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薄情寡義的家夥通常在街上一抓一大把,也不差樂正熙一人。
他跟美人侍中伴随着袅袅琴音談情說愛也就算了,為什麽連吃個晚膳都不選擇兩個人你侬我侬,反而要找個妨礙氣氛的人坐着陪襯?
不幸成為礙事第三者的崔鹿棠在晚膳過後就逃了出來,留樂正熙和美人兒去依依惜別,自己找了個視野很好的小庭院擡頭看星星。
一顆、兩顆、三顆……
繁星點點,在頭頂上的夜幕中璀璨閃爍,反觀她孤零零的,身旁誰也不在,只有冷風吹過,吹拂單薄衣裳、戲弄着鬓邊發絲,貼着臉頰變得亂七八糟。
她将心中那股難過死死忍下,拿出那塊沒能送出去的甜餅,狠狠咬上一大口好難吃。
或許是餅徹底放涼,餡料餅皮失去最初的味道,又或許是、是因為……
腦子裏,有誰的嬌甜嫩嗓喊着一聲聲“熙哥哥”,又有誰略帶寵溺地輕輕颔首,給予溫然笑意,嘴裏咬碎了的甜餅突然變好酸,被夜風吹佛的身軀好涼,涼意直達胃部,開始隐隐作痛……
“你在這裏幹什麽?”
驀然出現在庭院裏的溫雅男嗓,與剛才幻想中某人的如出一轍。
崔鹿棠急忙回頭,最先看見的是水藍色的袍子,順着衣袍往上看,進而看到樂正熙正低着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盯瞅着她。
“今天你問這句話問兩次了啦。”
“不想我問,就不要總在我面前做出一些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
“我沒有啊。”做怪事的人是他才對吧?
他總是突然出現,把她吓得措手不及,害她以為她真有做什麽壞事哩!
“沒有?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麽?”樂正熙緩緩收回緊盯她臉的視線,挑了最近的那張石凳,移過來,一言不發挨着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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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呃……”他搬得動石凳?!
她知道他不只跟爺爺學習琴藝,也有習武,聽說是瞞着他的家人偷偷學的……
咳咳咳,不不,她沒有懷疑他手無縛雞之力的意思,就是平時看他一副溫文的樣子,想不到他力氣竟然那麽大。
“剛才你沒吃飽?”那雙不像今早有欲潮暗湧的淡然鳳眸瞄了一眼她手上的甜餅,再回到她臉上,話裏的意有所指非常明顯。
“吃飽了呀。”以為人家要眉目傳情,她幹脆低頭拚命扒飯,來個眼不見為淨,哪料到他們大玩“夫唱婦随”嫌她吃得少,雙雙給她夾菜,玩來玩去玩不過瘾,害她只能硬着頭皮把飯菜往嘴裏塞,太過分了!
“那是我府裏夥食太差,不對你胃口?”
“沒有啊,我在山上都吃得很清淡,這裏的膳食雖非大魚大肉,但是你家廚子的廚藝好好哦,菜肴都很美味,我已經很滿足了。”
“吃飽了,也并非飯菜不對味,那你剛才是在做什麽?”
話題又繞回她偷偷拿甜餅啃的事情上。
那塊被她拿在手上的甜餅,他有見過,附近有一間小鋪子每天在賣,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她今天定是偷溜出去了。
“我在吃甜餅啊!”為什麽有人這麽喜歡明知故問?
“我就是問你為什麽會吃甜餅。”晚膳吃了那麽多,那塊餅也挺大的,要說當作飯後甜點,未免太差強人意。
“我心情不好,把餅當成惹我不快的人,用力咬死他。”
“誰惹你不快?”
就你啊。
擺明了找死的話一瞬間在腦中飛快閃現。
崔鹿棠不會傻到任由話語脫口而出,随後遭到眼前的男人暴打至死,她趕緊改變話題:“你不是去送美人侍中回府了嗎?怎麽這麽快回來?”
“我并非她府裏的車夫或轎夫,只需送她到府門口,确認她有上車或上轎就可以了。”
意思是他最多送美人到大門口,之後自有她府上的人接手,用不着他操心。
“你這麽做未免太不體貼了吧?”
“體貼是誰?我認識?”
