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鸮啼
鸮啼
京州市一項重點工程即将開标,參與競标的企業代表麇集京州市政務服務中心。金氏對該工程萬分重視,金澤潤不僅自己操刀修改标書,而且親赴現場,坐鎮指揮。開标流程繁瑣、時間冗長、管控嚴格,正式開始前,金澤潤在衛生間整理儀容。
涓涓細流自水龍頭中傾瀉,金澤潤認真将手洗淨,甫一擡眸,便見一個颀長的身影悄然出現在他身後,來人臉上挂着耐人尋味的淺笑,金澤潤通過鏡面與其對視,也跟着輕哂。
“燕先生,您好。”
“金總,好久不見。”來人正是燕知禮,他站在金澤潤的斜後方,黑沉沉的眼眸藏匿多餘的情緒,“在這裏遇見你,我可高興不起來,金氏會是一個強有力的競争對手。”
“彼此彼此。”金澤潤用手帕将手上的水痕擦拭,顯然沒有深入交談的打算,簡單朝燕知禮點頭示意之後便準備離開。二人錯身而過的時候,燕知禮突兀地問了一句:“你的Omega最近還好嗎?”
金澤潤的腳步稍停,卻沒有轉頭去看燕知禮,只是輕輕嗤了一聲,撂下一句“他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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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評标整整持續了一天,期間所有人的通訊設備全部上交,等金澤潤從政務大樓走出來時,漆黑的幕布業已鋪滿天穹。
金氏如願中标,幾個月的辛苦沒有白費,金澤潤心情不錯,哪怕一打開手機就收到喬知崇的短信也沒有敗壞他的愉悅。
喬知崇:今天回來嗎?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手機屏幕的反光映照在金澤潤端正的臉上,司機在車內後視鏡上窺見了金澤潤的冷漠,他仿佛看見了一封垃圾郵件,随意地将短信劃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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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知崇在房間裏踱步,已經晚上九點了,金澤潤仍舊沒有回家。喬知崇心裏有一個模糊的計劃,這個計劃想要順利實施需要金澤潤的配合,他已經在腦海裏把自己的戲份排演了無數遍。
鐘表的指針轉了一圈又一圈,窗外終于響起了轎車的聲音,喬知崇好似見了腐肉的禿鹳,急匆匆拾級而下,然而他左看右看,也沒有看見金澤潤挺拔的身影。
喬知崇的視線幾乎要把轎車盯穿了,他咬牙切齒地問:“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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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今天在雲庭公寓休息。”司機畢恭畢敬地回答。
“又不回來。”喬知崇失神地喃喃道。
事實上,這樣的對話最近經常在金氏的宅邸發生,金澤潤已經連續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算上金澤潤出差的那一個月,他和喬知崇已經将近五十天沒有見面。
喬知崇失魂落魄地回到室內,邁上階梯的時候前陣子險些失足跌落的陰影再次将他籠罩,喬知崇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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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氏集團安保森嚴,即使喬知崇是總裁配偶也不可以随意進入。好在金澤潤和喬知崇濃情蜜意的時候行事高調,金澤潤身邊的幾個副總都認得他,副總并不知道喬知崇當下的處境,聽信喬知崇胡謅的理由,不假思索地把人帶進去了。
喬知崇進了大樓後直奔金澤潤的辦公室,金澤潤暫時不在,秘書給他端了茶水。
喬知崇在事情敗露之後一直凄凄惶惶,幹等了一會兒便有些疲乏。猶豫了片刻,考慮到和金澤潤對峙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喬知崇選擇拖着疲憊的身軀到一旁的小隔間休息,因為身心俱疲,他幾乎沾枕即睡。
不知過了多久,喬知崇在半夢半醒之間倏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曾幾何時,這個低沉的嗓音在他耳畔吐出一連串甜言蜜語,這是燕知禮的聲音。
“這裏是金澤潤的辦公室,燕知禮怎麽會在?”喬知崇方才還惺忪的睡眼立即瞪大,幾乎瞬間清醒過來。休息間和辦公室只隔着一扇薄薄的小門,此時門虛掩着,喬知崇緊張地屏住呼吸,悄悄側耳傾聽,從辦公室傳來的聲響清晰地鑽進喬知崇的耳朵裏。
燕知禮今天是代表孟氏來與金氏洽談合作的,金氏拿下的那個項目是個香饽饽,然而前期投資較大,金氏獨自承擔可能會導致資金鏈緊張,孟氏遂以此為切入點,提出金氏主導,孟氏輔助的意願,美其名曰合作共贏,不想被金澤潤一口回絕。
燕知禮抿了一口茶水,即使被不留情面地拒絕了,臉上仍帶着得體的笑容:“金總,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如果金氏拿不出足夠的錢,只能走融資那條路,這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金澤潤雙手置于桌面,十指交叉,聞言笑了笑:“聰明人算不上,不過是擅長取巧罷了。”他話鋒一轉,“燕先生對金氏的財政,倒是比我這個執行總裁還清楚。”
“金總過謙了,讀書時誰不知道您才氣橫溢。”燕知禮見金澤潤話中帶了幾分薄怒,連忙笑呵呵地賠了個不是:“是我僭越了,我看午餐時間到了,不如一起用個餐,我們校友之間敘敘舊?”
