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終至重逢
終至重逢
此時朝霞滿天,照得院子裏一片金黃。
白若來一身素衣,站在廊下,看着莺飛蝶舞,面容沉靜。
秋素白一早來過了,帶來了諸多噩耗,其中最沖擊心房的,便是老五刺殺慕容真,被捉住後揮刀自盡了。
秋素白要帶白若來走,好言相勸不成,差點想動手扛走,但白若來心意已決——不想再躲,不想再退。
既然秋素白說裴玉也會知道這件事情,那麽,他總會找來的。
——他倒是想自己走到裴玉面前,可是,他太累了,走不動了。
秋素白無奈離去後,白若來給自己收拾了番,然後靜靜站着,等着人來。
地上只有一條人影,孤零零的,卻再好不過。只是可惜了老五,就這麽走了。不過沒關系,很快便能再見了吧!
白若來抿直了嘴,看着晨光,目露悲戚。
而在院門外,裴玉一手搭在門上,想要推開,卻又停住。宋喜見勢想要幫着敲門,又被制止。
裴玉看着緊阖的院門,竟有些猶豫忐忑。
乍聽得白掌櫃便是白沉歡時,他的心裏猶如百千萬驚雷齊砸地,砸出了天崩地裂,砸出了過往雲煙!
那些畫面蜂擁擠入他的腦海,擠得他不堪重負苦不堪言!
時而是十年前白沉歡,時而是這陣子白若來,時而又是這十年間自己的那些模糊揣測……亂的很,煩的很,恨不能立馬揪出那人,厲聲質問!
你為何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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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已站在我面前為何要裝個陌生!
你既已不想認為何還跑來錦安城跑到我的眼皮下!
真真是該死!
可是白沉歡又不能死!甚至不能有一丁點的事!所以還得讓暗影去暗殺老五,不讓他受了牽連不讓他暴露了身份!
恨得咬牙切齒,卻又要不惜一切代價保他周全!裴玉這心似要被活活絞斷了!
可是憤恨之後又很快清醒,而後有些不寒而栗!
這些年,他足夠內斂隐忍,整個人修得如深潭,任由風吹雨打也讓這心這面紋絲不動,哪怕慕容擎慕容燕嚣張到自己頭頂作威作福,可誰知,對着一個白沉歡,十年修為悉數破除,将他打回了原形!
他現在這般樣子,怎不是當年那個尖酸刻薄焦躁易怒的九殿下裴玉!
所以,在前往永安巷的路上,裴玉坐在馬車裏,閉着雙眼極力撫平內心的驚濤駭浪!
可是,驚濤駭浪是沒了,底下的暗流湧動又如何算!
裴玉眼睛睜了又閉閉了又睜,怎麽着,都是一個疼!
白沉歡不認他,是不信他,是防着他了!
發生了那麽些事,他的确是能把自己當陌生人了,就算當生死仇人,也是理所當然!
就算自己心中再不是味,這也只是是非循環因果報應!
可是,可是到底意難平啊!
他說的那些惦念,是否被當作了笑話!他不設心防的呈現出最弱的一面,是否被暗地裏當作“活該”!
裴玉閉上眼睛,胸膛微伏——這天底下誰都可以罵他辱他,可他不行!
晨風吹來,薄衫微動,裴玉睜開眼,意識到自己縱使保持冷靜,還是失态了。
他在門口站得太久了,身後,還有一衆侍衛仆從啊!
想及此,裴玉挺直脊背,微擡起頭,一手推開了院門。
院門被推開的剎那,鳥撲棱飛散。白若來擡起頭,便對上了一那雙深邃的眸子。
裴玉青衫玉釵,一如當年。白若來卻已是心如止水。
裴玉未曾料到他會站在廊下,不由蹙了蹙眉,頓住了腳步。
他為何會是一副恭候多時的樣子?難不成他知道自己會來?
可是,他為何會知道?
