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第八章:
“都起來,嘛呢?”
宮人氣得不行,心中直道這一個個沒出息的樣子,憤憤然各踹了一腳。
那幾位心中忐忑,挨了這一腳,下意識是俯身下去。但又一想:不對啊,他一個失勢的世子,刀都在他脖子上架着呢?老子怕個屁!
窺了那宮人一眼,便都又擺出幾分不屑的樣子,輕嗤一聲站直了。
然後一個個虛張聲勢地望着宋初宴的方向。
宋初宴緩步走下高階,居高臨下掃視一周。
宮人是都沒有印象了,他記憶本來也就不好,記得住的也都是有些頭臉的掌事們。想必新帝即位,現在都死的差不多了吧?
至于那宮婢……看起倒是有些眼熟。
為首的宮人見他一身粗制濫造的紅袍,想到了昨天大家口中的傳言。便不自覺地勾了笑,朝着宋初宴的臉上下打量起來。
若是以前他是連看也不敢看的,但現在……淪落這般境地,一個可以拿銀錢買賣的玩意兒還有何不敢?
如此想着,更膽大了些。下巴輕擡上下掃了一掃。見他面色如常,人倒是一點兒沒變,尤其是那張臉,可着實叫人驚豔的。實在不明白,到了這地步,這眉眼之間的張揚放肆竟還不減分毫,那矜貴哪來的?
便暗笑一聲,往前走了一步,“世子……”
宋初宴視線一轉,直接将目光越過他落向了一旁的宮婢。
宮人原是想借機問安暗諷一番的,卻被如此忽視,一時臉上有些挂不住。
宋初宴卻自顧自地朝前邁出幾步,見其着一襲單薄襦裙,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他便慢慢記起來了,像是以前在鳳儀殿外照顧花木的,沒想到太皇太後不在了,她竟還在這裏。只是……她叫什麽來着?
宋初宴極回想了一下,傾了下身将她扶了起來。
宮婢正低着頭,直怪自己無用,驟然感覺有只手托住她的小臂,倏然擡頭……正對上一雙明媚的眼睛。
眼淚唰一下就湧出來了。——這一幕,像極了當年躺在雪間奄奄一息時,為她披上一件氅衣的模樣。
淚眼朦胧中,只見他淡淡地笑着,笑容豁達坦然、如沐春風。舉止亦極盡風雅,尊貴無雙。
輕聲問:“你是……染霜?”
“世子……還記得?”宮婢瞪大眼睛,挂着淚痕的小臉上盡是驚詫與不可思議。
宋初宴看着,鵝蛋小臉,杏眼雲腮,十分清秀。就是這哭不哭笑不笑的,就莫名的滑稽。
便曲起手指将那兩行淚痕刮了去。
旁若無人地笑道:“老祖宗身邊的人,也就剩下你了,如何不記得?”
染霜臉上唰一下紅了,心中慶幸。想她如此渺小的人物,如同微塵一般存在着,卻能被記住,着實意外。
卻沒一會兒的功夫,他看到宋初宴伸出的手上,甲縫裏帶着傷,往下,單薄衣袍半掩中的腳踝處,一圈的血泡,眼眶再次紅了起來,淚湧得更兇了。
她想到了以前,覺得意難平:想若是老祖宗還在,先帝還在,他定然還是那個恣意放肆的晉國公府世子,必不會淪落至此,叫幾個宮人為難了。
一時間,她更難過了。
“世子這主仆情深,想是這冬日之寒,應是捱得過去了。”
就在此時,那一直旁觀的宮人突然出了聲。而後笑着上前虛執了一禮道:“內務府還有事,這便不多攪擾了。”
說罷,示意身邊幾位拿了東西就要走。
拿的,都是鳳儀殿的東西。
“好了,我都說記得你了,還傷心呢?”宋初宴最見不得女人哭,這廂還在哄着染霜,突然注意被扯回,微微側目。
染霜着急道:“那些都是鳳儀殿的,還有、還有老祖宗的東珠,幾匣子珍品,是老祖宗……”
“姑姑慎言,”為首的宮人剛邁出幾步,聞言又突然回身,手握浮塵一臉狠厲地瞪着染霜道:“如今新帝即位,下了明旨叫咱們清點,即便是老祖宗用過的,咱們也都不敢怠慢,必是得一件一件都盤過,往內庫過一遍才行的。姑姑這廂提起老祖宗,是想說咱們聖上不敬先人,還是想說,內務府動了這些物件,手腳不幹淨了?”
