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銘心
01·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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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到站,她揉着惺忪睡眼醒來。
八小時無座站立,高鐵站徹夜未眠,如今G197緩緩停靠,千裏迢迢将她送來杭州。
一路颠簸,她沒吃任何東西,腰和脊椎如斷裂般酸痛,肢體時而僵硬,時而虛軟。
這種感覺她早已習慣。
七年來,她一直如此長途跋涉,曾經為了省錢給父親治病,這次卻失去方向,找不到生活的意義。背包內側的銀行卡裏,有父親留給她的最後積蓄,七年前,這裏裝着母親的撫恤金。
喪宴結束,關照過老家親戚的人情,她帶着父母的魂,拿着父母的錢,再次回到這座城市。可她已經失去工作,沒有家,失去本要牽挂的人,又該怎麽重新開始。
她知道,自己不夠堅強,不夠資本成為标準意義上的獨立女性。縣城至北京的動車上,她一度揪心難耐,悲痛和迷惘交替侵襲,某些陳年舊疾開始泛濫,手臂被堅硬的指甲撓破,看得見血痕。
憑借僅存的一絲理智,她數次抑制住想要落淚的沖動。周圍乘客的閑談碎語湧入耳中,有些是學生,暑假結束回校園,有些是游客,看過草原回北京,還有一些退休的老夫妻,結伴來京看望親屬。
無論怎樣,他們都有明确的信念,有目标,知道該幹什麽,而她不清楚自己該去哪裏,能去哪裏……
其實她對杭州早已沒有留戀,可內心濃濃的怯意和惶然讓她失去思考能力,情緒一度難以控制,只好再次選擇這個熟悉的地方,渴望獲得接納與包容。
她害怕。從沒有這樣崩潰過,酸澀的感覺不停發酵,膨脹,快要撐破大腦和心髒。表面安然無恙,閉眼酣睡,實際默默吞咽淚水,把脆弱的自己關進籠子。
她不想,不敢讓自己脆弱,因為一旦習慣了哭泣,便再也無法說服自己堅強,無法接受一個人。
她屢次反問自己,比我痛苦艱難的人多了去,為什麽他們能好好振作起來,我的承受能力卻這麽差?如此脆弱不堪一擊,未免太過矯情。
苦難無法比較,但每個身在其中的人,都會自動對标群體的意識,尤其她是特別容易被外界影響的一類。相同境遇下,她總是不自覺關注別人的處理方式,結果往往更糟糕,越是比較,越覺得挫敗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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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時候特想找個支柱,停一會兒,靠一靠。
想有人對她說:有困難盡管告訴我,放手去做,什麽都不用怕,我會成為你繼續生活的底氣……
她不需要被拯救,也沒人救得了她。只想有個依靠,語言上的就夠,只要說了就會給她力量,讓她滿血複活,擁有向前看的勇氣和信心。
她不曾幻想過愛情,現在卻希望有那麽一個人。
然而現實很苦,很無情。許多艱難苦澀的時刻只能憑自己挺過去,沒有人會鼓勵她,她也沒有這樣的好運氣。
年少相伴的好友已經結婚,忙于子女教育,專注事業發展,她們很久沒聯系了,貿然打擾卻只傾訴苦水,過去的情誼也要蕩然無存了。幼時親近的兄弟姐妹,父母一去,只剩金錢往來,況且他們各自為家,柴米油鹽雞毛蒜皮,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誰願意騰出時間、耗費精力,耐心地為她寬解負面情緒呢?