“呃,你……”他的笑話好冷。“難道你不認為趁着月色正美,跟她手牽手踩着月色漫步,一路把她送回府裏更能培養感情嗎,,
虧他還是人家的愛人,做起事來卻興致缺缺,拿人家當可有可無。
直到此刻崔鹿棠才發現,原來美人侍中一直忍受着他的古怪脾氣,在人前強顏歡笑,她突然覺得她真可憐,嗚嗚……
“我很忙,每日在外面忙完回來只想着好好休息,至于你說的那些,并不在我的義務範圍。”有她一個突然跑來的麻煩就已經夠他頭疼了,雲湘若那邊分明是個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的大坑,他才不會像她這麽少根筋,閉着眼就往裏面跳。
“想要好好休息,卻為別人撫琴奏樂?就連手受傷了也要死撐着給人家彈琴?”
“我說了我的手沒事。”他希望這話別讓他再說第三遍。“還有,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誤會什麽?是指誤會你是美人侍中的最重要之人嗎?”微側螓首面向他,巴掌大的小臉上那雙杏眸倒映着天上繁星的點點璀璨。
只可惜星芒再耀眼也掩飾不了崔鹿棠眼底隐隐發作的那股不明情緒,在與他對望時越發顯得難以控制,那句“最重要之人”更是音調揚好高,聽起來好刺耳。
“她說,她是我最重要之人,是她自己這麽說。”樂正熙不想說的,更想将她那可憐兮兮的模樣當作沒看見,奈何喚作良心的玩意兒搶先一步,不許他漠然別開臉,他只能解釋。
“她、你、那什麽什麽……”冷靜!她聽懂他的意思,正因如此,她更要自己好好冷靜,不要因為他像是為了安撫珍稀小寵獸那樣的解釋弄得心花怒放。
“你對她好好哦,都願意為她彈琴。”
他身為宮廷樂師,領的是朝廷俸祿,聽說宮外之人若想聽他撫琴,便需砸下大把銀錢三催四請。
他架子那麽大、琴技那樣聲名遠播,到了美人侍中面前,就變成外頭地攤上吆喝叫賣的廉價玩意兒了?
“我無法對她不好。”
“是嘛、是嘛,太喜歡她了,對她寵愛得不得了,實在沒有辦法,只能對她——”
“閉嘴。”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訓斥她,怪她不懂人心險惡,一張小嘴總愛胡言搗亂肆無忌憚。
這次樂正熙懶得解釋,拉過她仍拿着甜餅的那只手,低下頭,絲毫不在意地往她方才咬過的地方大大咬掉一口。
“喂,你幹嘛偷我的餅吃?沒吃飽還是膳食不合胃口啊?!”誰允許他吃了呀?!崔鹿棠氣急地吼他,用他說過的話回敬他。
“這是買給我的,不是嗎?”
“是啊……”慢着,他怎麽知道是買給他的?難不成有人比她還愛自作多情?
“買來了卻偷偷藏藏不拿給我,被我發現你在這裏偷吃該是給我的東西,我自己過來拿,有何不妥?”
“是、是沒有啦……”說得都對,她完全只能被他牽着鼻子走,可是……
“美人侍中拿來孝敬你的糕點你還沒吃夠啊?像這種路邊随便都能買到的食物,如何能跟人家的精致點心相比?”
“我不喜歡吃那些甜食,你不可能不知道,若你有興趣,大可到我房裏幫忙解決那盒點心,省卻我待會拿去給下人。”
準确來說,是一口咬下就甜膩滿溢的食物他是絕對的抗拒。
她買的這甜餅,餅皮加入的糖适量,一口咬下,能嘗到餡料最原始的香甜,他對此并不排斥。
“那個叫若若的美人侍中拿來的糕點很甜?”哎呀呀,那麽他的意思是,她知道的美人不知道,美人拿來的東西他不想吃,她拿來的他會吃?