正在偷聽的喬知崇心下一驚,他竟從不知燕知禮和金澤潤還有過同窗之誼。
“京大畢業的校友不知凡幾,燕先生每碰見一個都要拉着人敘舊麽?”金澤潤譏諷道。
“金總還是這麽不近人情啊。”燕知禮與金澤潤對視,目光柔和,仿佛在凝睇自己的愛人,“讀書期間我非常仰慕你,可惜一直沒有機會結交。”
金澤潤眉頭一蹙,沒有接話,燕知禮也不在意,好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自顧自地說:“那時你多風光呀,大獎拿到手軟,教授特許你跟着做項目,求着你保研,在你面前,誰都要避其鋒芒。”
燕知禮的思緒回到了幾年前,他的家鄉是國內一個不入流的小縣城,燕家的資産在縣城蓋得起獨棟別墅,在京州卻只能保證燕知禮生活上不拮據。
燕知禮天資聰穎,在鮮花和掌聲的簇擁下成長,漸漸養成自命不凡、恃才傲物的脾性。他從不因為出身妄自菲薄,認為憑借自己的才能可以輕易彌補家世上的不足,事實上,大學一年級他的确做到了,即使是天之驕子雲集的京州大學,他依舊出類拔萃。
然而燕知禮的驕傲并沒有維系很久,次年金澤潤入學之後,一切都變了。金澤潤的光芒令所有人黯然失色,燕知禮也不例外。
那是燕知禮第一次嘗到挫敗的滋味,也是第一次明白,天才之間,亦有差距,而有些差距不是刻苦就可以填補的。
燕知禮給自己設立了趕超金澤潤的目标,然而金澤潤就像一座難以逾越的險峰,無論他怎麽攀登,也望不到峰頂,日積月累之下,這個無法實現的目标演變成了執念。
之後燕知禮入贅孟家,借着孟家的勢力終于有機會和金澤潤正式結識。燕知禮倨傲慣了,雖然在金澤潤身上屢屢受挫,但一直認為金澤潤是知道他的,畢竟他在京州大學也是一個風雲人物。然而彼時的金澤潤彬彬有禮,望向他的目光陌生且平淡,充斥着初次見面的客氣。
燕知禮好似被迎面痛擊,連呼吸都遽然變得困難,在金澤潤的淡然面前,他的掙紮、痛楚、狼狽和不甘就像空氣中的灰塵一樣微不足道。
“為什麽你永遠可以高高在上、從容自若,怎樣才能撕碎你的完美皮囊,扯下你的肉,吮吸你的血,讓你和我的痛苦感同身受?”燕知禮在心中歇斯底裏地大吼大叫,自那之後,對趕超金澤潤一事愈發執着。
某一天,孟庭昉倏然以分享八卦的玩味語氣告訴他:“親愛的,你聽說了嗎,金澤潤在潮海市對一個Omega一見鐘情,放着正事不幹,天天追着人家屁股後面大獻殷勤。”
“不可能。”燕知禮的第一反應是矢口否認,他覺得無比荒謬,金澤潤這般目下無塵的人,怎麽可能和情情愛愛扯上關系。
“呵呵,你別不信,有人拍了照片呢。”孟庭昉看熱鬧不嫌事大,點開群聊裏的圖片,将手機屏幕湊到燕知禮眼前。照片裏的金澤潤明顯精心打扮過,和一個男性Omega手挽着手在海邊漫步,二人臉上洋溢的笑容被相機定格,燕知禮被那笑靥刺傷,匆匆一瞥便移開了視線。
這一瞬間,燕知禮實在難以形容自己的感受,他的怒火像添了熱油一樣訇訇燃燒,渾身的肌膚驀地發癢,喉間傳來的陣陣不适感令他想要幹嘔,他攥緊了拳頭,讓指甲深陷肉中,這才勉強控制自己的失态。
“沒想到他是如此膚淺的一個人。”孟庭昉對燕知禮的異常渾然不覺,還在津津有味地品評八卦。
“是啊,沒想到他這樣的人,也會為庸脂俗粉折腰。”燕知禮微微一哂,出言附和孟庭昉,他的視線落在迷倒金澤潤的Omega上,黑沉沉的眼睛裏沒有一絲笑意。
