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何處青天(二)
何處青天(二)
郝夫人無奈停下了動作。
聲音的主人從拱門外踱步而入,其人一頭鶴發,發束玉冠,一襲淺灰道袍,眉鋒目明。
他一手叉腰站在拱門內,從門外又跟進了一個屈身疾行的仆人。
“送客。”此人正是郝府的主人郝老爺。
仆人一擺手,六名手持棍棒的護院家丁立即沖了進來,站成了兩排。
郝夫人繞過幾人,快步走向郝老爺,輕聲道:“老爺,您這是做什麽?”
郝老爺一腔怒火,但卻沒有沖着夫人發作,反而語氣和緩地說道:“文兒的病為夫醫得,夫人何必找外人插手。”
郝夫人低沉道:“為妻并非信不過老爺,只是不忍老爺操勞受累,這才想請人幫忙。這幾位是雲游至此的仙門高人,出身不凡,老爺何不讓他們為文兒診治一番!”
郝老爺眉頭一挑,不屑道:“夫人有所不知,現在多得是魚目混珠,濫竽充數之輩,無非為了诓騙錢財罷了。莫要讓他們打擾文兒養病。”
“還等什麽,送客!”他怒道。
郝夫人拽着郝老爺的衣袖,不住搖頭懇求。但郝老爺卻默不作聲。
四人剛走出偏院,便聽見了郝夫人的啜泣聲。“若不是你執意送老大去長濟派學藝,他怎會屍骨無存!如今文兒病了,你又百般阻攔,不讓人醫治。你好狠的心!”
郝老爺被郝夫人戳中了傷心往事,一時語塞。自從長子意外身死後,郝夫人多年來從未提過此事,沒有一句埋怨。這是她第一次将心裏的怨憤發洩出來。郝老爺嘆了口氣,柔聲寬慰夫人道:“為夫絕不會讓文兒有事,夫人大可安心。”
郝夫人仍沉浸在悲傷中,聽不進任何勸解,她望着緊閉的房門,滿目哀愁,一甩衣袖便扭頭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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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郝府門前走來一對爺孫。爺爺老邁,身虛體弱,一頭亂發遮面,衣衫褴褛,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右手拄着一支枯木充當拐杖,左手挎在孫子的臂彎處,這才勉強能夠行走。孫子面龐稚嫩,不過十多歲的模樣,蓬松的亂發黏着雜草,衣褲皆戳着大大的補丁,且都短了一大截,纖細的四肢裸露在外。
兩人并肩前行,好似河畔兩根單薄的蘆葦,随風飄搖,不知何時便被狂風摧折了。
郝府守門的兩個下人見二人正是朝着這裏而來,便嫌惡地掩住口鼻。
爺孫倆嘴唇幹裂,似是已許久未盡食水。這時爺爺腳下一軟,孫子因體力不支,沒能即時扶住,兩人一塊摔在了地上。
其中一個下人見爺孫兩人摔倒在地,便立刻跑了過來,也顧不得難聞的氣味了。
“老人家小心。”下人幫着年輕人攙扶起老者。
爺孫二人連連後退,不敢再挨着郝府的看門人,低頭順目道:“多謝,多謝。”
下人的新衣被老者弄髒了,心情一時不快,臉色也沉了下來,他本欲立刻撣去衣袖上的灰塵,但院內的大黃狗卻吠叫起來。他一驚,擡頭便瞧見了爺孫倆面黃肌瘦,風塵仆仆的臉。他恍然一愣,想來自己不過是富貴人家的看門人,在這偌大的郝府甚至比不過那院子裏極得老爺寵愛的黃狗,如今無非是穿上一身幹淨衣裳,便瞧不上落難的窮苦人了。這樣的行徑豈不正如同那狗仗人勢,見人便吠,卻對主人搖尾乞憐的黃犬。他笑道:“好說,好說。二位請随我進府,府中早就安排妥當。我家老爺不僅準備了菜肴,還預備了盤纏。”
爺孫倆甚為感激,不禁想要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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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夫人并未放棄,隔天她等郝老爺出了府,便披了長袍,頭捂黑帽,孤身一人再次來到集市。
郝夫人見到意難平和白瑤便馬上賠罪,她說郝老爺近日心情不佳,且在前些日子受了一些江湖術士的騙,這才會不分青紅皂白,大發雷霆。
“怎麽不見另兩位?”郝夫人見昨日的兩男兩女,今日只剩兩女不見兩男,便開口問道。
“哦,師兄和師弟有事,先行離開了。我師姐不但精通法術,醫術更是頗有造詣,郝夫人大可放心。”意難平一笑,匆忙解釋道。
郝夫人點點頭。
這一次入府,郝夫人提前準備了幾件郝府仆人的裝束,避免郝老爺提前回府,再次撞上。意難平和白瑤換上了郝府丫鬟的衣裳,跟着郝夫人進了府。