“公公,公公何必疾言厲色,我……”染霜面色驟然灰白,像是想起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可又實在憋屈,強撐着張了張口試圖辯駁幾句。
宋初宴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世子?”染霜擡眸:世子都不在意的嗎?
宋初宴眉眼垂下,嘴角扯出個安撫的笑來,“不過身外之物,拿便拿了。”
“可是……”染霜還要說什麽。為首的那宮人卻率先執禮道:“這倒多謝世子體諒了。”
他言語間并不見多恭敬,連嘴角的笑都帶着輕蔑的意味,但面上卻是足了禮的。心想:這位也算是很會審時度勢了,先帝與老祖宗花費十幾年的時間叫他學乖,都不如現實來的有用。
便又朝近旁幾位遞了個眼神,陰陽怪氣道:“瞧瞧,如今咱們世子這般會替人着想,姑姑當學着些。還有你們幾個,沒點眼力勁兒的,還不趕緊的謝謝世子去。”
那些個徒子徒孫,忙不疊演戲一般示範起來。
給染霜小臉都氣紅了。最後卻只能眼巴巴看着他們放肆,然後拿走了鳳儀殿能拿的所有東西,包括昨天才送來的炭火。
待回到殿中,雪後的寒涼之氣翻湧上來,無孔不入。
染霜走在後頭,見宋初宴行動上放緩了不少,就知道這一旦沒了取暖的,他的腿疾就又要鬧騰了。也是自己無用,老祖宗留給未來世子夫人的東西沒保住,當是情勢所迫,留不了。可那些炭火是救命的,竟也被收去了。他們明擺了是看世子失勢,過來為難人的,而自己人微言輕的,一點兒辦法也沒。世子當年,算是白救了自己一命了。
染霜自責極了,可又不敢這時候說出什麽,表現出什麽,叫世子跟着不好受了。
便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淚,轉身把門窗給關嚴實了。
而後出去拿了件狐尾領的氅衣過來,蓋在宋初宴身上。
宋初宴被腿上鑽心的痛折磨到渾身無力,甫一注意到身上多了件衣裳,睜開眼。見其顏色、質地、紋路,竟與自己的頗有些相似。
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這是?”
“是當年婢子被人推進冰湖,世子救奴婢上來時,蓋在奴婢身上的。”染霜在她身後塞了個軟枕,将衣裳掖了一下道:“奴婢後來洗了,也沒找着還給世子的機會,便自己留着。”
想是害怕叫他覺着嫌棄了,又急忙道:“世子放心,奴婢洗得很仔細。奴婢被調來鳳儀殿之後,也都在偏殿箱底壓着沒人動過,且奴婢也都隔幾日拿出晾曬一番……”
“我不是這個意思。”宋初宴溫聲笑着,微微打量了她一番。
人是真膽小,卻也真可愛。他看着染霜,竟也不自覺地回憶起幾個零星的片段,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兒。
宋初宴喃喃:“不過舉手之勞的事情,竟記這麽久,倒是難得了。”
“奴婢是自己想要回報世子救命之恩,若沒有世子,奴婢當年就死在冰湖裏了,奴婢不圖世子什麽。”許是察覺自己話多了,又怕他會誤會自己妄想什麽,後知後覺的染霜有些窘迫地解釋。
宋初宴笑笑:“我知道。”
染霜見他這般笑着,狹長眉眼間流露出來的放肆與溫柔,淺淺印在那張精絕的面容上,蠱惑的不成樣子。
