起離去,而是在萬花谷裏又多待了半個月,直到病愈的溫杳給他一起離開。
比起情意,責任是更貼切的形容詞。
溫杳随蕭縱出谷入世,進了浩氣盟當了蕭縱軍中的軍醫。
照理來說,他并不會給蕭縱丢人,墨衫長發的醫者,清俊風雅溫潤如玉,不至于讓人魂牽夢萦,但也不會讓人生出什麽反感。
溫杳在盟中四年,別的不說,單是被他救治過的傷者,十之八九,都會隔三差五的來幫他做些雜事。
可誰都知道,跟蕭縱青梅竹馬的人是葉宸。
漂亮到不染凡塵的藏劍少爺,君子如風,劍法卓絕,雖說是個地坤,但即使把兩方陣營合到一塊來挑,也很難找出一個能打得過他的天乾。
溫杳一直沒有太過介懷蕭縱和葉宸的關系,就算是他離開蕭縱的時候,他也沒有對葉宸抱有絲毫敵意。
他看得很清楚,蕭縱和葉宸行事端正,沒有任何逾越的瓜葛,從始至終,看不開、追不上的只有他自己。
是他跟不上蕭縱的步伐,也是他不夠堅定強大,他理解不了蕭縱的心性和熱血,也承受不住慘烈嚴酷的戰場。
溫杳妄想過,只要足夠努力,有朝一日他也能像葉宸那樣跟蕭縱肩并肩的沖上前線,替蕭縱佯攻或是斷後,可這只是妄想。
他身為醫者,見不得死傷,每逢戰後,蕭縱滿身血污朝他走來,他的第一個念頭都是趕緊逃開。
他喜歡蕭縱的張揚和活力,也喜歡蕭縱銀甲長槍的英武,但他跨不過這道坎。
他是個在花海裏看見狼吃鹿都會哭的柔軟性子,四年的時間耗空了他的一切,也讓他清清楚楚的意識到,他做不成葉宸,更做不成蕭縱喜歡的人。
溫杳醒時已是深夜,他又夢到了自己滿手血污的模樣。
屍骸遍地的戰場,血肉模糊的傷兵營,他跌坐在血水之中,看着一個又一個傷兵在掙紮中慢慢死去。
冷汗直接濕透了衣領,溫杳是驚醒的,和以往一樣,他沒有驚叫出聲,只是打了個很劇烈的激靈。
“別,別亂動,是我,先生,你先別動,我扶你。”
低沉溫柔的字句讓人心尖發軟,溫杳昏昏沉沉的借力起身,守在床邊的燕崇自後環着他的腰胯給他做了回人形靠墊,待他靠穩之後,燕崇還伸出手來幫他蹭了蹭額角的冷汗。
過于親密的動作讓溫杳有些茫然,他擡手推了推燕崇硬邦邦的小臂,想讓燕崇先放開他,可脫力一般的眩暈感随之而來,他稍一動作便覺出力不從心,渾身上下只有被燕崇護住的小腹那兒還算無恙。
溫杳總不會遲鈍到這種地步,腹間異樣的感覺坐實了一切,他不可置信的側頭看向燕崇,睜圓的眼睛像極了單純又傻氣的小鹿。
“我請大夫們都看過了……确實是有了。”
燕崇耳根發紅,但還是能把話說利索,他欠身将溫杳環得更緊了一些,硬朗剛毅的眉眼間有些柔軟的不像話。
“我之前,咳,先生,我之前一次也沒有做過,所以可能比較……大,大夫也說這個實在是太……”
燕崇心裏沒有多少底,他喜歡溫杳這種溫溫柔柔的地坤,但他還是看重溫杳的意願。
他不希望自己變成那種仗着性征去掌控戀人的雜碎,所以平心而論,他一直想跟溫杳慢慢來。
“我不逼你,但是你身體不好,就算不想,也得再等一等。”
燕崇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他颔首輕輕蹭了蹭溫杳的發頂,完全沒有剛剛得知那會的狂喜模樣。
“先生,你不要有顧慮,我——”
“等…等等……你說我,可是我……你……我不是……你怎麽能……”
可惜燕崇這番深情用得還是太急了些。
滿目愕然的溫杳還遠遠沒有從這種震驚之中回過神來,一時跟不上他的思路,也沒聽見他做出了多誠懇的許諾。
“不是,我……我怎麽……不能,咳,我……咳咳——燕——唔——”
因為吃驚過頭而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這種事大概只有溫杳能做出來。
他枕在燕崇肩上把自己驚到直咳嗽,而出于某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他幾乎是立刻就伸手護住了自己的小腹。
手掌交疊相貼的瞬間,溫杳顫了一下眼睫,他試圖收回手也已經晚了,欲蓋彌彰的躲閃逃不過燕崇的眼睛。
溫柔缱绻的親吻帶着燕崇特有的氣息,溫杳知道自己應該拒絕或是反抗,但不知道怎麽了,他就是擡不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