連幻想,都顯得無比幼稚。
緩解過心中沉悶的窒息感,她捂着臉平複一會兒,帶好行李,跟随人流走出擁擠的車廂。
室外潮熱,獨屬于夏末江南的水汽迎風而至,她摘下口罩,想來不必戴,沒人會關注她的外貌是否出衆。即使她面容清麗,五官靈秀,給人的感覺舒服大氣,而她并不在意,明白醜女和美女毫無分別,一張臉是否漂亮不由客觀事實決定,由人的目光決定。
尤其是男人。
男人的目光很苛刻,被他們看一眼,渾身上下都貼滿了标記。有人粗俗不加掩飾,有人表面和善,舉止文雅,背地裏淫-言浪語張口就來,對其妻友都能肆意嘲諷,何況是陌生女人?開些黃-色玩笑,罵幾句羞辱的垃圾話很常見,那叫狂放不羁的男子氣概。
被這種目光困住的女人很多,她也是其中之一。
有幸見識過那背後的嘴臉,在直屬領導的辦公室裏,一雙手壓在她的肩膀,摸着她的手,幾百條惡心的蛆蟲爬過來,那些話闖進她耳朵裏,又腥又臭……
僵硬是身體的自我保護,而忍耐,是無意識的僵硬。
她沒有選擇,來不及選擇,等到思緒回籠才突然驚顫,明白了那是什麽。
性騷擾和女性職場困境。她看過這方面的書籍,怎麽解決,怎麽實現自我價值,如何果斷自我解救,書中都有提到,可實踐起來并不容易。
那時她剛大學畢業,懷揣青春和夢想,就職于互聯網頭部影視公司,平臺大資源廣,待遇高福利好,雖然加班嚴重,但犧牲時間換來的金錢和工作背景是極具誘惑力的。所以,她不能和領導撕破臉——這關系到她的獎金績效和升職考核,也沒有主動離職。
反抗的方式很窩囊,給公司發了封匿名舉報信,沒人受理,自然不會處理。她的哭叫石沉大海,也許因為證據不足,也許是領導的形象過于矜貴高雅,讓人覺得那封舉報信實屬荒唐,這是污蔑,是造謠。
後來,她爬出那棟光鮮亮麗的寫字樓,而夢想、屈辱、浪費的時間則永遠留在身後。
過去的經歷讓她抵觸男女間的一切交往,哪怕是最正常不過的社交禮儀,不想說話,不想看他們的眼睛,更抗拒親密的肢體動作。
和男同事讨論方案時,她會緊張厭惡到想吐,後背冒出一層冷汗,手腳不知該如何擺放,以什麽姿勢,什麽表情,僞裝出冷靜嚴肅的職場女性形象。心裏想逃跑,最終卻依然面帶微笑,細致而全面地闡述項目方案,并在第二天提交最新修改的設計圖。
這是一種應激反應,自覺放低姿态,盡量避免沖突,戒備每一雙眼睛。面對男領導時尤其嚴重。
種種原因使她信心減弱,越發沉默,只懂低頭畫畫,不懂人情世故,業務能力沒的說,但遇事瞻前顧後,不夠雷厲風行,外加被領導穿小鞋,這些年一直沒能晉升管理層。
機遇是緣分施舍的巧合,她沒這種緣分。職場新人輩出,比她年輕活潑,比她積極優秀,了解市場風向和流量爆點,膽略學識皆不遜色于老員工,她被裁員也算情理之中。
想到這兒,蓄起的眼淚掉下來。大庭廣衆,一個女人神色凄然,拉着行李箱邊走邊哭,足夠所見者編出各式各樣的狗血故事,為避免引人注目,她草草抹掉臉上的淚水,低頭走向出站口。
不遠處便是地鐵一號線。手機裏靜悄悄的,沒人給她指條路,她忍不住問媽媽,我該去哪兒?
沒有回應。
對話框中,發給母親的消息停留在三天前,父親出殡時,她抱着黑白框的遺像放聲痛哭。
怎麽辦……一邊焦急地浏覽車票,一邊茫然地尋找答案,熱門城市飄過手機屏幕,她沒有絲毫期盼。打道回府,從此歸家?可她剛來不到十分鐘,再說回去幹什麽呢?創業沒有足夠的啓動資金,找工作大概只能去繪畫機構,她還沒有教師資格證,依照家鄉的就業環境,唯有考取公務員這條出路。杭漂這些年,每月工資除去生活必需都交給醫院了,如今存款不到十萬,雖有父母的遺産支撐生活,但她又怎能心安理得去揮霍。
她覺得自己好失敗,年将三十,正是積極奮進的好時間,她卻已經走向衰老與枯敗。
這副身體留不住什麽東西,只能拖着千斤重的行李箱,游走在滞悶的高鐵站裏。漫無目的,暈暈乎乎,陷入焦躁悲傷的泥沼中掙紮,以至于大腦和感官出現幻覺,周遭一切憑空消失,所有畫面都和她沒有關系了。
唯一與她有關的,只是一串輕微的腳步聲。
站廳空闊,來往人群如此龐雜喧嚣,她處于陌生而抗拒的環境中,為何會産生一種似曾相識的安全感?
