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師學生般關系
老師學生般關系
今天晚上,是米鋪一月一次對賬的時候。
屋裏的燈光很柔和,罩子裏的燭火很穩,只有極少數時候會晃上一晃,王居風很仔細地看着賬目,一本一本,一頁一頁,一條一條,每個細節都不放過。
民仔白天幫另外一個下人幹了點活,錯過了飯點,還沒來得及吃飯就來到書房伺候着了,這時肚子餓得不行,叫喚了幾聲,聲音還挺大的,他一下就尴尬了,用手捂住肚子。
王居風再認真對賬,這聲響自然也是聽得到的。
他把頭擡起來看了一眼民仔,見他窘迫的樣子,柔聲說了句,“白天沒吃飽?那你把這些吃了吧。”他指着桌上一盤糕點道,民仔連忙搖頭,“老爺,這是給您備的,您吃。”
“食物存在的意義,就是給肚子餓的人進食,我現在肚子不餓,它們被你吃了,也算是實現了自己的價值。”
這話民仔有點沒聽懂,他看着老爺,王居風幹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這是要我親自送到你嘴邊?”他把盤子端起,作勢要往民仔這邊靠。
民仔趕緊走上前幾步接過盤子,“謝謝老爺。”
“既然你來我王府做事,幹得也認真,就該得到應有的待遇。”王居風回到位置上繼續對賬,民仔拿起盤子裏一塊糕點往嘴裏送,吃得很香,但咀嚼得很小聲,就怕這聲音會吵到老爺,這時,王居風依然認真在對賬,同時也用些剩餘精力與民仔展開對話。
“我有讓人一日三餐定時送飯菜過去,是分量不夠?如果你吃不飽,我讓廚房那邊再加量。”
民仔沒說他白天幫人幹活錯過了飯點的事,“謝老爺,吃得飽,有時還覺得送得太多了。”
“吃得飽,那你現在這個鐘點餓?”
被這麽一問,民仔回想了一下,這段日子以來,飯菜都是定點送過去的,他也基本上是定點在那個時間段吃,吃不完,他會馬上拿給別人,把食物分享出去,不會将其攢着,好像有好幾個晚上,吃飽了以後,到了深夜他也還是會餓的。
他把這個疑惑說了出來,“老爺,我現在一日三餐正常吃,吃得很飽,偶爾到了晚上也還是會餓,這是為什麽?”
王居風笑了,擡起頭又看了民仔一眼,“你這個年紀,還是處于長個的階段,會餓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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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談話,讓兩人之間的氣氛稍微變了。
民仔有些不自在,同時內心又有一股很奇異的,很舒服的感覺。
王居風問了民仔更多問題。
“現在除了吃的方面,另外的方面還習慣?”
“回老爺,很習慣。”
“你剛來府中那時,的确是那主管分配差事不得當,讓你受苦了,後來他還有找你麻煩?”
主內管家就是個勢利的人,現在見民仔成為了王居風身邊的“紅人”,哪還敢找他麻煩,巴結都來不及。
“沒有,都挺好的。”
本來民仔可以在這時說一些主管的壞話——那也不叫壞話,就是實話實說,把他對下人的一些不公平的做法講出來,可民仔說不出口,他不是那種在人背後打小報告的人。
亦或許,也是在潛意識裏,認為主內管家其實也是個可憐之人,當然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善惡都有因果,他如果還是那麽欺壓下人,總有一天會遭到報應的。
“你這個年紀,本應該是在念書學本領,怎麽會進到府中來?”
王居風雖然這麽問,他肯定也猜得到,是因為民仔家中困難,他就是想親自從民仔口中了解到他家裏的情況,還有具體是怎麽個困難法。
民仔如實回答,“回老爺,我爹娘走得早,家中只剩年邁的爺爺與我相依為命,爺爺老了,也幹不了什麽活,我不想加重他的負擔。”
“……你是個孝順孩子。”
王居風也不是什麽高高在上,不知人間疾苦的老爺,對于這世間萬種家庭的不幸,亦有所了解,見到民仔表現出與年齡不符的成熟,他有些心疼這個瘦弱少年。
“那你是怎麽識字的,是誰教你?”
“我家附近有個秀才,有段時間很喜歡搬張凳子坐在門口看書,他見我對書本好像很感興趣,就時不時會教我認字寫字。”
“那他可以說是你的啓蒙老師了,你為什麽喜歡讀書?”
