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海的女兒（十九）
海的女兒（十九）
绛雲聽到神靈問她想不想做仙子。
遠處光暗昏混，樓宇崩塌，世界正在陷入死亡，绛雲知道留給自己思考回答的時間所剩無幾。
可是太上忘情…她總覺得自己還做不到。
誠然，愛情在她的生命中占了一部分比例，但是绛雲已經悟得這世上萬千變化，濃烈又鮮明的情感也絕對不止愛情這一種。
愛慕之情是一種，友誼之情是一種，愛護之情當然也是一種。經歷了這麽多的事情，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行事懵懂的小女孩了，她有很愛她的家人，而绛雲也無條件的愛着自己的家人們。
她舍棄不了家人，舍棄不了丹朱，明流，綠衣和其他真心實意待她的長輩。
最開始她向天道質疑也不是為了給自己謀一個大好仙途，她只是想揭開那層蒙面的紗罩。因為她不甘心，不甘心被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斷送自己種族的未來。
绛雲看不到威嚴神秘的天道，她只能憑自己的感覺向着前方走了兩步，然後把一直攥着的黃金匕恭恭敬敬的放在自己的手心，遞向前方，回答道：“我不願。”
“什麽？”神靈好像沒有聽懂，或者說是無法理解鲛人的念圖，這小女難道不願登上那坦蕩的通天大道？
绛雲腰板挺的更直，态度恭敬但是語氣桀骜不馴道：“鲛人公主绛雲回應您的詢問：不願。”
“我要一輩子都和我的家人們呆在一起，待在她們身邊，做她們的妹妹，女兒，小輩，而不是孤孤單單的一位小仙。”
“我不願。”
“……荒謬。”至高無上的天道沉默了半晌，從嘴縫裏擠出了這兩個字。
祂未曾入過俗世，實在不能理解這些糾糾纏纏的感情。
在祂眼裏，一切都是為了得道升仙。為了達到這個尊崇的目标，過程無論多苦難多輝煌都是無所謂的。
根據這個目标，祂選定了一位合祂眼緣的的修道人，并賜予他天生劍骨，靈感充沛，讓他能憑手中劍掃天下惡事，得萬種美名，經千種磨難後位列仙班。
至于他成長過程中可能破壞的生靈，實在是小事一樁，祂相信她們也會很樂意看到自己能幫一位頗有仙緣的修士飛升的。
這是祂看好的孩子，世界理應為他讓步。
只是祂沒想到竟然會出現意外？
這孩子真是太沒有警惕心了，竟然讓一只柔軟的鲛人随随便便就反殺，還被大卸八塊，抛灑四方。
天命之子死去，這個世界馬上就要崩潰重啓了，但是祂居高臨下看着這個打破了命運之弧的小鲛人，竟然也起了一點憐惜的意思，是個心狠手辣的可塑之才，好好培養說不定也能有一番不俗的境遇。
因此祂才屈尊降纡的問這鲛人，要不要舍棄凡俗随祂飛升？
沒成想這小女竟然不願。
祂于是慢吞吞的指出：“可是世界即将傾頹，等到下一世重新開始時，你将又會重蹈覆轍，愛上那個滅了汝族的男人。”
绛雲愣了一會兒，再度擡起頭來時已經恢複成了無畏的模樣：“沒關系，我有一個很簡單的法子。”
她握緊手中的黃金匕，對準自己的心口往下狠狠劃拉，刻了一道劍印。
金黃色的溫熱鮮血源源不斷的從她的傷口中流出，绛雲疼的嘴唇發抖，依然滿不在乎：“鲛人族沒有靈魂，我将傷疤留在我的□□上，這樣不管再來多少世，我都能觸碰并且回憶起我真正的選擇。”
“我絕不放棄大海，絕不放棄鲛人。”
“生生世世，我都會為我自己而戰。”
绛雲話音剛落，承受不了天位者威壓和世界之主離世這接連沉重打擊的小世界驀然破裂。
像撕毀紙張一般，堅固的土地大塊大塊的龜裂，深沉的海洋被吸走源泉，上下颠倒，晝夜交合，世界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無情的撕碎。
祂有點驚訝，明明應該還有一些時間的。
痛到麻木的绛雲則大驚失色，用言靈天賦為遠在戰場的幸存族人們送去最後一道保護後就頹然的癱倒在地，就近爬去了一塊倒插的岩石下。