那是一個陌生人,三步并兩步,有些慌亂。她甚至能感覺到那人心中的急切,急切地尋找什麽。
“女士?”左肩被輕輕拍了下,“這是你的嗎?”
是個男人。她肩膀輕顫,心中警鈴大作,加快腳步向前走。對方卻不依不饒,跟在身後繼續問:“是你的身份證嗎?”
她這才停住,雙手摸向外套口袋,沒有,确實丢了身份證。緩口氣轉過身,看到淺灰色的襯衫,她意外地沒有緊張,視線上移,眼前的男人面露疑惑,眉頭輕擰,卻不掩清俊沉穩的氣質。
腦海中瞬間冒出一個詞,溫文爾雅。
她很少這樣形容男人,因為沒遇到過,因此有些失态,眼神像被磁鐵吸住,呆呆地看着他,沒有言語。
他的嘴巴張合,表情微詫,“笛……忻?”這聲音很好聽,像一杯年份久遠口感醇厚的紅酒,不知不覺沁入她的喉間。
聽到他在叫她,笛忻回過神,看向他手裏的卡片,連忙點頭:“是我的,謝謝!”
她只顧道謝,卻沒察覺臉上斑駁的淚痕,看他遞過一張紙巾,笛忻恍然。什麽時候哭成這樣了?真丢臉。她伸手要拿,猶豫一下,轉頭從自己包裏翻找。
不知道這動作會被他如何解讀。提防,懷疑?認為他是欲圖不軌的猥瑣男人?
不,笛忻保證,她絕沒有這樣想過,只是不想麻煩他。畢竟素不相識,不好随意接受別人的東西,而且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不過順手做件好事,單純幫她找回失物,沒有多餘的壞心思和企圖糾纏的行為。
笛忻擦幹眼淚,想和他說對不起,一擡頭,卻不慎掉進他的雙眼。
不知從哪兒吹來一陣清冽的風,心中怆然與焦灼随之消散些許。面前是一池明澈幽然的湖水,柔和而靜谧的山巒雲海環繞碧空,引她沉浸其中,引她墜落湖心深處。
他平靜地看着她,含有淡淡笑意,很像……
那種包容與接納的感覺,正是她想要而得不到的。
笛忻讓自己理智點,不要做夢,禮貌地表達歉意,“對不起,不好浪費你的紙巾,沒有別的意思。”
他了然,并不在意,“沒關系,快收好吧。”停頓一下,繼而試探地問:“你……還好嗎?”
笛忻沒想到,他會主動關心陌生人的好與不好,心髒無故縮了縮,冒出一顆淺色泡泡,慢慢地飛起來。她不忍戳破,笑着回答,“啊沒事,我很好,謝謝。”
出于尊重個人隐私的原因,他恰到好處地停止話題,只輕輕點頭便要離開。
不知受什麽驅使,笛忻在他身後跟了一小步,脫口而出,“等一下。”
聲音微弱,但他聽到了,轉身問:“怎麽了?”
那時笛忻還不知道,她将做一件此生最勇敢的事情。
她拉着行李箱走近幾步,由于緊張,喉嚨自覺繃着,本能地吞咽空氣,“請問、你有時間嗎?作為感謝……”她停頓一下,發現他并沒有厭煩的表情,才繼續:“我想請你喝杯咖啡,如果方便的話。”
場面有些不合時宜的安靜。雖然車站很喧鬧,但壓不住他們之間的尴尬信號。
笛忻自覺窘迫,暗罵自己發什麽瘋,平時的謹慎心思都跑哪兒去了?
“不好意思,我唐突了,您應該有事要忙,”她穩住嗓音,掐着自己手心,“我先走了——”
出乎意料,她的臨別之言被打斷,對方笑着說:“你太客氣了,我在杭州中轉,間隔四小時左右。”
她的眼睛瞬間亮了,一盞塵封已久的枯燈重現明光,是他親手點燃的。
隐去內心的歡喜,她順勢接下去:“那……我們就近,星巴克行嗎?”