王府裏也有很多小孩,那些都是王居風兄弟姐妹的孩子,他們就未必見得愛讀書,年紀小一點的尚處在貪玩的階段,巴不得每天都在外面玩耍,年紀大一點的,跟民仔年齡差不多的,心思也花得很,就沒有願意在私塾裏靜下心來聽先生講課的。
民仔不知道要怎麽去表達,見老爺今晚跟他說了那麽多話,氣氛那麽好,他很想與他的對話能夠一直保持這麽順暢,也就認真組織起了語言。
“我自小生活在一個很小的村子裏,遇見的人,遇到的事情,來來去去也就是那一些,難免枯燥乏味,可看書不一樣,看着書裏寫的人,寫他們發生的事情,就好像是我自己也經歷了一次一樣。”
王居風被民仔這個樸實的回答逗笑了。
“你這是有了很強的代入感,不過也說明你看的那些書,作者寫得很好,能夠吸引人看下去,”頓了頓,他又道,“其實那次在院子,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你了,之前很多天晚上,我都見你借着月光在角落看書,環境那麽差,你也看得全神貫注,這點讓我很欣賞。”
民仔有點驚訝,也很有些不好意思。
“……我就是覺得平時白天幹活,也沒什麽玩樂,看那些故事書能作為消遣。”
“書有很多種,有那些講新鮮稀奇故事的,也有教人學識的,你現在應該開始看些其它類型的書籍了,比起故事書,也許沒那麽有意思,但一旦學會了,是終身受用的,以後我也教你認字寫字,做你學習路上的第二位老師。”
他們現在的對話,不像是主人與下人。
更像是兩個地位平等的朋友。
民仔以為老爺是在開玩笑。
但他臉上的表情十分認真,甚至有些誠懇。
那晚之後,果然,王居風只要一有時間就會抽空教民仔認字,指導他看晦澀難懂的書籍,民仔的地位莫名高了起來,連主內管家都對他很客氣,甚至有些狗腿了,主動跟他提起府中的下人每個月都可以有機會出去探望親人。
于是,民仔自入府以來,第一次出去探望爺爺。
爺爺看上去更蒼老了,那是因為沒有孫子在身邊陪伴,孤獨導致,見到爺爺,民仔有一肚子的話要傾訴,但他忍住了,因為那些話,多半會讓爺爺擔心,他臉上挂着笑容,把買的新衣服和糕點放在爺爺面前,還把攢下的工酬也都拿了出來。
爺爺不肯收那些錢,拗不過他,只拿了其中一部分。
“孩子,剩下的你自己留着,以後總會有用的,要珍惜你現在待在王老爺身邊做書童的差事,我看我們家,也不至于那麽倒黴,你看你進入府中之後,運氣就挺好的。”
民仔同樣覺得自己運氣好。
他也特別珍惜現在的這份差事。
不僅僅因為這份工作輕松,安逸,受人尊重。
還因為能近距離靠近老爺,觀察老爺。
他喜歡盯着老爺看。
他覺得老爺……很好看。
回到府中,晚上,民仔照舊在書房伺候着。
他現在比之前膽子大了一點,看王居風的動作會稍微明顯一點,時間也長。
一個不經意間,王居風擡頭——
發現民仔在看着自己。
那一刻,民仔沒有把頭偏過去,兩人四目相對,就像是有一股磁力把他們的目光吸住一樣,暫時誰都沒有移開。
氣氛有些微妙之時,有人推書房門進來,七、八個老人動作毫不客氣,不請自來之後,你一句我一句,說起了王居風的不是。
“居風,本來應該進貢的那批米糧,你為什麽要攔截?”
“這能送到皇宮,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為什麽說斷就斷了?”
“這麽大的事情,你都不跟我們商量一下?”
面對這些老人們的問責,王居風倒是很淡定,“以前進貢,對王家是有好處,現在很多中間人都想要從其中拿到好處,大家都想從米倉免費拿米,這筆生意是虧的,既然虧損,也就沒有必要再繼續。”
“就算是虧,也得繼續,難道你想得罪那些皇親國戚?”