三個月後,金澤潤被長輩召回京州,而燕知禮則坐上了飛往西頌島的航班。
與喬知崇接觸之後,燕知禮愈發地憤怒和失望,金澤潤迷上的是一個虛榮、蠢笨、放蕩的Omega,除了一張好看的皮囊,其他方面一無是處,在荷爾蒙的刺激下輕易就被他引誘。憤恨之餘,燕知禮心中又滋生了一股奇妙的快感,他在其他方面想要趕超金澤潤,一直未能如願,卻不費吹灰之力地撷取了金澤潤渴求的果實,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觀賞金澤潤發現真相之後,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
“燕先生,要做白日夢的話回家去比較好。”
金澤潤冷淡的聲音打斷了燕知禮的思緒,燕知禮回神,胸中的快意仍未消散,他無視金澤潤的挖苦,身子往後靠,翹起一條長腿,裝腔作勢道:“金總哪裏都好,就是眼光不太好。雖然由我來說可能不合适,你的那個Omega……”他故意不把話說完,以一聲嗤笑收尾,話裏話外盡是輕蔑之意。
“燕知禮怎麽好意思說這種話?他憑什麽看不起我!他自己難道是什麽正人君子嗎?”喬知崇心中波濤洶湧,不得不猛地一掐手臂,用疼痛遏制自己破門而出、破口大罵的沖動。
“怎麽,我的Omega和你難道不是一路貨色嗎?”金澤潤的神色完全沒被撼動,面無表情地反問。
喬知崇如遭雷劈,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驚叫。雖然早有預感,但親耳聽見金澤潤的冷嘲熱諷,帶給他的沖擊依舊不小,霎時間喬知崇腦海中只有一個尖銳的聲音不停地重複道:“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
“那個蠢貨說的話我還不信,原來你真的知道啊。”燕知禮忍俊不禁,“真是不好意思,金總,碰了你的東西。不過我要聲明,是他主動投懷送抱,我不過笑納而已。”
出乎燕知禮意料的是,面對奚落,金澤潤依然不為所動,甚至眼皮子都懶得動,只是平靜地看着他,仿佛在耐着性子觀看一場不那麽有趣的庸俗喜劇。
金澤潤平靜的目光和冷淡的反應令燕知禮焦躁不安,他故作鎮定道:“你沒有其他想說的嗎?”
“這裏是談公事的地方,你再繼續講廢話,我就要下逐客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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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知崇陷入深深的恐慌之中,連燕知禮什麽時候離開都沒有注意。休息間的小門被輕輕推開,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喬知崇的身軀猛地一抖。
金澤潤站在門邊,挺拔的身姿幾近與門框持平,他的神色依舊是淡淡的,似乎并不意外喬知崇出現在他的辦公室裏。
“睡得好嗎?寶貝。”
喬知崇聽見金澤潤抛出一句尋常的問候,說話的語氣同往常一樣溫柔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