白若來不理會他眸中閃過的疑惑,只淡淡道:“十年了,師兄,我們又見面了。”
一聲“師兄”,讓裴玉心血凝固,而這一句“十年了”,更是讓他覺得滄海桑田統統化作了雲煙,時光逆回到了他們最為親近的曾經。
神差鬼使的,他吐出了一句話:“是啊,十年了,你變得我都不認識了。”
一語盡,兩人表情都變了變。
最後白若來輕輕笑了笑,道:“一切拜您所賜。”
雲淡風輕一句話,卻制止住了裴玉向前的步伐。
小院中,兩人之間隔幾步,卻似隔了萬萬丈。
裴玉眼神驟冷,直盯緊了白若來,恨不得将目光穿透他不悲不喜不冷不熱的表情直抵他的心底。
從前他單純天真如同一張白紙,喜怒哀樂統統寫在了臉上無需人費神揣測,而現在,是再也看不透了。
是因為這張陌生的面皮嗎?
裴玉看着那眉眼,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卻尋不出一絲半點白沉歡的痕跡。原先見着還覺親切,而今只剩陌生。
裴玉有些恍惚:他真的是白沉歡嗎?
這個普通至極平凡至極的人,真的是當年那個玲珑剔透風華無雙的白沉歡嗎?!
裴玉的心揪緊了,他是白沉歡,的的确确是白沉歡!他變成這樣,只不過是“拜您所賜”!
這個“您”,太刺耳,太惡心了!
肺腑裏又癢又痛,是體內積毒又發作了!裴玉掩住唇,隐忍的咳了兩聲。
舒解之後,他擡起頭,卻見到白若來一眼憐憫,不由又攥緊了手,冷冷道:“你在可憐我吧!你是不是覺得今時今日我是咎由自取!”
白若來直視他淩厲的雙眼,反問:“師兄,難道你不曾後悔過?”
“別叫我師兄!”這溫溫和和的樣子真像要将他淩遲處死!
白若來從善如流,道:“陛下。”
裴玉氣噎。
但很快又咽下了這口氣。
“跟我回宮吧!”此地實在不宜久留。
本以為白若來會抗阻或者怎樣,誰知他聞言後二話不說便走上前來。裴玉心頭一緊,邊上宋喜已作出防護架勢。
白若來見狀停下腳步,輕輕一笑,“如今我手無縛雞之力了。”
這是在提醒他嘲笑他諷刺他!裴玉深吸一口氣,道:“沉歡,你何至于滿身是刺。我不過是接你入宮護你周全。你可知你的仆從刺殺了慕容真,如今你危險的很!”
白若來眉梢微微動了動,“難道不是陛下四海尋我麽?囚押易人王,對其嚴刑拷打,又陷害我白家……”
白若來頓了頓,喉尖血腥逼得人說不出話來,抑制住後,又繼續道:“陛下,如今,你償了所願了!”
此生餘願,不過得見故人一面。那時,裴玉清清冷冷的對那個面店的掌櫃這般說道。
裴玉這心,都快滴出血來了。白沉歡這不複當年清澈靈動的雙眸裏,如今只剩下了數不盡的淡漠隔離。它們散發出幽幽冷冷的光,刺得人心如亂麻再如死灰。
這一刻,裴玉咬緊了唇,再不肯解釋了。
顏翡的自作主張,慕容擎的栽贓陷害,他一個字都不想提了!
既已陌路,多說無用!
他冷冷道:“你既已知道,便跟我走吧!”
轉而想起了什麽,又問:“白……那個孩子呢?”
白若來聞言,笑了,“陛下,你終于想起孩子了。”
裴玉掃視了下四周,皺眉,“你把他藏哪裏了?!”
白若來道:“自然是安全的地方。”
裴玉道:“如今哪裏還是安全的!”
白若來答:“只要比在你那安全便好!”
一字一句皆是綿裏藏針,紮得裴玉鮮血淋漓,他終于抑制不住的再次破了功,上前一把抓住白若來的肩膀,恨道:“我便是要讓他做皇帝,做我大延國的一國之主,如何不安全!”
