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朋友
第34章 朋友
居意游打了今晚第八十個滾,羽絨服裏卷進淩晨四點半的冷氣。
齊顯的眼睛自從半小時前閉上就再沒睜開過。
居意游的直覺卻這麽說——
“齊顯,你沒睡着吧?”
——通常,這種直覺也被稱為“懷民亦未寝”。
齊顯深深吸氣,不情不願地“嗯”了聲。
這一聲仿佛戳到了居意游某處神經,他忽然興奮起來:“你說甘露寺那段,甄嬛怎麽不跑啊?”
齊顯緩緩睜眼,哦,還放着《甄嬛傳》呢,怎麽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大學生已經把睡眠進化掉了嗎?
他敷衍道:“你問問甄嬛本人。”
居意游:“有道理,就是問題稍顯冒昧啊。”
齊顯:“嗯。”
居意游:“不然換個說法?”
齊顯:“怎麽換?”
居意游:“抛棄家族和性命賭一把,為什麽不賭?”
齊顯:“不僅冒昧,還非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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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意游:“你雞是不是還在學校?”
齊顯:“…一定要這麽跳躍嗎?”
居意游:“哪裏跳躍了?那可是你的身家性命。”
齊顯:“…她叫Eartha。跟你的身家性命一樣,有大爺看着。”
居意游:“你說我要不要也給蔥起點名字。”
齊顯:“嗯。”
居意游:“大傻不錯,排在你的雞前面。”
齊顯敷衍不下去了,幾百年了還在這兒玩諧音爛梗,企圖用諧音對雞進行雞身攻擊,這是被允許的嗎?
他譴責的話還沒說出口,居意游又換了話題:“你說她們幾個都幹嘛呢?”
齊顯的情緒被壓回去:“許赴乙高三,應該不放假吧。按程哥買的車票看,他在高鐵上。裴則渡…對了!裴則渡回家了沒 !”
居意游:“這還真不知道,她從進考場到現在都沒說過話。”他縮在被子裏的手已經撥去視頻電話。
齊顯思索着:“她放假跑得最快,學校到廣東的票又不好買。說不定和我們境遇一樣…以她的性格,大概會幹翻酒店…”
“嘟——”電話接通。
齊顯兀自擔憂道:“你說她不會因為砸酒店被抓進派出所吧?”
“你說誰進派出所?”
熟悉的冷漠聲音聽起來略帶愉快。
齊顯滑跪:“Eartha趁我不在叨了校長假發,派出所跨省抓我。”
裴則渡一下笑了出來,笑得齊顯毛骨悚然。
裴則渡:“找我幹嘛?”
齊顯:“稍微問問你怎麽回家?”
裴則渡:“買了晚上十一點的機票。”
齊顯扼腕嘆息,居然恰好有餘票,什麽運氣。他表面雲淡風輕:“你現在飛到了是嗎?怎麽回家?打車?”
對面黑漆漆的屏幕霎時一亮,照出藍色條紋床上四件套。鏡頭一轉,裴則渡亂蓬蓬的頭發搶占正中央,她一躍跳進柔軟被褥裏,揮了揮右手:“我爸媽接我。早到家了,你這電話擾我清夢。”
齊顯手腕要扼斷了,嫉妒心都沒收斂一點,淩晨父母自駕接機,什麽家庭。也難怪她心情不錯。
裴則渡渾然不覺,她木着呆了半晌,忽然眼神一變:“你這備注、怎麽是…微信bug?”
齊顯:“什麽?”
一顆鋼絲球擠進前置攝像頭,幾乎和齊顯的臉頰貼在一起。
鋼絲球熱情洋溢:“嗨!是我的號沒錯,拿的是我的手機嘛。”
裴則渡:“……”
“我倆現在擠一個羽絨服,”鋼絲球舉着手機從頭照到被蓋住的腳,“其實是因為酒店——”
“嘟——”電話挂斷。
居意游小聲嘟囔:“真沒禮貌啊這人。”
片刻後,齊顯自己的賬號收到消息,對方極其暴躁,滿屏都是鳥語花香只能縮寫的詞語,最後以一句話結尾——“我說的話你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啊?什麽話?
身側的居意游幹脆直接将腦袋抵在他臉上不動彈了,唯獨一張嘴還喋喋不休。
齊顯不阻止、也不算欣然接受,他眼前過着過往的場景,最終畫面定格在不放辣椒的大盤雞和嗦燴面片的裴則渡。啊,是這裏,她說了什麽來着。哦,男同嗷,居意游,注意分寸。
齊顯眼睛猛地瞪大,身體光速撤退,就差撤到地磚上。
居意游腦後一空,看見一半身體出了被窩的齊顯,詫異道:“你不冷嗎?”