與面對民仔時的親切不同,這時王居風很冷淡,“我只是在商言商。”老一輩們被氣得夠嗆,“好,既然你是這種态度,那就來列舉一下,自從你當家之後,違背王家的家訓做了多少事!”
老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像是積怨已久,“你把幹了很多年的老長工辭掉,招了一批沒有經驗的後生仔,架空家裏長輩的實權,自己專權,很多以前府裏有的活動也都取消了,我們這些老人的樂趣,不過就是想看場戲,看個雜耍,玩幾把牌,這樣你都要削減支出……”
王居風很理性地一一回應,“我的哪一個決定,不是讓王家米鋪生意變得更好,銷路更廣?至于內府事宜,減少不必要的鋪張浪費,把錢花在真正該花的地方,也沒什麽問題。”
見這些王居風都能回答得上來,有人開始拿他自身超過了年紀還不娶妻,無後不孝做文章。
王居風語氣裏透着一家之主的威嚴,“婚姻大事,自己做主,之前你們安排的,我不喜歡,希望以後也不要再有,我可以很明确地表态,這一輩子,我都不會成婚,如果你們怕王家絕後,除了我之外,我父親還有很多個兒子。”
老人們一個個氣得不行。
“我們這些糟老頭子,越來越沒有說話的地位了!”
有的甚至作出扶牆直喘的動作,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演出來的,這反而讓王居風看了更加生厭。
他從骨子裏讨厭這些人的老舊思想。
正好這時主外管家來了,王居風交代他處理現場,自己帶着民仔去了府裏北面的一個後院,這個後院正是之前民仔晚上躲着看書的那個,算是府裏最清淨的一個地方了,因為院子被王居風進行過改造,造了很多奇形怪狀的亭子,種了很多不知名植物,其他人忌諱,認為那有些不詳,也就很少來。
院子裏,王居風擡頭看着高空的月亮。
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民仔試着打破沉默,“老爺,您之前說注意到我在院子裏看書,也有好多天了,那是因為您每天晚上那個時間也會來這裏的緣故?”
“對,我經常晚上那時來這個院子。”
從剛一擡頭看天空,到現在,王居風都是保持着仰頭的姿勢與民仔對話,民仔好奇,“我是因為白天沒時間,也怕被人看到,才跑到院子裏借月光,老爺您是因為什麽?”
王居風這時臉上表情才變得柔和了一些。
他答非所問,“如果晚上不跑到這裏來,又怎麽發現你這個這麽好學的學生?”
自從教民仔認字以來,他便經常以“老師”自居,民仔的臉又有些不争氣地發紅了,見老爺這麽溫柔,民仔鼓起勇氣問他,“您為什麽一直看着天上?”
沉默許久,王居風道,“我想家了。”
盡管看不到王居風的正面,民仔也能從側面感應到老爺的某種思念之情,他就更不理解了,“這裏不就是您的家?”
王居風沒有正面回應,他只是道,“這座王府,有太多太多很迂腐的東西,很多時候,我都覺得快要呼吸不了,”
頓了頓,他突然又問民仔,“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民仔理解老爺說的“呼吸不了”的意思,自然不是真的呼吸不了,應該是處在很困難的環境中,某種無奈吧,他想起爺爺對自己說的話,回答,“……那就先忍着。”
爺爺說,人這一生,反正也不是很長。
寧願裝癡扮聾,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王居風這時才轉過頭來,很認真地看着民仔,他突然伸手,想要撫摸民仔的臉,開始是猶豫的,最後還是觸碰了上去,眼神裏的光,柔和得就像是月光一般。
民仔以前從未在任何人眼裏見過這種光,哪怕是自己的爺爺。
從這目光裏,他體會到了很多感覺。
他知道,老爺對自己是很愛惜的,這種愛惜,與心善對下人的那種關懷又有所不同,但哪裏不同,民仔說不上來,他的胸腔有些發熱,臉上也很燙,就像小時候發燒感冒那樣。
王居風的手指是很冰涼的。
與民仔面頰的熱度剛好形成強烈反差。
在這一刻,民仔第一次産生了一股沖動,他想抱一抱老爺,就像是親人之間那種,朋友之間那種……不對,好像也不是那種,感覺上的不确定,讓他有點局促。
王居風看出了他的緊張。
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
他不想吓到這個少年。
最後道,“忍,是為了更好地養足自己的能力。”
待到時機成熟,便不必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