裴玉的手抓到的正是被穆雙撕咬未愈的傷口,白若來卻渾然不顧這疼痛,只雲淡風輕道 “你不過是利用他罷了。利用完了,還能安全麽?”
裴玉心一窒,頹然松手,一時無言。
的确,他被下毒,被慕容擎的人診治出此生再無子息,從而給了慕容擎想要改朝換代的契機,成就了慕容家的野心!這一切,他都知道,可是知道的太晚了——毒已中下,傷害已經造成!可是他不能坐以待斃,不能看着裴氏皇朝落在他慕容氏的手中,所以幹脆将計就計!
慕容擎放出傳言陛下難有子嗣,他命人變本加厲的傳,傳得朝堂震動,傳得天下皆知!他要讓慕容擎飛揚跋扈得意忘形,讓天下人視慕容擎天理難容!
在慕容擎張牙舞爪的時候,他裴玉靜靜蟄伏,看着他猖狂,看着他自掘墳墓,然後,伺得良機,一舉将他撕毀誅殺!
只是等待的過程太痛苦,而蓄勢太緩慢,為了萬無一失,他想起了十年前那個襁褓之中的嬰孩,想起了那個決絕離開的背影。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熬到最後,所以,他要見他一面,他要利用那個曾經讓他想要除之而後快的根——如果自己當真作孽太多命中早逝,那麽,他把這皇位交還給太子遺孤,也總好過被慕容氏生生的奪了去!
當初,他便是抱着這樣的念頭,他再不能有子嗣,并且身重劇毒無藥可解,他就做足了魚死網破的準備。
可誰知,禦醫翻遍典籍無數次研制後,上表此毒雖一時半刻不得解,但若停止服用,再調理兩年,慢慢服用解藥,不但能保住命,還能繼續有子嗣!
聽得此言,他欣喜萬分,本以為是老天加諸在他身上報應,誰知柳暗花明,竟又給了他一條生路!
可是,如果他自己有了子嗣,太子遺孤又該如何處置?
是留不得的啊!
可是殺了,只怕又是朝堂動蕩天下大亂!
裴玉想得很深,想得很遠,最後他下了決定——如今萬般艱難,依然是要尋出太子遺孤的。殺了慕容擎之後,他先将這遺孤過繼,暫立儲君,等到嫡親兒子出世,再令作打算!
為了子孫後代,他不惜再做一回遭世人唾罵的無恥之徒!
可是這一切都是在心底打算着,從未外露,更不被人知,白沉歡又如何能一針見血的指出!
裴玉靜靜看着白若來,眼神深邃如千年寒潭。然而白若來至始至終無動于衷,直視他的雙眼,不發憷,不動搖,清清淡淡,卻似納了百川。
半晌後,裴玉敗陣,撇開視線,隐藏了眼底迸發的狼狽,可是他依然冷言冷語——
“白沉歡,如今你白家遭難父兄皆危,如何還能惦記他人!況且你自身還難保!”看着白若來目光一顫,裴玉冷冷一笑,又道,“不妨再告訴你,你可知道易人王是何人所殺?刺客可是你的師父冷秋葉!”
白若來霍然睜大了雙眼,難以置信!他一直再想是誰刺殺了易人王,沒想到——
可是師父為何要殺易人王!
不消多想,白若來已明白過來——師父,他是在給自己解決麻煩!
裴玉趁他失神,繼續道:“白沉歡,你可想好了,為了一個孩子,你非要搭進身邊所有人麽!易人王死了,老五死了!你要執迷不悟,你白家,甚至劍廬都要遭殃!”
裴玉說得飛快,這些話是發自肺腑還是一時激憤,他已辨不清,他只知道老五殺了慕容真,壞了他的大事,他必須要盡快利用太子遺孤拉攏更多的勢力,這事已經迫在眉睫!
更何況,白若來這般誓死護衛太子遺孤的姿态,又讓他想起了十年年密道裏的一幕幕!
那時侯,白沉歡也是棄他不顧,與他作對!讓他嘗盡了背叛抛棄的滋味!