心裏更慌了,低下頭掖了一下衣裳就要逃,“奴、奴婢去燒幾個湯婆子。”
“不忙。”宋初宴突然出聲。
染霜正要出去平複一下來着,想幸好後殿是有小廚房的,只是沒水。不過可以拿雪化了用,暫且對付一下。
人卻沒邁出幾步,又被叫住了。染霜一滞,心頭更亂,但又想他或許還有別的吩咐,又小心翼翼地挪步過來。
宋初宴朝她示意了一下,“你且過來坐。”
“奴婢不敢。”染霜吓得一激靈,幾乎要跪了。
看得宋初宴十分無奈,最後,拇指觸了觸眉心……
“罷了。”
他往後靠了些,将唇畔那笑也斂回去了,作一副正經又嚴肅的樣子說:“我問你些事情,你想站着也行。”
染霜這才跟着松了口氣。
………………
半月前,聖壽節之夜,群臣圍坐太液池畔,阖宮同慶先帝壽誕,酒醉方酣之際,負責懷安巡防的北軍巡機營突發動亂,守備軍收到線報,遣快馬上報太液池,并第一時間出動平亂,卻被牽制進退不得,先帝愈發意識到情況不對,酒還未醒先調北軍統帥啓動緊急防衛,同時派虎贲營前去調兵救駕。
不想當夜,虎贲營有去無回。不知不覺裏,宮防竟已被換,滿城守備亦被抓了漏洞,叛軍五萬牽制懷安周邊,三萬精兵沖入宮門,在宣平侯段茂典、段文星父子的裏應外合之下,很快包圍太液池。
沒有援助,無法調動兵力,皇宮成了孤島,四面楚歌的絕境裏,滿宮上下本就如同案板上的魚肉。
因為太子不勝酒力,小皇孫傅景璇又歪在一邊睡着了,宋初宴便陪同太子,先送了他與乳母至宮門口。等發現情況有變時,已然來不及了,宋初宴情急之下,掩護太子自東門冒死突圍出去。卻因皇城叛軍如麻,與二人沖散,最後帶着太子以及近衛府兵退守在了城西雲頂觀……
後來……便如大家所見的那般,太子敗了。
而他,進了刑獄司。
沒多久,先帝崩逝的消息傳來。再之後,宋初宴便只從獄卒口中說起,說先帝近身內侍無一活口,太子身死,晉國公府、徐太傅,但凡與太子親近的臣子,也都在那夜之後盡數下獄。
可外頭的到底形勢如何,那些下獄了的,除了國公府之外,其他的人現在怎麽樣,宋初宴便一無所知了……
斟酌須臾,宋初宴問了染霜幾句。
染霜畢竟是宮裏當差的,從到鳳儀殿之後,行動的範圍小之又小。因此她所知道的也并不多。
她告訴宋初宴:“先帝究竟因何而死奴婢并不清楚,奴婢只知道,那夜死了很多人。後來宮裏平靜下來,奴婢還被遣去打掃宮道,看到的是滿地的血,根本無從下腳。”
“後來,就下雪了。”
“也是近日裏,奴婢聽宮人們私下議論才知道,在先帝駕崩後不久,徐太傅一家被押上刑場。聽說當天還有不少人為其請命,卻都沒來得及見到新帝,先被擄了家眷,之後冰魄相逼之下,再無人敢反抗了。”
“那天,雪染紅了一大片。”
宋初宴的印象裏,徐太傅一直是個和藹的老頭兒。先前他在麓山書院任職時,宋初宴沒少給他找過麻煩,不過他也不記仇。後來他成了太子太傅,宋初宴進了東宮,平素相遇,倒也是一派師生的和諧。
卻不想,短短半月,他便落得這般……
宋初宴嘆了口氣,想到刑獄司裏的宋家二百來口人,不免更加憂心起來。
他問染霜:“你可知,先帝喪儀,如何了?”
“喪儀?”宋初宴突然問起,染霜還愣了一下。
宋初宴微微擡目,竟在他臉上瞧出了幾分驚詫與茫然的意味。
不禁懷疑道:“怎麽了,難不成……還未着手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