齊顯哆哆嗦嗦爬回去,重獲單薄的溫暖,他緊閉雙眼,繃直身體,棍子似的死在居意游旁邊。
居意游的話題從裴則渡的霸淩到廣東溫暖如春是他未曾謀面的家鄉,再到什麽時候大家一起旅個游也不錯,後來歸于死寂。
齊顯等待一會兒,悄悄問:“你睡着了?”
回應他的是均勻的呼吸。
齊顯确認他睡死過去,以後背為支點貼近居意游的身體。睡是睡不着了,好歹暖和點兒。
風水輪流轉。
齊顯想不明白,他既覺得裴則渡的擔心毫無意義,又覺得它在某方面隐隐有顯露的趨勢。既懷疑居意游眼睛有毛病,又怕自己真的完全沒有吸引他的優點。既寄希望于是自作多情,又憂慮自作多情是事實的話、說明他在居意游看來不那麽重要。
面前播着劇的平板早已沒電關機,他卻遲遲不能入睡。
總的來說,居意游喜不喜歡自己無關緊要,如何維持這段關系才是重中之重。換句話說,怎麽樣對待居意游、才能讓他繼續留在這段關系之中,才是齊顯首先需要考慮的。
直到渾渾噩噩爬出被窩、收拾行李、跨越半個X市來到老火車站、擠上綠皮火車橫排連座,齊顯都沒能找出問題的答案。
比這更令人困擾的,是居意游持續不斷的問題——“餓不餓?帶吃的了嗎?哦對,昨晚你也沒吃,那肯定沒有。今早沒來得及吃飯,買盒泡面?我去,好久沒買居然漲價了,退而求其次來根火腿腸?推車上還有…”
齊顯“嗯嗯”着随便答應。
煩,每個字都在催促他趕緊在這張卷子上寫下答案。
否則挂科。
多麽無理且強硬的一場考試,題型是開放型,沒有标準答案。
且參考書目還是居意游。多荒謬一人,哪來的參考價值。
齊顯沉默着放空,感官反而更為敏感,尤其是鼻子。太久沒坐綠皮,全然沒法适應車上的汗味煙味臭腳丫子味。這本也不是應該适應的。
他從褲兜裏又掏出個口罩,套在原本的口罩外面,窒息也比被熏死好。人真不比牲畜幹淨,這味兒能和立夏後的豬場一較高下。
忽然兩層口罩從下方被揪起,渾濁的空氣中摻雜着被壓制的肉香味,有什麽冰冰涼涼的東西鑽進口罩杵在他嘴上。
齊顯大驚失色。
居意游拿着火腿腸試圖喂他:“你不是要吃嗎?什麽表情?雙彙王中王,很貴的。”
齊顯僵硬地接過腸,把塑料皮往下扒拉扒拉,味同嚼蠟。他刻意觀察起居意游的一舉一動。
居意游專注地幹了三根火腿腸,總算勉強與食欲和解。他座位靠過道,兩腿并着往齊顯這側靠,圓眼一被困意侵襲就半耷拉着,沒什麽精神,腦袋不自覺跟随後排外放的抖音BGM節奏一點一點。
像是被迫營業的汽車擺件。
齊顯有些出神,心裏評價道:有點順眼,但肯定沒現在立刻爆炸的地球順眼。
居意游察覺到這并不算友好的視線,他打個哈欠:“哥,你黑眼圈那麽重,還不困嗎?”
齊顯:“還行。”
居意游:“你老看我幹啥。”
齊顯:“啊、對不起,你不舒服?”
居意游翻個白眼,總覺着這種對話從前曾出現過,他無語道:“不舒服不至于,就是怕你被我無上的帥氣刺傷眼睛。”
本以為齊顯會給予同樣被無語到的反應,沒成想他沉默了會兒,真誠道:“帥是帥的,但不會造成物理傷害。”只是噎回了後半句:鋼絲球能,鋼絲球紮手。
居意游臉燒起來,還是頭一回有人接他這種話茬。
怎麽說呢,在審美這事上,齊顯從不含糊。
齊顯吃着王中王,恍然悟出些哲思。其實現在困擾他的問題就像居意游買下的火腿腸,是可以分享的。如果覺得像居意游那樣剝了塑料皮喂過來太過親昵,那完全可以帶着包裝遞過去。不僅能避免一整袋火腿腸吃得膩、吃不完的情況,還能讓被投喂的人感受到分享的美德。
他的邏輯如同“把北極企鵝扔進喜馬拉雅大峽谷喂鱷魚”一般不講道理。
于是他清清嗓子,開口即破音:“我、咳、我有個朋友。”
聽見這經典開頭,居意游瞬間清醒,笑嘻嘻道:“你還有朋友啊?”不就你自己嗎,還裝,來吧,讓我聽聽你有什麽煩惱,說不定就大發慈悲地開解一下。
齊顯:“是這樣的。我的朋友,性別男,他有個男同朋友。”
居意游嘴角一勾,哎喲,直接報身份證號好啦。
齊顯:“他們…關系不錯。可是他的男同朋友,可能,有點喜歡我的朋友。”
居意游心裏咯噔一下:“那你、你的朋友…”
齊顯:“我的朋友,對戀愛毫無興趣,他最愛的是世界毀滅。但暫時不能實現。如果一定要談戀愛,他會選擇只會咯咯叫的雞。”
倒是完全符合居意游的猜測。
盡管如此,他還是郁悶:“你朋友立場都這麽堅定了,還想問些什麽?”