“很甜,甜到我頭皮發麻,難以接受。”樂正熙邊說邊吃,直接把她的手舉到嘴邊,握着軟軟小荑要她代為效勞,享受得毫不客氣,吃相過于優雅專注,差點讓在一旁靜靜瞅着的崔鹿棠以為他是在吃什麽美味珍馐。
“甜餅都已經冷掉了,剛出爐的時候才最好吃……”
“嗯。”
餅冷掉了,餡料和餅皮黏糊在一塊兒,分明就不好吃,可他依然不在意的吃光光,形狀好看的兩片薄唇,沾着些許油亮害她好在意,趕緊為他遞上擦嘴巾帕。
“下次我們一起去買,吃剛做好的好不好?”不過,不太可能吧?她都已經準備要回山上了,就算她不想回去,他遲早也要趕走她,只是妄想的話語仍是抑制不住的說出口。
“你想去,我就陪你。”
“啊、呀……”崔鹿棠忍不住發出短促的小小驚呼,對他的應允感到不可思議。
可歡快感動的情緒還未在心中落下,又聽見他丢過來一句:“只要不給我惹麻煩,不管你想做什麽,我都允你。”
“我哪裏有膽給你惹麻煩呀?”她自知人生地不熟,才不會到處亂闖。
“很好,記住你說過的話。”
崔鹿棠沒聽出哪裏好,他的臉上始終保持着冷漠的淡然。
“但是有件事你必須給我好好記住,今天就算了,從今往後,你不要跟雲侍中走得太近,與我無法不對她好的原因一樣,因為她是陛下欽點的侍中。”
不要跟雲侍中走得太近,與我無法不對她好的原因一樣,因為她是陛下欽點的侍中。
在那之後,崔鹿棠自行剖析解釋樂正熙的說辭,将其歸類為他不想身份尊貴的美人侍中被一個鄉野丫頭帶壞。
唯有如此,一切才能說得通。
不然他幹嘛沒事對她好,而不是将九年前轉身離去的冷漠态度貫徹到底?
算了。她懂他的意思,她能保證日後即使再遇上美人到他府上作客,遠遠瞅見她就立刻跑得遠遠的,直到她離開的那一天為止。
哪知事與願違,就在隔天,從宮裏回來的樂正熙一臉怒氣沖沖……好吧,是一臉陰沉,活像被欠幾萬兩銀子,一路殺到她面前。
“昨晚我不是才說過叫你別惹麻煩?”
府裏不大,她不是跑去廚房監督一日三餐吃什麽,就是跑去池塘邊玩水,再不然就是跑到樹下乘涼數螞蟻,偶爾擡頭看看藍天白雲,再來就是追逐飛入院子的小鳥,自個兒玩得不亦樂乎,整天閑不住。
樂正熙一回來就在偏廳外的松樹下找到她,二話不說就把她拎進房裏說教。
“沒有啊,我惹什麽麻煩了?”沒頭沒尾跑來興師問罪,弄得她整個人莫名其妙。
“我說過叫你別跟雲侍中走得太近。”
質問伴随着瑤琴被用力放下的重響降落在她面前。
樂正熙冷着一張臉,毫不留情地給予與他對視的無辜人兒一個眼神狠瞪。
“我跟她離得很遠啊。”
第一,侍中府她進不去,第二,宮城她更加進不去,唯一跟雲侍中有過交集的,就是昨天在長廊的初遇以及後來的晚膳。
他說他沒空跟人家踏着月色談情說愛,她也不可能會去,所以她跟那位侍中大人就再沒有接觸了。
“你離她很遠,那這是什麽?”“啪”的一聲,樂正熙用力将某樣東西拍落在她面前的桌上。
“你好吓人,這什麽啊……”
“若真想吓唬你,面前這張桌子就會被我拍個粉碎,用來殺雞儆猴。”雞是桌子,猴子是她,前者死的,後者活蹦亂跳,是只頑劣的惡猴,專惹麻煩,人人都想要把她按在腿上暴揍一頓。
“就算你要打要罵,也要先讓我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吧?”在他面前,她已經不止一次體會到犯人枉死時的冤屈。
為了不讓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崔鹿棠滿臉無辜地瞄了他一眼,伸手過去,從他掌下小心翼翼地摸出某樣東西。
這是一張紙,上面寫着某種東西的制作方式,只是上頭的錯字稍嫌多,若沒猜錯,這不就是、應該是……
“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嚴肅且冰冷的言辭像利箭射來,直直紮入腦袋。
或許他沒那麽壞,是她想太多,可他分明用着興師問罪的口吻,每每從頭頂飄下來,就是如何都揮之不去呀。
“好啦、好啦,這是我寫給美人侍中如何将鮮花保存下來做成發飾的方法,怎麽了嘛?”