他沒什麽要求,“客随主便,你選就好。”
她也跟着笑,隐約可見唇邊小巧的梨渦。
這一天,好像沒那麽糟糕了。
-
進到咖啡廳,笛忻還有些拘謹,選好角落的雙人座椅,竟然忘記去吧臺點單。
她和他面對面,對視幾秒,不約而同移開視線。
周圍有咖啡機的提示音,冰塊兒叮咚一下,滑入不同配方的咖啡液,車站廣播裏字正腔圓的尋人啓事……各種聲音,各種人,時間分秒未停,地球依然轉動着,而她看向面前的人,緊張局促的內心漸漸平息。
“你不會沒帶錢吧?”他适時開口。
笛忻有些迷惑,不知這句話的用意,一本正經地解釋:“當然帶了,不然怎麽請客?”她拍了拍椅子上的背包,“這裏還有現金,肯定夠的。”
說完見他有些無奈,幽深的黑眼睛盈滿她的倒影,那麽溫柔,那麽令人傾心。
笛忻被他的笑容吸引,心裏泡泡亂飛,低頭不敢看他。将剛才的對話回味一遍,她真以為鬧了什麽語病笑話,反應片刻,才發覺自己幹的蠢事。
“啊對不起,我去點單。”她立即從椅子上跳起來,卻被他叫住。
“我去吧,你喝什麽?”
“不行,說好是我感謝你的。”她拿着手機走遠,沒兩步又回來,“你喜歡喝什麽?別客氣。”
“拿鐵就好。”
“要吃點什麽嗎?”笛忻問過,又覺自己腦袋短路,咖啡店裏主打各式甜品,他應該不感興趣。
但他略微思考,真點了份甜品,“提拉米蘇吧。”
沒想到,他喜歡甜食。她像發現什麽驚天秘密,歡喜地點點頭:“你等着,我馬上回來。”
......
注視着她的背影,他複而揚唇輕笑。
這個女孩很可愛,他能感覺到,面對男性時她有些僵硬,神情緊張,所以會顯得拘束,有點呆滞。但她沒有惡意,她很真誠,笑起來如沐浴朝陽,能融化世間冰雪。單看長相清純靓麗,年齡也對得上,相比從前那張照片,現在的她更顯成熟清冷。
他再次想起妹妹。可惜妹妹已經不在了。
從來沒有,沒有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産生憐惜的感覺。
因為妹妹,他想留住這個女孩的笑容,希望她能一直開心。但這樣的想法只留存一瞬,他猛然回神,即使愛情難以挽回,也絕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的神離。
這是錯誤的,不能這樣。
......
點好咖啡和小蛋糕,笛忻站在吧臺前等待,拖着下巴觀察咖啡萃取的過程,卻總感覺背後有雙眼睛。無關罪惡與侵擾性凝視,那是充滿愛惜、盈着關懷的目光,宛如一只寬厚溫暖的手掌,輕輕撫過即将奔潰的紛亂神思,緩解她的驚惶和迷茫。
她很想回頭看一眼,是不是他……嘗試過悄悄側身,最終卻放棄了。
不可能的,別自作多情了。他對我,怎麽會有柔情呵護的情緒?怎麽會。
笛忻将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趕出去,讓自己放空,盯着機械運作的咖啡機,什麽都不敢想。取好餐回到座位,她懷着探究,不經意間看他表情,并無異常。
是她想多了。
笛忻垂眸,喝一口杯中美式。
這時,幹淨好看的手指出現,推過一個飾品盒。他說:“謝謝你的咖啡,這是我的回禮。”
她愣了一下,立刻要拒絕,卻被他打斷,“我在雲南買的,不是什麽值錢東西,你就當個小玩意随意戴戴。”
他很認真,有點嚴肅地強調:“別客氣,也別拒絕我。”
笛忻本想無論如何都不能私自收取,這太貴重了,已經超出陌生人之間的相處禮儀。但身體不受控制,雙手莫名聽了他的話,打開包裝盒,一條淺墨綠的竹節手鏈別具詩意,靜靜躺在黑絲絨布上,淡雅而韻味十足。
是今年流行的新中式風格。
“謝謝……”她的聲音很輕,有些顫抖。
他又把那份提拉米蘇放她手邊,“不知道你的口味,選了不容易出錯的,嘗嘗。”
她更覺驚訝,腦子一時轉不過來。這句話表面正常,放在他們之間卻不對勁,若深究細思一番,還能品出些暧昧味道。剛認識不到半小時,甚至不算認識,因為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卻已為她帶來意外驚喜。
她不知怎麽回應,言辭拒絕,“說好我請您的,我不能吃。”
“你是北京人嗎?”