那時侯,他也是拿着諸多人的性命前程以示要挾,可白沉歡始終不管不顧……
裴玉有些慌,他明白自己有有些瘋癫了,看似冷靜,實則已經神志不清!他更該做的是好言相勸,而不是這樣苦苦相逼!
這樣,只會逼得白沉歡愈發的遠離他!
可他不甘啊!十年前白沉歡決絕轉身的那一幕化作了一根立刺,死死的紮進了他的心裏,他不能動,一動就痛!
而今他只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否還有分量,只想知道如果一切從來,白沉歡是否還是像原來那樣,堅決的﹑殘忍的,背棄他!
他是他的明衛啊!生死不相離的明衛啊!
他是讓他惦記了整整十年的白沉歡啊!
白若來看到了裴玉眸中流露出的痛苦,但是他已不敢多想了。
裴玉說的那些話,一字不差的落進耳裏,讓他終于明白,他的揣測是無誤的,他的心軟是多餘的,他的奢望,是可笑可憐的!
裴玉,還是那個心狠手辣的裴玉!
未曾變過!
白若來擡起眼皮,嘆道:“師兄,這才像你啊,自私自利!”
裴玉怔住,不知道他此話何意。
白若來有些潦倒的說道:“前幾日的相處,還以為你心生悔意了,如今看來不過是你逢場作戲罷了。你是孤苦伶仃太久,見着一個人,就想着說些話……”
白若來還想繼續說些曾經的奢望,可是想着說出來不過徒增笑料,便罷了。望了望天邊飛鳥,眼竟有了些酸澀。
“那時你說死生不複相見,我便如你說願,逃得遠遠的,再不讓你看到。本以為當真不會再見了,誰知你又派人四海尋我,呵呵,見或者不見,都是你說了算啊!裴玉,你從來是自私的,只想着自己好的,可是,哪能次次都如你願呢?”嘆了口氣,白若來又道,“你答應過我,放他一條生路,如今看來,你是食言了。可是,你食言,我卻不能言而無信。十年前我要護着他,十年後,我還是會護着他。裴玉,你死心吧!”
“裴玉,我不會把太子遺孤交給你的!”
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裴玉聽得氣血逆流。
白若來瞥了他一眼,繼續道:“我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但你要高興,讓我現在就死了,也無妨。”
未等白若來說完,裴玉猛得轉過身,用手捂住了唇。
血從指縫間溢出,是再難控制的氣急攻心。
原先立在不遠處的宋喜見狀,差點驚呼,被裴玉一記眼神制止住。
裴玉艱難的咽下翻湧的氣血,咬緊牙關擠出最後幾個字——“帶他回宮!”
白若來看着他忽然變彎的脊背,露出一抹難掩哀涼的笑意。
出了院門,一衆侍從肅容站立。裴玉已鑽進了一輛馬車,而後面另有一輛馬車,想來是留給他的。
白若來扶着車門,回頭看向那個如今早已空蕩一片的老五面店,暗暗嘆了一口氣。
——一切,終于快要結束了!
“白掌櫃,您快上車吧!”宋喜見主上的車馬已啓動,忙催促道,只是面前這個人,身份着實複雜,他也不知到底該拿何種态度應對,真真是為難。
這一個面店小掌櫃,如何就變成了大名鼎鼎的白七少了呢?
白若來聽得催促,也無反應,收盡視線便欲擡腳進馬車,驀然間,心猛的一跳,下意識的擡起頭,卻見遠遠的,一個人飛奔而來,直停到不遠的弄堂拐彎處。
那人衣衫不整,面容憔悴——不過兩日不見,竟是瘦了一圈!
白若來心微微疼了疼,笑了笑,而後轉身上了馬車……
穆雙看着馬車離去,越來越遠,直至看不見,整個人始終僵硬着。
他的腦海裏反複着白若來轉身時的口型——
他說:“後會無期。”
一瞬間,穆雙淚流滿面。
——他到底,還是來晚了!
昨天停了一天電,今天緊趕着終于碼出了5000字,快歇菜了
還有最後兩章,嗯,繼續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