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十一月末,深秋。
早晨七點剛過,天還是灰的,濱江大院已經熱鬧了起來。上早班和下夜班的進進出出,還有趕着去上早讀課的學生步履匆忙。
朝揚趴在保安室的窗臺上,看着熟悉的世寧校服發呆。軍綠色的大衣松垮垮的挂在他身上,顯得他整個人瘦瘦小小的。
李老推門進來,手裏拎了個保溫壺,天太冷,說話時哈出一團白色的霧氣:“揚寶,看我給你帶了啥好東西。”
好端端的名字不叫,非要叫揚寶,朝揚關上窗戶回頭抗議:“跟你說好多遍了呀,別叫我揚寶,聽着像三歲小孩兒似的。”
“好好好,不叫就不叫。”李老極不情願地改口喊了聲揚揚,感覺兩人不親了:“你還有臉說,都二十六歲的人了,對象也不見有一個。”
大院裏這個年紀的基本都當醫生去了,又或者在學校裏攻讀博士,整天忙得沒蹤沒影。作為濱江最清閑的适婚青年,朝揚的終身大事也就成了各老關注的焦點。
隔三差五就有人找上門來說要介紹對象,導致他聽見這倆字就煩。
朝揚擰開保溫桶的蓋子,故意把話岔開:“哇,這香味兒,一聞就知道是小火慢炖的,熬了多久?”
“香個屁!我大火亂炖的,都炖糊了!”李老不入套,又把話題給硬掰了回來,“诶,我昨天聽老劉說,上周給你安排了個相親,咋地,你倆看對眼了沒?”
對方是女的而他喜歡男的,怎麽看?朝揚壓根就沒答應去,他放下蓋子自我揶揄:“人家姑娘是北大的研究生,我就一大院小小保安,誰看不上誰啊?”
這話李老不愛聽:“嘿!保安怎麽了?你沒聽過一句話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保安的狀元也是個保安隊長啊,朝揚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把保溫壺的粥盛到碗裏,等對方唠叨完了才開口:“趕緊吃吧,上學要遲到了。”
不久之前李老在幾名棋友的慫恿下,一時腦熱報了個老年大學,琴棋書畫面面俱到,日子過得特別充實。
就是有點兒累人。
這不,開學不到仨月這位高齡學生就想退學了,還挺理直氣壯:“今天的書法課老師是我朋友的兒子,不去也行的。”
朝揚無語:“昨天的國畫課你就沒去了,今天又不去?整天逃課可不是什麽好學生。”
濱江大院的原住民平日沒什麽別的消遣,就愛在背後嚼人舌根,李老輝煌了大半生,不想晚節不保,趕忙吃完早餐乖乖去上課。
朝揚連續上了兩天的班,累得魂兒都要散了,和白班同事交接完工作後回家倒頭便睡,一直到傍晚六點才醒。
家裏沒人也沒開燈,到處烏漆嘛黑一片,像是世界末日。
這樣的氣氛極易生出孤獨和寂寞,朝揚翻了個身把腦袋蒙進被子裏,打算接着睡,結果手機蹦出條信息把他給震清醒了。
“下班了沒?我過去接你。”
朝揚一臉迷糊看了眼發件人,又退出去看了看日歷,才反應過來今天是什麽日子。
是蘇秦的生日。
看來真的是累昏頭了,朝揚帶着歉意打字:“下了。”
對方回了個OK的手勢:“那二十分鐘後見。”
這是不給人拒絕的意思了。
外面天寒地凍還飄着細雨,朝揚其實不怎麽想出門,但蘇秦霸道且說一不二,又是難得一次主動提出來接他。
這讓朝揚意外又開心,他在內心掙紮了半晌,最終還是爬起身去洗漱。
玄關換鞋的時候剛好撞見出差回來的楊欣蘭,見他一身出門裝扮,楊欣蘭有些不滿:“去哪?”
朝揚答:“朋友生日,出去坐坐。”
楊欣蘭聲調頓時拔高,尖得刺耳:“又是以前的高中同學!?整天和那樣的人混在一起對你有什麽好處??”
朝揚聽得頭痛,每次他媽媽回來,不是把他當空氣視而不見,就是随便找個理由罵他。
好像對他媽來說,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錯誤。
朝揚講情義,不喜歡給朋友分什麽三六九等,以前最中二最叛逆的時候,聽到楊欣蘭這樣的言論,他都會頂嘴争論回去。
如今成年了,性子反倒變回了孩童時期,沒了棱棱角角,就這麽任由着楊欣蘭不停數落,他一句話都不反駁。
朝揚幫忙把他媽的行李箱扛進客廳,拿來腿部按摩儀,還貼心地倒杯溫開水放在茶幾上。
“累嗎?吃飯了沒?要不要我煮碗面給你?”