又是一句奇怪的話。她遲疑:“不是,只是北方的。”
“那就是把我當老頭了,”他說,“雖然我比你大,但不至于用尊稱吧。”
他話音平淡,或是真的生氣了。笛忻慌忙解釋,“我沒有這樣想,只是習慣這個口頭禪了。”
她又道歉,他只是開玩笑,想讓她開心點,沒想到她天真地相信了。
“別,我的錯,我開玩笑的,”他站起身,鄭重伸出右手,“你好,我叫廉怿,很高興認識你。”
笛忻好像坐過山車,心情猶如穿越山間叢林,時高時低,急速轉變。面對他的自我介紹,她心跳加速,微垂眸,回以右手與他相握。
“你好,我叫笛忻。”
話畢,松開彼此的手。明明是夏天,她卻貪戀這樣的溫度,手心一點點潮濕,灼熱,那樣柔和地将她包裹。
她收緊五指,心生好奇地追問,“是哪兩個字?”
他在衣兜裏摸索,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素白如月的硬卡紙,右下角以燙金工藝镌刻着兩個字,廉怿。
原來是這個“怿”。
她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們現在不算陌生人了。
笛忻将名片收好,補充道:“我是笛子的笛,忻——”
“我知道,我看過你的身份證。”
哦對,她竟然忘了,他早見過她的名字了。腦海中掠過一個想法,她小心翼翼問:“忻怿,你知道什麽意思嗎?”
這句話,亦是她說過最大膽的一句。
與其同音的字詞有很多,她偏不指明,留下無盡的想象空間。笛忻暗懷期待,他能聽出兩人名字間的巧合,而現實很幹脆利落,不給她做白日夢的機會。
廉怿只是擡頭,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麽。
笛忻明白是自己口無遮攔,洩露了不可言說的小心思,卻不知道怎樣彌補,只有徒勞掩飾,灌了一大口咖啡,企圖冰鎮躁動不安的情感。可越是急于冷靜,越想控制自己,心裏的酸澀與渴求就越強烈,逐漸演變為絲絲疼痛。
一根針劃破皮膚,需要反複戳刺,每次都比前一次更疼,更錐心。
此刻,她就是這種感覺。被看透的羞恥與慚愧,含着隐隐委屈,一股腦湧向雙眼,她的想法和言語都這麽不合時宜,她要為自己的冒犯表示歉意,動一下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空氣恢複沉默,他們再次陷入尴尬。好在沒有持續很久,可能是他心地善良,不忍看她糾結自責,所以主動開口緩解。
廉怿抽了張紙巾給她,“杭州是你的終點站嗎?”
她沒有接,搖搖頭,悶聲答:“我想離開,但不知道終點在哪兒……”她的情緒很低迷,估計是個人生活産生了重大變故,其中可能是家庭原因、城市選擇,職位升降等等,總之對她的打擊不小。
他想了想,為她疏解心情,“不知道去哪兒就先回家吧,回到熟悉的地方,心也會跟着平靜,自然思緒清晰。”卻不料,這建議剛好戳她傷口。
她再也無法克制,雙眼脹痛,胸口緊縮,一滴淚落進咖啡杯裏,在他面前安靜地哭,悲傷地發洩。她突然想說出一切,對他坦白糟糕且虛無的生活,對他表白心中依戀而期盼的情思。
她已經沒什麽可失去的,自然不在乎這點面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不能愛卻沉淪,這感受比丢面子難受得多。
廉怿感到無措,眼下說什麽都沒用,看她擡起水霧浸潤的眼睛,聲音落寞:“我已經沒有家了。”
“七年前,小鎮的鋼廠車間,我媽被重物砸穿顱骨,當場身亡。”
笛忻盡量平淡地敘述,但回憶太過沉重,她有點喘不過氣,緩了緩,強迫自己看着他,借那溫柔抵消心中苦楚,“一周前我爸也走了,肝癌,挺多年了。”
聽到他的一聲嘆息,卻不敢猜測是為什麽。她并非要他同情,也不在意他的安慰之語,只想找人說說這些事,當作和自己的告別,和那個曾經活潑快樂的女孩,說聲再見。
“這幾年都沒存到錢,辦完喪事,還要靠父母的遺産生活,”她嘲諷自己,扯出一絲苦笑:“真是把他們吃抹幹淨了。”
“別這樣想,”他出聲阻止,沒讓她的頹然自責持續,“父母對于孩子,總是擔心愛不夠,疼不夠,他們是覺得虧欠你。”
廉怿身體前傾,伸過右手,拍了拍的她的手背。兩秒都不到,仿佛是她的錯覺。
心髒震顫未止,聽他說後半句,“所以留給你這份禮物,你要帶着他們的祝福努力生活。”
被他碰過的整條胳膊都發麻,笛忻将左手藏于桌下,含淚問:“一個沒有目标的人,對未來沒有希望,該怎麽努力生活?”
