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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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濃,促織的鳴叫聲在夜風中輕曳。
我緊随江以弦身後,已經來到了清靈橋上。她仍舊一聲未吭,于是我也始終不敢開口。
我自然早已猜到她是演的——“醉酒”後仍步伐穩健。可見她根本沒有喝醉。
中秋夜,月圓夜,慘白的月光悄然無聲地投射在這座漢白玉石橋上,無疑令這夜的氣氛顯得更為凄冷。
月色也映亮了她的臉龐,但她神色裏,還是沒有什麽光彩。她左臉上那塊印記,在漫溢的清光下,也同樣刺痛我的雙眼。
如今在她身後,我總只能小心翼翼,唯唯諾諾地探着身前進——從前我不待見她的時候,她也會有這種感覺吧?
望着她的側顏,我的心便一寸一分、一分一寸地又寒了下去。
靠着橋欄邊走,手撫着漢白玉浮雕之上的精美裝飾物,寒意如潮般汩汩鑽進手心。
背着月光,她忽然轉過頭來。
好一個猝不及防,使得我猛然一驚,整個人順時針九十度一轉身,腰部便狠狠撞在了漢白玉欄杆上。
我顧不得尖叫,即使腰部也被欄杆的棱邊硌得生疼,面對她的注視也只咬牙強笑,再若無其事地回轉身。
“我沒事,繼續走吧。”我觀察出她目光中的波瀾,但依然不動聲色地“解釋”道。
“走……”
她似乎哽咽了,但秉着不讓她操心太多的态度,我選擇了繼續保持沉默。
然而後來,我發現她的眼神裏,已經開始明顯透露出抗拒之意了。我暗忖着,要不今夜還是宿在別處吧。
她的那件事結束後,我還是不要再打擾她了。
寝殿內是亮堂堂的,想必是哪個婢女已經提前将燭火點好了。
“進來。”她原本背對着我,待我輕輕拖着步子進門後,她才又轉身默默闩上了門。
“江以弦……”輕喚着她的名姓,我卻覺得心虛極了。
“坐到床邊去吧……”她嗓音裏拖着些許疲憊感,吩咐道,“既然都到這兒了,還是告訴你那件事吧。”
“好。”見她的目光中,所有棱角都再次被磨平了,我心安地輕笑着,一步步朝裏走,最終強忍着腰部疼痛,緩緩地坐在了熟悉的床榻邊上。
她随即無聲無息地來到我面前。
原本也算挺清秀的一張臉,全毀在了那塊印記上。
“先讓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吧。”她的目光忽然開始游移,雙手探到腰間,似在摸索什麽東西。
原來她腰間還有一個隐秘的小兜,可能是用來藏一些小玩意兒的。
最終,她徐徐地從兜裏掏出一個精致玲珑的小花盒子,蓋上是茉莉花形狀的裝飾物,還帶着只有她身上才會散發出的那種香草味——不過這東西明顯是現代的産物。
“這個,給我……看嗎?”端詳着她手中的事物,我竟失去了斷句能力。
她不答,只是攤開手掌,将整只胳膊都往我面前送了一點。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接過鏡子,而她這時立即用雙手輕輕把住我的手,操控我的手打開了那盒子。
轉瞬之間,我便看到了自己那張驚異的臉。
這居然是一面鏡子!
不覺間,我的目光又漸漸挪到了斜下方,接下來的所見才更令人大跌眼鏡:
那裏貼着一張照片,圖中是黃昏的景象,晚霞是妖嬈的杏色,十分妩媚可愛,再仔細看背景,那不是我高中時期的學校操場旁邊嗎?最為要緊的是,畫面的中下方,是身着夏季校服站在那裏賞晚霞的我!
我訝異極了——對于這張照片本身,我竟沒有一點印象。
“這是高三那年,某天黃昏,我無意中拍到的,”她的臉猛然沉了下去,雙手也已悄無聲息地收了回去,“高考過後我偷偷找人訂做的鏡子,我把它帶在身邊五年了……”
這期間我怔了兩次,兩次之間間隔不超過十秒。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喜歡的人究竟是誰了。”她繃了繃雙唇,垂下雙手并讓它們交疊在一起。
我的心跳似乎還沒“喘過氣來”,我怎麽可能會立即回神呢。
我依舊傻愣愣地望着她。
“鶴魚,”她這次極其反常地以我的大名稱呼我,神色裏已經波瀾起伏,避躲着我投去的目光,“是你!我喜歡的一直都是你!”
