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難辨悲喜
難辨悲喜
白若來換了身幹淨衣裳,便随着那位侍從走出門去。
天已漸黑,懸挂在廊下的燈已點燃。風吹過,筒燈發出鈍重的“咣當”聲響,裏面燈火搖曳,忽明忽暗。
白若來停下腳步,回頭一望,老五如石像一樣站在門口,垂着手,面無表情。
白若來一笑,張了嘴,無聲的說了幾個字——別擔心!保重!
老五忽的就握緊了拳頭。
龍潭虎穴,他走得視死如歸,卻又笑得雲淡風輕。
白若來上了停在門口的馬車,然後泰然坐定。
侍從也跟上,然後不露痕跡的拉下幔簾,将外面景色遮了個嚴實,邊還解釋道:“外邊風大。”
白若來點點頭,不作表示。他知道,他入的是皇宮,他們是不會讓他知道的。所以他幹脆借口打盹,來個不聲不響,不聞不問。
可他如何能睡得着?
眼睛閉着,腦子裏卻一派清明!面上從容,心裏卻似狂風亂作,吹得天上地下一片狼籍!
他想,一切安排的都妥當了吧!
事發突然,沒法千叮咛萬囑咐,因此難免有纰漏。可也正是因為事發突然,容不得他左右猶豫考慮再三,也容不得他們推辭拒絕!
把白米交給穆雙,不但給了白米足夠的安全,也順利遣走了穆雙,真是再好不過。穆雙背後有秋素白,也有北州林家,自此以後,白米不用東躲西藏,更不會忍饑挨餓!
而老五——方才情況緊急,不便多說,但他定是能知道自己心意吧!
Advertisement
不把白米交給他,是因為自己與白米孰輕孰重,老五在心中分得清清楚楚——他雖然疼愛白米,可到了危急時刻,他是幹得出把白米交出去他一身安全的事的!
想着老五,白若來又不放心了。
這麽一個固執的人,真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幸好他只是固執,并不莽撞,見他出去,也能克制着不作出什麽動靜。但眼下是他安然無恙,如果他有半點閃失,老五估計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所以,他也自己得克制住,小心行事啊!
白若來深吸一口氣,只覺千頭萬緒,麻煩重重!
一路平坦,車轱辘不疾不緩轉動着。白若來聽着馬蹄聲,暗數着轉了幾道彎,然後心想:皇宮快到了。
這個想法剛落下,馬車就停住了。
侍從将幔簾微微掀開一道縫,遞出一塊牌子,再收回時,馬車又開始轉動了。而白若來就在這一瞬間,睜開眼,透過那道縫隙,将外邊窺了個遍。
高門石牆,守衛森嚴,卻是到了皇宮側門了!
白若來暗嘆:未曾想,有朝一日,我還能回來!
侍從見白若來醒來,道:“很快便到,白掌櫃辛苦了。”
白若來輕笑,“無妨。”
侍從又道:“白掌櫃真是一派從容啊。”
白若來擡起頭盯着他,辨別此言何意。
侍從解釋道:“一路而來,白掌櫃居然毫無疑問。”
白若來一驚,暗想自己當真疏忽,心念一轉,淡淡道:“原先在家鄉開店之時,也有客人喚上門,出于各種原因,白某上門之時也是被蒙住雙眼的。白某生性淡泊,對他人之事無甚興趣,所以也不願打聽,只安心做生意罷了。”
說着話鋒一轉,又道:“待會下了馬車,白某是否需蒙住雙眼?”
侍從一愣,忙道:“不用不用。”
白若來有禮一笑,再不作他言。
如此又繞了會,馬車停住。外邊人掀了簾子,白若來從容下車。
“請随我來。”侍從前頭帶路。
白若來緊随其後,拿着餘光四處一瞥,不由暗暗疑惑——宮裏何時有了這個地方?
他下來的地方,是在一間小院子裏。說小,真是一點不為過,只比尋常人家的院子大一點,而且裝飾也跟農家一樣,無假山流水,無亭臺樓閣,只一井一石桌,外加院中幾棵樹,檐下幾甕缸。
白若來看着廊下挂着的兩盞燈,心想難道此地不是宮中?