“只要你還在,未來就有希望,”好像是害怕,怕她就此一蹶不振,他的聲音都亂了,“失去父母的家,你還會有自己的家,你在哪裏,你的家就在哪裏。”
其實她的傾訴有所保留,并未徹底坦誠相待,但他依然給予真誠的安慰和鼓勵,沒有敷衍地随意打發掉。
好感動,也好難過。
為什麽現在才遇到他,為什麽在這樣脆弱狼狽的時候,認識他……
如果……
她不禁想,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她青春尚在,事業有成……
晚霞紛飛之際,水生漣漪之時,她會用心打扮自己,化好精致的妝容,穿一條婉約明媚的裙子,揚起淡淡微笑,感受拂過西湖的柔和晚風,期盼一場與他的邂逅。
如果美夢成真,該有多好。
但她已頹喪至此,了無生機,年華逝去,事業一落千丈,所以只敢幻想,只能做夢。
這不是最好的時間,卻是與他相遇的時間,也是命運安排,注定不可能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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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忻明白他的用意,無以回報,只告訴自己停止索取,“謝謝,我會努力找到自己的家。”
即使她如此渴望,他能陪她一起。
他輕笑,對她充滿信心,“一定會的。”
她覺得不可思議,荒蕪的內心莫名複蘇了,一面驚嘆他對自己的影響力,一面回應:“你真的很會安慰人。”
聽此,他不禁想起自己的煩心事,嘆口氣說:“旁觀者清,我的生活也是一團亂麻。”
她猶豫幾秒,抵不住心中所想,又嘗試靠近,“有什麽煩心事嗎?可以對我說。”
他應該有所顧慮,看着她欲言又止,她便補充道:“不想說也沒事,我只是希望你好。”
又說了不該說的話,笛忻垂眸反省,咖啡不好喝了,她抓着紙巾亂揉,以此壓制煩擾的心緒。
“沒什麽不能說,”他及時給她臺階,“感情出現矛盾而已。”
可這臺階太陡了,她沒留神,順勢跌滾着摔下去,噔噔,噔……
“感情……”為了隐藏秘密,她必須接着問,“和女朋友吵架了?”
廉怿沒回答,她卻好像親耳聽到,你真的想知道嗎?客觀存在的事實,無所謂想或不想,她無法改變任何東西。
“講講吧,說不定我能給你點建議呢。”她輕松一笑,認真等他開口。
廉怿幹脆全盤拖出,默契斬斷兩人間的某些绮思。
聽着他的暗戀成真,聽他說一段愛情故事,感受其中的煩惱與痛心,他的真摯,思念,鐘情……這是什麽感覺?她好像也墜入情海,随他輕輕飄蕩,沉浮,時而難過,時而心生向往。
唯獨拼命克制着,那最洶湧的一種感覺。她不痛,她希望他幸福。
“你們還是愛彼此的。”笛忻對他的故事作出判斷,握住發抖的手腕,嘗試為他解答困惑,“女孩的心思很細膩,并非要你付出多大犧牲。”
她沉默片刻,眸中一絲憧憬,“她想要的不多,本能地關心,長久地依戀,給她安全感,做她的依靠,鼓勵她安慰她,支持她的所有決定,成為她的底氣。”
“哪怕這些東西她能靠自己擁有,但那是你給的,意義不同。”
她的聲音輕柔,令他失神,忽而對上她的眼睛,耳邊都靜音,只聽到一句,“你給的,才是她想要的,是最珍貴的。”
……
自顧自說完,笛忻有些茫然無措,好像擁有過什麽,又立刻失去了,她有些過度沉浸,真情實感代入角色,這樣不對。
醒過神來見他狀若沉思,她又解釋:“只是我的個人看法,有些武斷了,你們還是要多溝通。”
“愛需要親身感受,不愛也是。”
廉怿忽然茅塞頓開,他習慣獨自生活,喜歡私人空間,尊重他人隐私,習慣将濃濃的情感藏于內心,只做不說,潤物細無聲。放在工作中,他是沉穩內斂,胸有成竹,可放在愛情裏,這種做法會讓伴侶患得患失,幾度傷心黯然失望,最終矛盾越積越多,走到分手的地步。
他意識到自己需要改變。
“謝謝你,”廉怿對她說了相同的話:“你也很會安慰人,對于愛情感觸很深。”
笛忻想想後半句的意思,不知發什麽瘋,和他澄清:“我是單身,只有一次暗戀經歷,”她語氣幽幽,似是看破紅塵,“愛情的形式很多,我雖沒全部見過,但那種感受是相似的。”
可若真的不戀紅塵,又怎會對他傾心呢?