齊顯雙手折起油乎乎的塑料皮,眼睛低垂,他道:“他想知道,該怎麽對待這個朋友。理解尊重支持是最基本的,他都做得到也必須能做到。但是具體該怎麽面對‘對象是我’這一事實,有點迷茫。如果繼續原來的相處方式,對方是否會覺得‘我不重要、我的态度也不重要,他才會對這件事無所謂’;如果因此改變相處方式,對方又會不會認為‘他因為這件事懷有芥蒂,我的喜歡不應該,大家直接一拍兩散吧也不用再維持表面關系了’。無論哪種,我的朋友都不想要。”
居意游失笑:“這心眼子還真又多又沒用啊。那你想要哪種?”
齊顯:“他不知道。不過,他現在不知道想要什麽,但起碼知道不要什麽——不想要因為這種小事就疏遠。其他怎麽樣都無所謂,只要能保留現在的關系。”
居意游試探道:“只是這樣的話,直接答應不就行了嗎?一個有意,一個無所謂,交往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塑料皮已經被疊成方塊,齊顯嘆氣:“考慮過。可這不算什麽好事,至少對他的朋友來說是這樣,極其不負責。”
居意游:“那對你…對你的朋友來說算好事嗎?”
齊顯微微合眼:“他随便。”
居意游慫恿道:“你就這麽肯定?不再問問?”
齊顯一頓,竟然真的掏出手機,打開熟悉的微信界面。
居意游愕然:“你他媽還真有這麽個朋友啊!”世界上還真他媽能有第二個跟你一樣別扭的人啊!
齊顯晃晃手機:“不然呢?”
“我還以為…”
“你以為?”
“算了,那我就認真地提出自己的建議吧!”
敢情前面都鬧着玩兒的。
居意游分析道:“聽下來,你的朋友完全在為對方考慮。既然對方對他是什麽樣的感情,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他根本不用在意會不會有什麽改變。你想,對方既然已經喜歡上了,那喜歡上的一定是從前自然相處的樣子。所以嘛,沒必要想太多,發自內心地做出反應和行動就好。掌握主動權的永遠是被喜歡的人,不用害怕被這段關系踢出局。”
“如果對方不喜歡了呢?”
“适當的時候挽留一下,大家都很吃這套吧。”
“打一棍子給個甜棗?這不PUA嗎?”
居意游極力辯解:“不一樣啊,難道你的朋友平時對待對方的方式就是打一棍子嗎?我的意思是,平常就對他好,感覺快被踢出局的時候對他更好。”
齊顯咂嘴:“好好一段單戀,你講的像兩個人腦子都多少有問題。”
居意游:“想談戀愛的人本來腦子就有問題。總之,有用就行。你就這麽跟你朋友講。”
齊顯敲着鍵盤:“嗯,我會轉述。”
等居意游無聊地轉過頭,齊顯的假動作算是能收起來了。向文件傳輸助手轉述怎麽想都很荒謬。
居意游的話很對。齊顯贊同他提出的應對方式,“平常就對他好,感覺快被踢出局的時候對他更好”,适合目前狀況、可行性高,是最優解。雖然聽起來仍然對對方并不公平,但如果平常的“好”超出原來,是不是就能彌補呢?
想着,齊顯扶住對方困得左搖亂晃的腦袋,嘗試道:“或許、你能靠着我睡?”
居意游毫不客氣,腦袋咣地就砸向他肩頭。
齊顯心結解開,沒什麽能抵抗困意,頭逐漸和居意游的靠在一起。
綠皮火車緩緩到站。
在頭下醒來的居意游脖子酸痛,抱怨着齊顯不僅腦袋跟灌了鉛一樣沉、亂糟糟的長發也險些把自己勒死。
齊顯憂愁望天,看來所謂的“好”實踐起來并不簡單。
作者有話說:
寫完啦寫完啦!今天還是有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