可明明是從宮門裏進來的。
百思不得其解,白若來便想着,或許是十年裏,宮中人來人往,喜好也各種各樣了。
猶記得,有一年,裴玉好似納了個平民百姓之女為妾。
随着侍從進入屋內,掃了一眼,白若來心中了然——原來此地是個廚房!
只是卻是個不常使用的廚房。
白若來站在邊上,看着仆從魚貫而入,她們的手上端着各式各樣的東西。
“這些都是您要的東西,您看看,齊不齊?”侍從問道。
白若來看了一眼,道:“足夠了。”
那道面所需材料寥寥無幾,可桌上擺的卻是琳琅滿目。白若來不免擔憂是否還能做出那份味道。
侍從見他點頭,不露痕跡的催促道:“那咱們就開始吧。掌櫃的,我給您搭把手?”
白若來看着他躍躍欲試的神情,對他的心思心知肚明——不過就是想到時好邀個功而已。卻也不點破,只道:“那便辛苦你給我起個火吧!”
“好嘞!”侍從像是領了肥差般,喜笑顏開,一想自家主子還病倒床榻,如此神情甚是不妥,又忙抿住嘴哭喪起臉。
做個面,簡單至極,複雜的只是做魚丸而已,但好歹有仆人從旁協助,所以沒一會一碗熱氣騰騰的魚丸雞蛋面便出了鍋。
侍從小心翼翼的将碗蓋上蓋子,放入食盒,又對着白若來道:“您請稍等,我先給我家主人送去。”
侍從走了,仆人也退下,只留了兩個在門口。沒人說話,這屋子就安靜下來。
白若來坐在桌邊,挑着燭火,不由笑了笑。
本以為是危機重重,卻沒想如此風平浪靜。一路坐着馬車前來,露不了面,接着就待在這裏,也不出去,別說是顏翡,只怕就連裴玉都見不上一面。到時再神不知鬼不覺的被送出宮去,更是萬事太平了!
若是如此順利,就好了!
只是看樣子,裴玉該就住在附近,不然侍從也不會将他帶至此處。那麽,父親和大哥又被拘在哪裏了?
白若來看向外邊,只見宮殿層層密密,樹木高高掩掩,夜色朦胧下,一時竟不知身在哪裏位置。
而就在他思索間,侍從一路小跑回了來,臉上難抑喜色,“掌櫃的,您真是神了,我家主人什麽山珍海味都吃不下,您一來,面一做,他立馬有胃口了!現在他可要見您呢……哎掌櫃的,您怎麽臉色不好?”
“沒,沒事,許是累了。”白若來鎮定神色,手腳發冷——到底是高興的太早!
想了一下,又道:“只是這天色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侍從忙道:“白掌櫃,您就好人做到底,最近我家主人心情不好,您就陪他去說會兒話。前幾日他上您那說了會話,心情就大好。現在他身子出恙,您再陪他說說話,他一高興,說不定就康複了!”
白若來猶豫了下,最後一咬牙,“那便走吧!”
裴玉住的地方果然不遠,就在小院子的隔壁,也是一間院子,不過比剛才那間大了一些,布置也沒那麽寒酸。
只是白若來看着門楣上那塊古樸的匾,不由怔住了。
端正秀氣五個字——藏玉合歡閣!
一瞬間,白若來明白過來,這間院子跟剛才那間院子,不過是按照秋葉齋所建!
秋葉齋裏的廚房,不就是剛才那副樣子!
白若來一陣暈眩,如何進了門也未察覺。而待看清屋內景物之事,更覺天旋地轉。
裴玉一身青衫,玉釵入髻,端坐在桌前,不緊不慢的吃着碗中面,就如同,如同當年一樣!
見着他進來,更是側身轉頭一笑,道:“你來了。”
那一剎那,白若來喉嚨哽咽,一聲“師兄”差點喚出來!
“坐吧。”裴玉放下筷子,道。
白若來強穩心神,舉步上前。
于是一張四方桌,兩人對座。
侍從有眼色,見到裴玉手一揮,收拾走食盒,又斟上兩杯香茶,告退了。
白若來見顏翡不在,不由暗自松了口氣。只是又不敢松完全,他再不敢高興太早!
“麻煩白掌櫃了。”裴玉抿了口茶,道。
白若來微微一笑,“無妨。身子可好些?”