今日,郝老爺并未半途返回,昨日郝夫人才被他制止,他料想夫人短期內不會再次請人,卻不想郝夫人早已心急如焚,一刻也不能等了。
郝夫人推開房門,房間內無聲無息,就連人的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郝府的小公子筆直地坐在床榻上,雙眼無神,直愣愣地瞪着前方,他見郝夫人來到,也全然沒有反應,始終保持着一個姿勢,動也不動。
郝夫人又止不住眼淚,不由雙眼婆娑,輕撫着兒子的臉頰。
白瑤緩步走了過來,她先後探了郝公子的鼻息,頸間脈搏,最後伸手搭在了其手腕上。
他的呼吸和心跳并無異常,但卻全然沒有生氣,這令白瑤大為不解。
意難平在地面上看到了一些模糊的紋理,似是曾有人在這間屋子裏設過陣法,而後又抹掉了痕跡。
郝夫人殷切地望着白瑤,眼神中的期盼之情奪眶而出,似是把一切希望都壓在了她的身上。
卻見白瑤輕輕搖頭,艱難開口道:“令公子……病情嚴重,還望夫人給我一些時間。”
郝夫人并未絕望,但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卻被撲滅了,只剩餘燼未消。“那就拜托姑娘了。”
郝夫人為意難平和白瑤安排了房間,讓她們留在府中為郝公子醫病,她已下定決心,這一次就算郝老爺發現了,她也絕不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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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孫倆梳洗完畢,又換了新衣,吃飽喝足後,管家還為兩人安排了房間休息。
郝老爺外出歸來,聽聞府中又來人了,便欣喜地趕過去瞧瞧。
誰知,郝老爺一見到這爺孫倆,臉色便灰暗了起來。也不知為何,他一言不發便走了。爺孫倆還來不及感謝郝老爺,心想不知是哪裏開罪了恩人,一時竟手足無措起來。
管家滿臉堆笑,安撫道:“老爺近日俗事纏身,若有怠慢之處,還望海涵。”
老者家鄉遭難,兒子兒媳皆已病故,即便返鄉,也難免為生計發愁,他見這郝府家大業大,郝老爺又樂善好施,便起了一個心思。“管家,老朽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大限将近。只是可憐了這孩子,若我走了,他便無依無靠,沒人照料。不知府上缺不缺人手,他聰敏機靈,什麽都能幹。”
管家上下打量起老者身旁的孩子,問道:“多大了?”
“回管家,十七。”男孩的目光不忍從爺爺瘦弱的背上移開。
管家目露悲色,猶豫道:“這樣吧,此事還要問過老爺夫人才能定奪,兩位稍安勿躁。”
管家進門時,郝老爺已砸了桌上的茶杯茶壺,茶水灑了滿地,尚冒着熱氣。
管家沒有喊人來收拾,而是屈身蹲了下來,他卷起袖子,打算拾起散落一地的碎片。
“不必收拾了,還是老樣子,由你親自去辦。”郝老爺沉郁的聲音從管家頭頂傾瀉下來。
管家呆愣了片刻,終于站起身來。“老爺!那老人家懇求老爺收留他的孫子在府中做事,那孩子看起來頗為機靈,正好府中也缺人手,不如……”
郝老爺認真思量了片刻,這才沉聲道:“府中的确缺人,但不是缺做事的下人。”他擺擺手,示意管家退下。
管家還想說什麽,但見郝老爺已合了眼,正閉目靜養,便識相地退下了。
郝府到底沒有收留那孩子,但卻為爺孫倆備了不少盤纏。郝老爺送給兩人的銀子,足夠他們返鄉,再謀些生計用了。
管家架着馬車,親自送爺孫倆出了城。
爺孫倆坐在馬車上頭沉腦重,一直犯困,想必是許久未曾飽食,吃得太撐的緣故。
爺孫倆強撐着精神,卻仍在不知不覺間睡着了。
馬車飛馳,車輪下卷起塵土,兩道車轍不斷向前延伸。沙土松散,輕易便被碾壓出印記;塵埃輕微,不堪沉重四方流落。
二人再次醒來時,是在一個灰暗的地牢中。
他們半邊臉貼在潮濕的草鋪上,刺鼻的黴味直往腦門上鑽。牆上歪斜的燈散出昏黃的光,一擡手一動腳便傳來清脆的叮當聲。
這一老一少并未驚慌,反而是異常鎮定地坐起身,用銳利的眼神掃視着周遭的環境。
此處并非只有他們二人,兩人的隔壁也關着幾個人。這幾人皆垂着頭靠在牆角,不聲不響,好似等死一般漠然沮喪。
地牢正中是一座高臺,高臺四角豎着四個鐵架,鐵架上架着四盆烈火,火光跳動不止,散出濃黑的煙,猶如四道扭曲的鬼影。
二人一并站了起來,将高臺地面上的詭異紋路看了個清清楚楚。
逆轉的乾川誅魔陣!
“師兄!”
這爺孫倆正是虞岳清和方休懷喬裝改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