“什麽……我?”我仍處于“半懵半醒”的狀态之中,目光轉向她微顫的雙手。
“真的,好像快十年了!”她說着說着,又哽咽了,“我等了你好久,就希望你看我一眼,我以為自己已經暗示得非常明顯了,可是你……”
她眼中的光亮明滅可見,看得出來她一直在努力迫使自己冷靜。
“真的嗎?”瞬間醒神的我,強撐着站起身來,再次将手撫上她的左臉,“對不起,那個時候……臉一定很疼吧?”
“沒事……”她再次将我的手拉下來,将其輕輕放下,并讓它貼在我身側,“本來我都不準備再打擾你了,才裝醉想離開。”
陡然間,胸口又絞痛了一下。
她的确也不太聰明,喝了酒偏偏又不願意回來,萬一遇到危險呢?
“無論你醉沒醉,下次都不允許喝太多酒了!”
“嗯……我保證!”她忽然間又如“回魂”一般,傻乎乎地笑了,估計是準備以此來掩飾“罪行”,“這次我沒喝太多,不過也沒有‘下次’啦……”
看見她這副模樣,我內心突然舒坦了許多。
都說“酒後吐真言”,這下我也看得出來,她是真心喜歡我,并且這麽多年沒有得到回應,她依然待我很好(只是偶爾顯得有點笨手笨腳的),也幾乎沒有出格的行為,已經算非常理智了。
既然她心悅我,我便答應她,這又有何妨?
“我叫她們把香遠閣收拾出來,我今夜睡那裏,你就還是留在這裏吧。”她飛快地眨了眨眼,不再開口,迅速轉身。
眼看她即将離去,我的大腦才終于“給力”了一回。抽身的一瞬間,腰間的痛感似乎倏然間消失了,作用力拖着我,我的前胸眨眼間便貼在了她的後背上。
我的意識有一瞬間空白了,不管雙臂之間的是“何方神聖”,反正摟緊就對了。
哇,這什麽啊?好軟!
我的雙手繼續貪得無厭地向上探索,那些富有彈性的東西被輕紗包裹,令我感覺自己也像醉酒了一般,迷迷糊糊不肯松手——當然也可能只是睡意來了。
“別摸了!”這聲帶着哭腔的求饒令我的腦瓜嗡嗡作響。
我兩只手都被抓住了。
“啊,江以弦!對不起!”後知後覺的我,面部溫度頓時極速升高。
睡意怎麽會突然攻上頭呢,并且還……哎,這真是不合常理又莫名其妙。
不過,轉念琢磨一下,左右我都打算贖罪帶脫單的,既然都這樣了,将計就計豈不是更好?
“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睡意上頭了而已……”我盡力讓頭靠近她的肩膀,身體也死死地貼着她。
都答應好要幫她追求她的“白月光”了,那就一定要幫到底啊,不過這次要換個方式了——換我再來“追求”她一次!
“怎麽這樣……前面都被你摸得差不多了!”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脖子也輕輕向下縮了一點。
現在,看我——我要主動為她制造機會啦!
“這……我會負責的,要不你今晚……”我故意吞吞吐吐,目的就是明示加暗示——跟她待在一起這麽久了,不懂點“表演技巧”怎麽行呢?
“不行啊,我喝了酒……怎麽能和你同睡呢?”她将自己的手松開,語音裏故意帶了輕微的鼻音,同時也透出絲絲縷縷的遺憾。
聽完她的推辭,我立即又靈機一動。
當初不是說,我身中那種怪異的劇毒後,會被噩夢纏身七七四十九夜嗎?
在腦海中略略一算,今夜無論如何也正好在這四十九夜的邊上啊!