對于她的情感經歷,廉怿沒有追問,也不必說明他和未婚妻的關系。他相信她會懂的。
每當他不知如何給予別人應有的反饋時,他就會禮貌性地微笑。現在,他便這樣做了,“沒關系,你還小呢,以後都會嘗到的。”
她的眼睛像滴墨水晶,又黑又亮,“嘗到什麽?”
“愛情的苦和甜。”
笛忻眸光閃動,不再看他,低聲喃喃:“我已經嘗過了。”
這句話不該以沉默結束,那樣會顯得不正常。
他巧妙地追問,同時岔開話題,“你才幾歲,戀愛要多談幾段才有經驗。”
她佩服他的敏銳,半開玩笑地揶揄:“是啊,論經驗當然比不過你,但年齡——”
“等等,讓我猜猜。”
她及時閉嘴,叉一小塊提拉米蘇放進嘴裏,嘗到一點酒味兒,伴随微苦的咖啡香。
“25?”
她搖頭,心想他是否醉了,說這樣的話來扭轉氣氛。
“24?”
她繼續搖頭,給他提示:“現實點,我都有眼角紋了。”
笛忻覺得他可能不敢說真話,都看過她的身份證了,怎會不知道她的年紀?想了想原因,部分女性将年齡當作不容讨論的禁忌,他總要給她留足面子。這無關乎偏愛或在意,只因他一向習慣換位思考,骨子裏的品性修養使然。
她主動結束心知肚明的游戲,輕松笑道,“什麽眼神啊,我94年的,快三十了。”
他一副驚異的表情,眼神在說難以置信,随後認輸,“是我錯了,你的長相很有欺騙性。”
“好吧,就當你是誇我了。”
“我的确在誇你,你看上去很年輕,”這一刻,他毫不掩飾對她的欣賞,“也很漂亮。”
她以為自己聽錯,不自覺露出天然呆的神情,眨了眨眼,又聽他問:“你的手機殼很特別,是自己畫的?”
她點頭,未曾想他會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大腦飛速運轉,組織好語言說:“選好底殼,先用丙烯馬克筆畫出圖案線條,再像擠奶油一樣做好喜歡的小物件,它們會自然成型。”
“教學過程簡明扼要,”他點頭評價,“但是笛老師,我有點笨的。”
什麽?她懷疑自己在做夢,他像變了個人,比之前親近好幾倍。
笛忻琢磨出他的語義,話音欣喜地問:“你要學嗎?我可以給你做,你喜歡什麽樣的?”她眼睛灼亮,不似剛見面時空洞迷茫,看來她是真的熱愛,喜歡畫畫。
不過,他拿過手機給她看,原裝透明殼。笛忻又覺得自己搞笑,他怎麽會用花裏胡哨的東西?連衣服都是簡單內斂的暗色系,更別說手機殼這種裝飾物,估計是問問。
“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眸中的燭火熄滅了。
廉怿輕聲嘆氣,忍不住心疼,“見面不到三個小時,你已經說了四次對不起。”
“沒關系的。”
他一如見面時的包容,溫柔,音色低沉宛如一首悠揚淡然的鋼琴曲,“別總是道歉,把壞結果歸咎于自己,這樣很累,很辛苦。”
他亦是如此敏銳通透,看穿她的內心,理解她的情緒,耐心撫平每一道過往傷痕。
此生第一次,體會到被治愈的感覺。
原來,真的有人能妙手回春,拯救她空蕩寂寥的一顆心。
她說過,她不需要被拯救,也不相信誰是誰的救世主,他也沒有如她所願,說她想聽的話,給她想要的情。但不知不覺,他已然成為她的支柱。
這次不辛苦,她很開心,笑着回應:“記住了,我會努力讓自己活得輕松。”
廉怿看一眼手機,又問:“想好去哪兒了嗎?”
