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孤注一擲
孤注一擲
他喜歡穆雙嗎?
事已至此,他還能談喜歡二字麽?
曾經,他是那麽歡喜那個九殿下……
穆雙這話猶如一顆石子落下,攪破了白若來那顆剛剛得以平靜的心,他感受舌尖發苦,好似咬破了苦膽,苦得說不出話來。
而這番作态落在穆雙眼裏,便是因着怕回答傷了人心而刻意沉默以對,算是否認了。于是剎那間,他愈發的難受起來。
這苦,也像是瘟疫般,通過棉被迅速傳開,一直從白若來的舌尖傳到了穆雙的心底。
苦,苦得煩悶又絕望。
可是穆雙不死心,他一動不動的看着白若來,還巴巴的盼着他能說些什麽,可等了好一會兒,依然只有無聲無息的沉寂,于是這難受便變成了氣惱,有些話便控制不出的說了出來。
他又坐直了身子,帶着冷漠和痛苦說道——
“白若來,你喜歡那裴玉是吧!”
白若來身子一繃,是僵住了。他緩緩轉頭,同時又支起了身。借着月光,他看到穆雙一臉受傷。
半晌,白若來翕動了一下睫毛,垂下眼皮,說道:“是。”
這一字,清晰,幹淨。
透着決絕。
穆雙只覺心上寒風肆虐,吹得他手足冰涼,身子僵住。他動都不能動,只能定定的看着白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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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的,他笑了,“掌櫃的,你為了趕我走,真是想足了法子。”
說着上前一把抓住白若來的雙肩,紅着眼眶問道:“你是騙我的吧!”
白若來擡起頭看着他,神色平靜,目光淡漠,而後伸出手拂開穆雙的手,淡淡道:“我何曾撒謊騙過你?”
穆雙不死心,“即便你那時喜歡,現在他這麽對你,你恨都來不及,怎麽還能喜歡!”
白若來笑了,笑得滄桑又悲戚,“這便是孽。”
穆雙眼淚下來了。
這是孽,他曾經便是用這個字眼來形容他對他的執迷不悟,未曾想有朝一日,他白若來将這句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了他!
可是這個孽,卻不是他對他穆雙的,而是對那個該死的裴玉的!
那是裴玉啊!将他白若來害到這等地步的裴玉啊!
那個泯滅良知禽獸不如的裴玉啊!
穆雙恨得牙癢癢,直想大殺四方!
可白若來還在火上澆油,。
他坐直了身,靠在圍欄上,長長的舒出一口氣,然後緩緩說道:“穆雙,你說這十年對我念念不忘,可我心中也有那麽一個人讓我日夜惦記,哪怕我因他改頭換面四海逃亡,哪怕隐姓埋名潦倒一生……明知不對,明知不該,卻偏偏控制不住這心,只因這是孽,這是劫。或者便如你那日所說,是我瞎了眼。
世人都說裴玉卑鄙無恥禽獸不如,可是穆雙你可知道,我對他提不起一個恨字。我在他最落魄潦倒的時候遇到了他,知道他受的苦受的委屈,他名為皇子看着風光,實則比不得一個尋常人。看人臉色受盡冷落,還要日日擔心被陷害謀殺……
穆雙,他做出那些事,也是逼不得已的啊!”
“而他對我,也是存了仁慈的。當年皇城驚變,他殺我易如反掌,可偏偏放過了我,放過了白米。因着這個,我一直覺得我是欠他了!
我是他的明衛,可不但不助,反而要作對,是死有餘辜的啊!
穆雙,我守了天地綱常之仁義,卻負了他的情意,到底,是我對不住他!”
“穆雙,便如你所說,我喜歡他,比你喜歡我更甚。他喜歡聽《君王令》,我便一日日的聽着,想着跟他一起聽戲時的樣子。我答應他不教白米習見劍,不給他制造麻煩,故而盡數埋沒了白米一身聰慧。他派人四海來尋我,我想着定是他遇着什麽事了,便跑來了錦安城想一探究竟。你之前讓我跟着你走,遠走高飛,可我尚不知他到底如何了,怎麽能安心的一走了知?我惦記他,牽挂他,在十來年前,就把這一顆心綁在了他身上,除非死,不然一生難解!”
“到底是命中注定,該一生一世糾纏。十年前說了死生不複相見,十年後他還是走進了我的面店……
你可知我見到他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顫抖了,差點喜極而泣。我未曾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他一面啊!”