“可是,要是我今晚又做噩夢怎麽辦?”總之,我只是緊緊地摟住她,任憑她給出任何理由,我都不會撒手。
但是,只一個理由,像她這樣腦回路清奇的人,只怕她還能找借口回絕了。
她這人真是,明明今天我都主動送上門了,她居然偏不領情。
可辦法又不是只剩這一個了。
等我再醞釀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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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屏住呼吸,腰部猛地一用力,痛感貫穿神經,淚花便倏地迸閃了出來。
“而且……”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還特意聳動鼻尖,并将有意呼吸時的起伏加大,“江以弦,我的腰……現在好疼啊!”
她這回大概是真的繃不住了,心急火燎地想要轉過身。
“別哭啊,你待會兒躺好,我幫你揉揉好嗎?”
“不,我要聽你說你要留下來陪我……”我想着就趁今夜這個好機會,把關系确認了,省得日後拖泥帶水的。
似乎快入戲了,感覺她這人還挺“好玩”,蠻可愛的嘛。
“雖說我對不起你,但你知不知道,剛剛在外面你那樣對我,真的讓我好難受,好害怕……”
實在不行我就上演“獨角戲”,讓她沒處插話,她也就無法拒絕了。
“你喜歡我對吧?我已經準備好答應做你的戀人了,你還不能留下來陪我嗎……”
我持續不斷地抽噎着,有意讓她的肩頭也沾上一點淚水。
“江以弦,我求求你了……我知道我今天傷到你了,但是……你不要走好不好……”
可能不僅僅是想要立即确認關系的緣故,其實今天找到她之前,我也有想過,要是離開她的身上的那縷溫香,我可能會遭遇些什麽——要是我能早一點想到,即便是處于自私,我也不會那樣辜負她。
“可是,我記得你對我說過,”就像我說的,她總能找到刁鑽的理由反駁,“你讨厭并且害怕身上有很重酒氣的人,哪怕那人沒喝醉。”
我的回憶被勾起。
确有此事。我記得似乎十年前,在一次家族聚會上,我的一位男性長輩領頭喝了很多酒,并且醉酒後的種種行為惹得衆人十分不快;還有九年前,我母親的幹女兒升學,我父親在酒宴上同一桌陌生人喝得爛醉——後來我都跟江以弦吐槽過。而從那以後,我就希望,長大後能有一個不會喝酒的愛人。
“其實我原本也不太想喝,”她輕聲地解釋道,“喜宴之後,那皇帝發現我了,硬要拉我去單獨喝兩壇補上……他當時人也不太清醒,我才沒有違抗的……”
“是這樣嗎……”想想其實也有道理——憑她對我的心意來看,若她真的害怕我看見她喝過酒的樣子,又怎麽會主動去喝呢?
“我真的從來沒有喝過酒,但是……這次恐怕讓你失望了……”這回她的哭腔,顯然是真的了。
“你說的沒錯,我是讨厭那樣的人,但是,對于你的這種表現,我真的沒有那樣的想法!”知曉原因後,我不急不忙地解釋道。
“好吧……”她這下底氣再也沒有一開始那樣足了,“還有,我之前那樣不理你,也是怕我身上的酒氣引起你的不适。我以為見到我那副姿态,你就會不耐煩地離開,可你……”
不覺間又開始心疼她了。
她那麽在意我,要是我和她錯過了,我絕對是要恨自己一輩子了!
“好了,就別再提那些事情了,”我将摟住她的雙臂輕輕松開了,只是身體仍輕輕靠着她,而我的眼淚也懂适可而止,“已經很晚了,我們該睡了……”
她溫柔地轉過身。
她身上的酒氣和着香氣彌散開來,伴着那熟悉的氣息,我便絲毫不覺得那酒氣惡心了。
“小魚魚,魚寶貝,”她柔聲地喚着我,故意和我保持一點距離,“今天讓你難受,是我的冒失,對不起……”
我把握好力道,兩步退回到床榻邊,先支撐着緩緩坐下,再慢慢地挪移四肢,背過身子躺了下來。
“好啦,你還要不要幫我揉腰了?”望着她面上孩子氣的笑容,我也輕笑道,“明天再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