“回家吧,即使我剛到杭州。”她想聽他的話,試一試。
他表示贊同,“無所謂,就當一程列車旅行,往返幾千公裏換來心的自由,很劃算啊。”
她由衷地笑了,手指在桌緣滑動,很珍惜這樣的溫情。
“對了,返程別買硬座了,偶爾放肆也不過分。”
笛忻感到奇怪,他怎麽知道自己的行程?而答案将成為永久的謎團,勾着她,此後每每回想,都覺得心尖不穩,左搖右晃地盼望着。
咖啡早已見底,店內空調溫度低,她的半杯美式也變得冰涼。
又是沉默,彼此相望無言,可這次誰都沒有閃躲。
“你的工作我大概了解,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去我朋友的工作室任職。”
廉怿珍惜最後的時間,交代清楚所想之事,“他主營動漫和影視制作,偶爾涉及服裝時尚,薪資可以談。”
他靠近些,手肘貼着桌面,目光柔軟而專注,“你的能力很強,調整好心态,事業回春不是問題。”
笛忻不知道怎麽了,明明他對自己關懷備至,她卻心生忐忑,胸口澀澀地疼,淚水緩慢聚集。
看見她美麗的眼睛漫上霧氣,他刻意開玩笑,像長輩面對孩子,微微寵溺:“這麽大了還哭啊?不至于吧,這麽感動?”
“屁啊,”笛忻被他逗笑,兩下抹掉眼淚,“我是心疼這頓咖啡錢,原來你是替朋友找員工的。”
不知這話怎麽戳中他了,廉怿開懷大笑,眉目舒展,神情自在,聲音爽朗而清澈,沉穩氣質中透出一點青春陽光。他笑眼看她,話音輕快:“笛忻,你現在狀态很好啊,沒那麽沉重了。”
他說:“要相信自己,短暫失敗不算什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感到奇怪,摸不着頭腦,為什麽用一種離別的口吻叮囑她?
“你……”要走了嗎?
沒等她說完,他先一步站起身,“我要走了,道個別吧。”
原來已經過去三個小時。
原來那些溫情時刻,是要這樣交換的。
猝不及防,心髒被那句離別化成的鐵索緊緊勒住,死命絞着,劇痛難當。她清醒,又不清醒,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卻不想這樣放他走,操作僵直的身體和他握手,那一抹溫柔終究是沒有了。
她好不舍得,想對他說些什麽,幾次張合嘴唇,也沒發出一個音節。
廉怿認真注視她,靈動的雙眼滿是挽留,但她沒有挽留。最後,他淡淡一笑,轉身離去,卻在幾秒後聽到急促的腳步聲。
他也不知為什麽,杭州東站這麽嘈雜,這麽多人,他怎麽就能分辨出她的腳步呢……
手臂被人輕輕拉住,力度輕到他都不用甩,翻轉手腕就能掙脫,這算是挽留嗎?
廉怿回身,她的長發淩亂,眼眸被水浸透,一副惹人心疼的樣子。她很傷心。
“我可以、抱你一下嗎?”她小心翼翼,很怕被拒絕。
他也不忍拒絕,盡量安撫她,“當然可以,給你的新朋友一個擁抱。”
他放下背包,張開雙臂,容納她降落的身體。
她不敢用力。不敢收攏胳膊,不敢抓緊他的衣服,貪戀過五秒,她必須松手。
沒有資格和立場,總要留些體面。
再見……
笛忻看着他走遠,上電梯,進站,始終沒有回頭。
他沒再看她一眼,但她仍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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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會再見嗎?你會記得我嗎?
不想對你說再見。
我害怕再次相見,又害怕永不再見。
說聲謝謝吧,謝謝你溫柔的善意,讓我重新活過來。
七夕是情侶喜歡的節日,原本我是記不清的,但今年很特殊。
往後,怕是再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