“你什麽時候寫給她的?”
“就昨晚啊,晚膳時你碰巧有事離開了一下,趁你離開,她靠了過來,說我頭上的花飾好好看,向我讨教,要我教給她,等做好了就戴給你看。”
“你……真是無心插柳。”插出一樹令人敬謝不敏的麻煩。
“我本來不想給的……”崔鹿棠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小聲說出了自私的心裏話。
“不想給你還給?!”樂正熙兇她,用瞪眼以及拍打桌面的方式。
“我做什麽了嘛?”她什麽都沒做吧?頂多配合着讓他們的感情更加錦上添花而已,快感激她呀!“還是說這張紙有什麽問題?等等!這張紙怎麽會在你這裏?”
“就因為你給的這張紙,雲侍中回去就命人做了發飾,剛好今早沒早朝,她戴着進宮找人敘舊,順便找我,結果路過禦花園時被蜜蜂所傷,我碰巧經過那裏,趁亂将這張紙撿了起來。”幸好是他撿到。
打開紙張瞅見她亂七八糟的字跡時,他二十七年來頭一次感嘆自己的運氣竟然這樣該死的好。
“你字寫得亂七八糟,錯字連篇就算了,竟然連制作方法都寫漏一個關鍵過程。”他真的佩服到五體投地,換作是他,那種字他絕對拿不出手。
“不、不會吧……我寫漏了?”
制作方法是幼時在爺爺的藏書中找到的,當時他也在場,還耐心教導過她呢,順序先後他多多少少還記得。
如此說來,寫給美人侍中時她應是心存嫉妒才會寫漏……
糟了!她現在比較在意的是蓄意謀害朝廷命官可是重罪……
“那、那那那她呢?她還好吧?!”
“她被蜜蜂所傷,立刻被送回侍中府,想必此刻陛下已派禦醫去為她診治。”
“你、你沒事吧?”
被關愛對像換成他。
只因他突然一臉無力,不發一言地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撐在額前,神色略顯痛苦,害她感到無比心虛,擔憂接下來要承受何種斥責怒氣。
“沒事?我非常有事。早知如此,昨天我就該把你們兩個分開到天邊遠……不,我該直接把你這個蠢丫頭鎖進房裏更能省麻煩。”
“什麽嘛!我這是在關心你耶!”
“你該擔心你自己。”
“我有為自己擔憂啊。”她都準備好挨罵了,看,她一臉真誠的視死如歸,來吧!
“你還是沒懂我的意思。”樂正熙眉心擠出折痕,鳳眸在瞅向她時浮現一抹無可奈何,“我說過她是陛下欽點的侍中,你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我聽了呀。”她有膽把所有人的話都當馬耳東風聽過就忘,獨獨不敢不聽他的。他在她中的地位一直比生她的父母、領養她的爺爺還要有威嚴。
“那麽,我再說一遍,雲湘若是我們西斐國君欽點的侍中,陛下拿她當紅顏知己,打從她小時候起便疼她疼到深入骨髓,看在陛下的份上,我無法不對她好,只要并非過分胡鬧我都會由着她。而我要你離她遠一些,是為了日後即便有任何危害到她安全之事發生,責任也不會追究到你身上。”
說了半天,他從來就沒有在意過那位美人侍中啰。
由始至終,他在乎的、不願看到惹上麻煩被降罪的,一直就只有她。
“咦?咦咦咦咦?!”這麽說,他先前那些警告啊、冷眼旁觀啊,其實都是在為她着想,今天一回來便沖着她神色陰晦,其實是為她擔憂而産生的各種惱怒情緒。
“小棠,我現在非常生氣。”
他生氣,但是她卻莫名感到好開心。
“我沒想到你這麽蠢,一來就給我惹來這麽大的麻煩,陛下派人來抓你進宮問罪,只是遲一些早一些的問題。”
“那、那我現在要怎麽辦啊?”開心是一回事,事态緊急又是另一回事,這個崔鹿棠還是能分清楚。
“去收拾東西,馬上離開這裏,回山上去。”
對哦!她怎麽這麽蠢?趕緊跑路呀!難不成還傻傻等着人家來抓嗎?
“我馬上去!”她馬上就走,立刻走!
她不能被抓到,不能連累他,她現在就一個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