楊欣蘭撒到一半的氣瞬間被這杯水熄滅了,只剩下滿滿的心疼和後悔。
全天下的父母好像都有這個毛病,剛罵完就開始愧疚,但愧疚歸愧疚,下次還是忍不住要罵。
“在飛機上吃過了。”楊欣蘭接過水杯,盡量讓自己語氣變得溫柔:“早點回來,還有,這周六要和星星家吃飯,別忘了。”
已經好多年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朝揚呆愣片刻,才笑着點頭:“好,知道了。”
大院門口停了輛紅色的911,黑色拉花從前輪一直延伸到車尾翼,造型風騷獨特,不用看車牌都能知道是誰的。
朝揚拉開車門坐進去:“生日快樂。”
蘇秦正在用手機玩德州.撲克,他左手指尖掐着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煙圈,才回道:“等我兩分鐘,打完這局再走。”
跑車車廂并不寬敞,到處彌漫着濃郁的煙味兒,都聞了這麽多年了,朝揚還是無法适應這個氣味,他降下車窗把臉探出去,頂着冰涼的飄雨中呼吸新鮮空氣。
吹了近五分鐘的冷風,都踏馬快要吹成面癱了,牌局才終于結束。蘇秦餘光注意到朝揚沒系安全帶,便習慣性地伸出手去想要幫他系上。
朝揚下意識地往後躲開。
這個動作讓兩個人都愣了一下,朝揚想不通自己為什麽要躲,蘇秦又不是第一次這樣幫他系安全帶了。
他抱歉笑笑:“謝謝……我自己來就好。”
蘇秦很輕地皺了下眉,沒說什麽,坐直身後一腳油門把車轟上了主幹道。
是錯覺麽?怎麽覺得朝揚最近對他的态度有點冷淡?
“幹嘛都不說話?不開心?”
“沒……”朝揚搖了搖頭,随便找了個借口,“剛下班,有點兒累。”
蘇秦随即不以為然笑道:“不就守着個門口麽,這也能累到?我看你是太無聊了,等會到了會所,和林子他們多喝幾杯就好了。”
朝揚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路燈,沒有說話。
蘇秦說的沒錯,他的确是太無聊了,每天都過着同樣的生活,上班吃飯下班睡覺,日複一日,像個沒有思想的行屍走肉。
只有離開家,離開濱江大院,離開那個狹小.逼仄的保安室,才讓他有了片刻的活力。
今天是周五,老城區人來車往的十分熱鬧,街上的每一個人都在享受美好的周末時光。
濱江醫院的住院樓燈火依舊通明,頂層的VIP病區,護士整理好一天的病例和檢查結果,送進值班室:“廖主任,6號床的病人家屬讓您過去一趟。”
一名年輕的男醫生正坐在電腦前看報告,金絲眼鏡給他平添了幾分斯文和溫柔的氣質,身上的白大褂又把他的眉眼襯得淡漠,不近人情似乎很難相處。
也是真的難相處,眼裏好像只有工作。從護士手中接過厚厚一沓病歷的時候,廖星辰眼都沒擡,語氣淡漠道:“6號床的負責醫生不是李主任嗎?”
護士難為情:“李主任已經去過了,但家屬還是想你去看一下……”
廖星辰幹脆回絕:“不去。”
能住進濱江VIP病區的人非富即貴,誰都不敢輕易得罪,況且6床已經不是第一次吵着要見廖星辰了,再見不到她就要投訴整個VIP科室怠慢病人。
護士都快哭了:“廖主任……”
廖星辰知道她在擔心什麽,終于擡起頭:“交接完了就下班吧,病人不用你管。投訴科那邊要是來人,我去處理。”
兩小時後,廖星辰果然接到了投訴電話,但不是投訴科打來的,是他媽陳桦打來的。
電話剛接通,陳桦開門見山:“張總的女兒在我們醫院住兩天了,你都沒去給她看看?”
廖星辰也不和她廢話:“專業不對口。”
張總女兒住院是因為急性胃出血,他一個神經外科的醫生去看什麽?看腦子進沒進水麽?
“我當然知道不對口……”陳桦無奈,打算換套說辭,“可你作為住院部的主任,難道不應該盡量滿足病人的要求嗎?”
還盡量滿足病人要求,廖星辰嗤笑一聲,直接戳破他媽的來意:“所以,你覺得我應該答應她做我的助理?”
陳桦道:“反正你的助理職位是空的,張總的女兒又是文秘畢業,不正好嘛?”
“我的助理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當的?”
“什麽狗啊貓的?”陳桦斥他說話難聽,“去年好幾個樓盤,我們都是和張華地産一起開發的,人家不過是想讓女兒在你手下實習半年,又不是什麽過分的請求……”
“我要的是經驗豐富的金牌助理,而不是她這種剛大學畢業的新人。”
更何況,在他們這個圈子,區區一個助理職位,哪家公司不行?非要放到他的身邊,廖星辰不信這其中沒有其他目的。
“那你就招兩個助理嘛。”
陳桦揣着明白裝糊塗,開始掰扯什麽人情世故,商場待人之道。廖星辰打開免提把手機放在一邊,根本沒仔細聽。
一來他對經商毫無興趣,二來,他對助理的要求一向很高,光學歷這一項就刷掉了大部分簡歷,想要靠關系走後門進來,更加不可能。
陳桦也清楚兒子眼裏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再勸說下去怕是要母子決裂,撮合張家女兒的事只能從長計議。
于是話鋒一轉聊起了家常:“你爸讓你抽時間回趟老宅,和爺爺一起吃飯。”
怎麽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廖星辰瞥了眼通話時間,不耐煩道:“等不忙的時候吧,還有什麽事兒嗎?沒有我挂了,在寫論文。”
“每次打電話給你,不是在做實驗就是在寫論文,就不能和媽媽多聊會兒天?”
面對油鹽不進的兒子,陳桦快要煩死了。
別家的孩子都是貼心小棉襖,怎麽就她生了塊木頭,小時候不會撒嬌,現在大了幹脆連家都不回。
陳桦埋怨了幾句,也沒了唠叨的心情:“那你忙吧,本來還約了揚揚家明晚一起吃飯,我看你這樣,也是沒空去的。”
廖星辰敲論文的手終于停了下來,他沉默了幾秒,趕在電話斷線前,勉為其難地開口答應:“明天,我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