“可是他如今也不大好了,他被下了毒,活不了多久了。我想着,他逼我出來,也許真是想把皇位交給太子後人。我想,也許他已經後悔了。
他在皇宮建了跟劍廬上一模一樣的藏玉館,他對着一個掌櫃說着對故人的思念,他想着一葉扁舟入江湖從此閑散過餘生……呵呵,他定是後悔了,厭倦了。”
“穆雙,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将白米教出去的。可是,如果哪一天,他死了,我也就不會再活着了。
穆雙,這是我欠他的……”
“穆雙,你确确實實是喜歡錯了人,便如你珍藏的那條錦帕,其實,也不過是他給我的。還是成雙成對,一方刺了‘歡’字,一方刺了‘玉’ ……你以為你珍藏着的是一片深情,其實,不過我與他的癡纏……”
“穆雙,我的心裏,只有一個裴玉,再容不下別人了。”
言盡于此,便是終了。
該說的,不該說的,真的,假的,統統都說了個幹淨了。
白若來呼出一口氣,是累極了。他真想就這麽躺下去,可是現在他還不能停歇。
擡起頭,雖已有了準備,可是看到穆雙淚流滿面的模樣,他的心上還是揪疼了。
從來嬉皮笑臉沒心沒肺,間或也會一本正經擺出情深意切的樣子,可這近二年的時間裏,從未見過他如今這般的表情。
是傷心欲絕!
是痛不欲生!
是一味的淌眼淚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那眼裏,只怕已是通紅,快熬出了血吧!
白若來閉上眼,不忍再視,只淡淡又說了句——
“穆雙,你走吧!”
“啊!”
只聽一聲憤怒低吼,穆雙撲上前,一口咬上白若來的肩!
他狠狠咬着,死死咬着!
他太痛了,痛得都快怄出血了!他痛得不想活了,痛得只想死了!而這所有的痛都是因他而起,他便想要他陪着一起痛,一起流血!
原來只是不信,哪怕秋素白提醒了也還是不信,可是現在,他不信也得信了!
怪不得他聽着那戲會淚流滿面!
怪不得他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滄桑樣子!
怪不得他總是疏離總是拒絕!
他穆雙十年深情一朝訴,禍福與共定餘生,若是換了常人,早就軟了心動了情,可偏偏他無動于衷好似無情無意鐵石心腸!卻原來,不是他無情無意鐵石心腸,而是這情意統統給了別人!而是他十年間早就心有所屬!
而這所屬之人,還偏偏是那樣一個人物!
本以為柳暗花明終成眷屬,誰知環環繞繞最後還是死路一條!
痛啊!苦啊!氣啊!恨啊!百般滋味在翻騰,崩潰了,瘋癫了,最後統統聚上這一副利牙,想将這心頭恨生吞活剝!
再不要這頭腦,再不要這心了!
都死了罷!
穆雙想要化作野獸,可是他畢竟不是野獸,當他感覺到嘴裏一片濕滿鼻子血腥味的時候,猛然清醒了!
他推開白若來,一把下了床榻。
冷清清的月光下,他的目光清醒又迷茫,悲傷又絕望。
看着白若來素白裏衣上的血色牙印,看着他抿直了嘴不肯哼出一聲疼,穆雙眼淚又滾滾落下。
這樣一個人,他愛得要死,恨得發瘋,卻偏偏無可奈何!
穆雙又痛苦的低吼了一聲,恨恨的看了白若來一眼,轉身就要走。突然間想起什麽,猛得頓住,轉身,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當着他的面,将它撕了個粉碎。然後一拂袖,頭也不回的走了。
白若來聽着那重重的摔門聲,笑了笑,又緩緩閉上了眼睛……
昨夜一番折騰耗盡力氣,又是輾轉反側半宿沒睡,白若來第二日至午時才起了身,卻也是頭暈目眩,差點站不住腳跟。
老五扶他坐下,看着他蒼白面容,安靜至極,也不發一言。
兩個人吃着面,沉默的可怕。
老五耳聰目明,昨夜的事連聽帶猜明白了六七,再看到穆雙連夜離去,已差不多能猜出白若來的心思了。
他是準備孤注一擲了,現在不過是想撇開所有可能連累的人。也許下一個,就是自己了。
老五等着白若來開口,卻又害怕他開口,但不管他開口說什麽,都沒什麽用。
他可不是穆雙!
不過穆雙走得有些可惜了,本來還想着讓他陪着掌櫃,好讓掌櫃少為那裴玉牽腸挂肚!
穆雙雖然聒噪了點,但總不會讓掌櫃的受苦的。
只是現在一切都不盡如人意,穆雙走了,掌櫃的,也是鐵了心把自己埋進這無盡的苦海裏了!