“無甚大礙,不過是下人人幹着急罷了。”
白若來想了想,還是把心中疑惑問出口,“您這可不像是受了風寒。”
裴玉眉梢一動,半晌不語,許久後才道:“是中了毒。”
白若來擡頭,面上驚愕,是難以置信。
裴玉苦笑一下,道:“好些時候了,劇毒,難解,現在不過是拖着,茍延殘喘罷了。”
白若來的聲音止不住的顫抖了,“如何中的毒!”
裴玉眼睛眯了眯,白若來從中看出了殺機,但很快殺機消失,又剩死水一片,“家門不幸而已。”
白若來默然,不敢再問。
裴玉卻繼續接了下去,“我掌着家中財,無兒無女,各家親戚想着法兒讓我死後把家産餘給他們,可勢力不如我,一個個不敢明着幹,只背地裏使陰……老丈人家也不閑着,勢力大,不怕我,明着動刀動槍……我這毒便是我妻子一日日下的,想着要我命,逼我立下遺囑……呵呵,你說,這算不算家門不幸?”
裴玉換了個說法,可白若來還是聽懂了,并且将他含蓄着的勾心鬥角陰謀陽謀聽了個明明白白。
因為明白,所以心驚!
想過裴玉日子也不好過,卻沒想他竟也落到這步田地!
只是,只是這一切也不過是你咎由自取!
白若來想到了因果循回總有報應,饒是如此,這心裏卻偏偏生不出半分痛快,反而沉甸甸的,比以往更甚。
他突然想問問:你可曾悔不當初了?
恍然發覺裴玉站起了身,卻是一個踉跄。白若來一驚,忙起身扶住。
手碰着,一冷一熱,如同當年,然而卻換了角色。
當年一身火熱可以給人取暖的那個人,此時的手卻冰涼一片;而那個極其畏寒常常手足冰涼的人,此刻掌心卻是一派溫熱。
“你的手很冷。”裴玉随口道。
白若來神色不變,只淡淡笑了笑。
自他那年自廢武功身體大創之後,一年四季,他的手足就極少溫暖過。
是傷了元氣,虧了根本,再補不回,治不得。
攙着白若來的手至床榻,裴玉已是手心冒汗,氣喘籲籲,虛弱至極。
躺好後,他嘆道:“這副身子只怕熬不了幾日了。”
白若來抿緊了唇,卻無論如何說不出話來。
裴玉沒在意,只目視遠方——也不知道視線落在了何處,“現在不過熬一日是一日,只盼着能有一日完成心願。”
多日相處閑聊,白若來自然明白他的心願是什麽,卻無法說出“得償所願”的寬慰之語,因為裴玉的心願,不過是見他一面,而見他一面的背後,不過是為了白米這個太子遺孤。
想着這成,白若來心中再對裴玉生不出半絲同情。他看着他蒼白的臉,突然蒙上一個念頭——如果裴玉現在死了,是不是一切都完了?
白若來的心顫了顫。
裴玉又自顧自的說起話來:“也不知為何,總能跟你說些話,說了,這心裏也好受了些……明明是素昧平生,卻偏偏對你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甚至愈發的想要親近,你說,古怪不古怪?”
說完,裴玉看着白若來,竟笑了。
裴玉那雙眸子本就深邃,如今一臉病态,又笑得難辨悲喜,竟成了高深莫測之狀,害得白若來一陣肉跳心驚。
他突然間有些慌,他看不出,裴玉是否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如果他已知道,那麽……
後背滋出冷汗,白若來再不敢往下想。
裴玉向來謹慎,對人皆有防範,沒可能對他一個陌生人,交心如斯!
好不容易穩住心神,白若來艱難說道:“你倒不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
這是句謊話,不過是無中生有釋他所疑。
他吃不準裴玉是否看出了些蛛絲馬跡,但不到捅破紙的那一刻,他定是要将戲演到底的!
裴玉聞言,只定定的看着白若來,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和從容。
半晌,他吐了一個——“哦。”
簡簡單單一個字,平平淡淡一個音,依然難辨悲喜。
白若來不敢擡頭正視他的目光,他發覺,這一刻遠比他十年逃亡更來得艱辛,更來得——折磨人!
裴玉,這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關于CP嘛,反正不是白裴,裴玉是個渣,雖然喜歡寫渣攻,但我更喜歡把他們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