最怕疼的她把自己緊緊的蜷縮在一起，暗淡無光的魚尾巴卷曲的像個海蝸殼。
始終她還是個天真的小姑娘，還沒有見過這副天地巨變的恐怖場景，绛雲環抱住瑟瑟發抖的自己，有點恐懼的等待終刻的來臨。
這次不會再有母親來保護她了，绛雲知道要自己把自己好好的保護起來，最起碼，起碼要清醒的死去。
她們沒有靈魂的，绛雲只能把這份恐懼刻入骨髓帶到來世，告誡自己下一世一定要提前出手，将災難扼殺于萌芽。
一定…
———
稍前一些時候，接觸到強大力量的聞意在短短一息之內被強制灌輸了許多內容，上達天事下至地土，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也成為了全知全能的“神靈。”
這個過程看起來很漫長，但在現實中，不知道是不是受小世界崩塌沖擊的影響，她能清楚的以旁觀者的視角看清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事情。
這種海量信息硬塞進腦子裏的感覺真的很怪異，聞意不自覺搖頭晃腦，試圖甩出一些感官。
這一甩就甩到了绛雲那邊。
她好像在和什麽東西對話，通過那熟悉的威壓和藏頭露尾的作風，聞意有理由猜測這就是鲛人族消失的“神靈”，也是她的老朋友，山海妖。
聞意不清楚為什麽這兒會有一個山海妖的分身體，但總歸是為了掩藏什麽，或者說守護什麽。
來都來了，聞意一邊關注绛雲和山海妖對峙，一邊抓着手上的物件思索該怎麽樣試探這只神秘的大妖。
不對，聞意突然想起來了自己的身份。
搞清楚，她可是個劍修啊，她為什麽需要思考？！
她最最最心愛的老婆歷盡千辛萬苦，終于被她自己好端端的捧在了手心裏，此時還在嗡嗡發出劍鳴表達它的喜悅。
她是有劍的人了！聞意為什麽還要遵循瞻前顧後的那一套？
世界崩潰了，那又怎麽樣？這不影響她啊！一切恐懼和迷茫皆來源于火力不足，然而她已經找回了自己的青雲劍！
普天之下，莫她最強。
怕什麽怕，直接莽就是了！
想通了前因後果的聞意再也不會自己被自己束縛手腳，她右手豎劍，左手輕輕的撫摸青雲飄逸的劍紋，很深情的對這個自宗門大比贏得後，因多日未見而她略顯生疏的本命劍說道：“青雲，該你我上場了。”
寶劍很高興的轟鳴起來。
通過天聽通尺提醒碧落她們注意好安全的聞意深呼吸一口氣，将全身的靈力都灌注在雙手之上，再由雙手引導到青雲劍上。
“太阿拔劍斬天術，起式！”
……
在一劍捅入眼前深不可測的巨大黑洞過程中，聞意發現自己經過了很多時間。
是物理意義上的時間。她看到了在淺海灘與人類交朋友的雄性鲛人，看到了在衆人簇擁下帶上明珠皇冠的雌性鲛人，看到了紛飛的戰火，哭泣下的鲛珠。
畫面最終定格在一只小小的紅金尾鲛人身上。
聞意在嘈雜的背景音裏聽到了這個灰撲撲的小鲛人許下的，最純潔的願望：
“我們呆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聞意感覺自己眼眶有點濕潤，她握着青雲劍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有點心酸的想，她們下一世不會再來到西海了，所以這只小鲛人的願望是不是注定不能實現呢？
啊，下一世，聞意希望绛雲一家永遠也不要摻和進常自然的破事裏，永遠幸福快樂的做大海最寵愛的孩子。
她由衷的祝願她們能歷經輾轉最後也仍然團聚在一起，以最開始的模樣，最熟悉的靈魂。
聞意祝福這純潔美麗的一族得償所願。
有頭頂懸吊的大石塊經受不住擠壓，在巨大的水流沖擊作用下向它底下避難的小鲛人壓來。
最怕疼的鲛人公主像還在媽媽肚子裏一樣把自己縮成一小團，胸口貼着黃金匕，皺着眉頭沉沉睡去了。
月亮慢慢升起了，在最值得歌唱的時刻，有誰輕輕哼着古老的歌謠，道別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