老五想着想着,那顆很少動的心竟有了些心煩。
等了半天也沒見白若來說話,老五不免又想,他定是知道自己的心思,所以懶得浪費力氣了。這樣也好,省得麻煩。
不管是上刀山還是下油鍋,他老五,都是樂意一路陪着的。
不過如果刀山油鍋只他一人闖了,換白若來一身平安,那就更好了。
老五食不知味的吃着面條,開始盤算起已經想了好幾日的計劃。
白若來不說話,是他實在太乏了,吞咽面條都辛苦,更別說開口說話了。
肩膀上又疼得厲害,不過再疼,也疼不過心。
擡頭看向屋外,陽光明媚,倒是個大晴天,可是白若來絲毫沒覺着半分溫暖,只覺着渾身發冷。
他想:天晴日麗,不知還有幾時。
天晴确實短暫,到了傍晚十分,便已變天。
對面古韻齋何老板的妻子回了娘家,無人下廚,便領着兒子何川前來吃面。
何川今日一整天都沒見着白米,感覺奇怪,便出言詢問。白若來打起精神,回說是去了親戚家了。何川聽着有些怏怏,吃個面也就沒了滋味。
何老板沒在意兒子的失落,他吃完面抹了嘴巴,見白若來氣色不好,便問:“白老弟可是身子不爽?”
白若來笑了笑,只道:“多年的老毛病了。”
多年老毛病,可見此病頑劣不得根治,以至于讓人習以為常了,何老板明白,所以又随便問了兩句便岔開了話題。想及今日聽聞,又眉開眼笑道:“白老弟,你可知道今日陛下又作起了詩?”
“哦?”白若來擡起眼皮,“作了什麽?”
何老板想了想,慢慢悠悠把詩念了出來——
“沉香缭繞風飛盡,歡情淡薄幾時休?出雲明月化前塵,白首紅顏無數愁。家國已是轉身事,安知天涼不是秋。”
念完又捋着修得精致的胡子嘆道:“哎,話說咱們陛下這詩實在深奧,何某才疏學淺,琢磨再三也沒明白是什麽意思。只覺着悲悲戚戚哀哀怨怨不像出自帝王之手……似乎,似乎這裏面還隐含着幾絲失落不滿的意味兒……不過聽說現在咱們陛下的日子不好過哦,慕容大人可是……”
意識到說的太多,何老板幹笑了下,又收了話頭。
白若來暗自默念這幾句詩,心裏也不是個滋味。
這首詩,滿是寂寥,像及了裴玉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樣子。
那邊何老板又開始說話了,“白老弟,你跟這江南白家沒什麽關系吧?”
白若來正恍惚,聽得此言心裏一咯噔,擡頭看向何老板,後者正撥弄着筷子,神情閑淡的很。
“無甚關系,怎麽?”白若來試探着問道。
何老板道:“沒關系便好,我就想這天下白姓挺少,我記得就南疆有白姓,江南有白姓。哎,現在這江南白家可是要遭難了!”
“啊?”
何老板搖頭道:“據說白家要謀反,證據确鑿,現在白家父子被囚禁了,白家産業也全被封了,和白家有關的人哦,都被飛魚營監管起來了。哎呀,這飛魚營可是相當厲害的,沾上了他們,不死也殘啊,更何況還是這等要人命的大罪……哎白老弟,你這是怎麽了?”
白若來再次醒來,燭燈亮起,明月又高懸。
屋內空無一人。
他回想了下,明白是自己聽聞噩耗又昏過去了。
口幹舌燥,支撐着下了床,搖搖晃晃走至桌邊,倒了冷茶喝下,卻只覺苦之又苦。
——裴玉,到底還是下手了。
再天真不得奢望不得了!
明明狠毒之極,還要作出那般悲戚樣子,太假了!
太假了!
竟還作了那樣的詩……
白若來放下茶杯,笑得支離破碎。突然間他心一悸,從頭将這詩默念了遍,然後手一抖,碰翻茶杯。
“啪嗒”一聲,茶杯墜地,粉身碎骨。
白若來仰起頭,嘆息。
——原來如此啊!
這詩,這詩,竟是個藏頭詩啊!
老五聞聲進來,見到的便是白若來手撐着桌面站在桌邊,整個人似被抽空了力氣,形銷骨立,了無生機。
見到他進來,也是木然的擡起頭,目光空洞。
老五有些慌,不由自主的握緊了袖中刀。
但很快,白若來恢複了正常。他輕輕一笑,身上又散發出從從容容的溫和氣勢。
他說:“老五,我該去見他了。”
既已退無可退,那便直接面對吧!
這一刻,白若來的心如死灰化作了一無所畏。
“老五,我沒力氣了,幫我收拾收拾吧!”
“好。”老五沙啞的說道。
走上前,一步步靠近。老五伸出了手。
白若來感覺到脖子上一疼,腳一軟,便又失去了知覺。
倒下的那一瞬,他看到老五的臉上發出一絲笑意,而不知什麽時候,他換上了一身黑衣。
我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