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易其節(一)
不易其節(一)
方休懷獨自一人睡熟了,連日的奔波加上昨日法陣的反噬,使他疲憊不堪。火堆的另一側則坐着兩個各懷心事,無法入眠的人。
白瑤在幻境結界內已為方休懷診過脈,所以虞岳清和方休懷尚未開口,白瑤便已猜到兩人此番下山多半是為尋她而來。
“方少俠的傷,我可以醫治。”白瑤篤定道。
方休懷本來就認為自己早已被師父醫好了,如今又聽到了神農後裔的親口回答,更是心情舒朗。
與方休懷不同,虞岳清的面上沒有一絲輕松之感,猶似一張緊繃的弓,弦已拉滿,毫無餘地。
白瑤把目光從方休懷的身上移向了另一個人,實際上,她最擔心的人并不是“身受重傷”的方休懷,反而是為了救人不惜動用禁術,明明半死不活,卻苦苦強撐的虞岳清。
不等白瑤開口,方休懷卻率先提議三人應該先行調查絕天閣一事,事有輕重緩急,絕天閣一事事關蒼生安危,醫治他的事不妨等一切塵埃落定後再說。
而白瑤要說的正是此事,方休懷的情況頗為特殊,她無法立刻醫治,必須配合天時地利,在列山擇一良時,如此才可萬無一失,因此,他們沒有必要現在就回到列山。所以在此之前,幾人大可以先去追查絕天閣之事。
談話結束後,方休懷很快就睡着了。
虞岳清迎着火光打坐,他盤着膝,将佩劍橫在腿上,雙目緊閉。昨夜的陣法沖擊之力尚有餘威,他現在仍覺胸中悶堵,氣血不暢。他強行運功壓抑傷勢,不想心中紛亂,無法集中精神,險些走火入魔。
白瑤察覺到虞岳清的異常,立刻手捏咒訣,将一股真氣打入虞岳清體內。
虞岳清借着這股真氣,重新運功,很快,他便感覺丹田灼熱,經絡通順。
“多謝。”他張開了幽靜如水的眼,眼中無波無瀾。
“虞少俠所受的傷根源在于禁術反噬,唯有解除禁術方能痊愈,白瑤亦是有心無力。”白瑤的這句話并非聲音,而是以意念傳導。
“在下明白,多謝姑娘替我隐瞞此事。”虞岳清同樣是以意念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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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白瑤多言,我理解虞少俠的用意,只是對方少俠而言……”白瑤點到即止。
虞岳清并非有意欺瞞方休懷,只是師弟思慮深,心思重。方休懷若是知曉此事,勢必心生愧疚,難以自處。所幸他們找到了白瑤,不日便可解除禁術,只要他裝作若無其事,師弟應該察覺不到。“多謝提點。”
方休懷又在夜半驚醒,他額角寒涼,甚過冰雪。分明是同樣的噩夢,但每次深陷夢中,卻還是驚恐難當。他害怕驚擾到他人,便裝作仍在熟睡的樣子。
血紅的法陣中多了一塊靈木,而這布陣之人的背後又多了一個神秘的門派。一切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梳理。
他再次閉上眼,眼前浮現的竟是父母和鄉鄰瀕死時的慘狀。
事情雖然已過去十幾年,但他從未忘卻,更沒有釋懷,只是本能地封閉了那些帶給他巨大打擊和無窮傷害的過去。只因這個閘門一旦開啓,無助和悲傷的洪流便會将他吞沒,洪水退去,剩下的只有恐懼和絕望。
方休懷用雙手圈住了懷中的玉笛,碧玉生暖,溫其如玉。
這支長笛,是在他入門之時,師父玄淵親手所贈。笛子由千年玉石制成,君子如玉,外恭內韌,歷經琢磨,終可成器。
多年來,他牢記師父的期許,片刻不敢怠慢。
師父,弟子真的能做到嗎?
————
三人穿過山澗,又行了幾裏山路,遠望群山起伏,碧天遼闊,而近處則是目之所及,一片蒼翠。青竹似海,竹浪翻湧。
竹海中藏着一個寧靜的村莊。
青竹村。
青竹村不大,很多年輕人迫于生計,紛紛去了其他地方謀生,倒是有不少外鄉人見此地與世隔絕,幽靜陶然,特意來此隐居。
村子裏最近頗不太平,新搬來的王姓兄弟連日來已向村長訴苦多次,說是他們家後山不大幹淨。這房子正是由村長牽線搭橋,賣給王家兄弟的。
村長很是委屈,這屋子既非兇宅,那後山也不是墳地,何來不幹淨的東西。況且原來的屋主與他非親非故,他不過是好心幫忙而已。這王家兄弟的言外之意,似是他故意幫着村裏人诓騙外鄉人,把有問題的房子賣給了他們。
“村長莫怪,我大哥是個粗人,如果他有哪句話說錯了,我替他向您賠罪。”王家二弟滿臉堆笑,謙和有禮。
村長看在王二的份上,也懶得和王大計較了。
“不知這附近有沒有可靠的高僧或者道士,上次是我們兄弟自己請的人,結果徒勞無功,所以這次特意來請教您。”王二是個随時随地都面帶笑意的人。
村長不由犯了難,這兄弟倆前幾天請的祁道長,是個四方雲游的道士,頗有些名望,如果連他都束手無策,那其他人恐怕更沒有辦法了。
王家兄弟失落地離開了村長家。
村長心忖道:青竹村一向安寧,是他們兄弟到來後,才怪事頻出的。若說那後山本來就不幹淨,怎麽村中其他人從未受到影響,所以,依他所見,八成是這兄弟倆自己的問題。
王家兄弟沿着小路往家走,他們最近過的日子,可說是夜不安寝,食不知味,擔驚受怕,戰戰兢兢。
這樣的生活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呢!
王大一拐彎,便瞧見家門口站了三個陌生人。來者兩男一女,兩個男的皆是氣宇軒昂,英姿不凡,其中年長一些的腰間佩劍,眉目間隐有一股不易察覺的戾氣,而另一個看起來不到弱冠,身側插着一只通體純白,清透溫潤的玉笛,似乎價值連城。而那個女的則仙氣飄飄,有出塵離世之感。
王大雙拳緊握,眉頭皺起,牢牢盯着帶劍之人,不住上下打量起來。王二見狀便快走了幾步,将王大擋在身後,迎了上去。
“諸位可是找人?”王二拱手一禮。
方休懷上前一步,連忙還禮:“我們是受祁道長之托,來此除妖的。”
王大一聽,頓時松了一口氣,而王二僵硬的笑容背後也多了一分輕松。
三人突然出現在青竹村,是有原因的。
虞岳清三人對絕天閣知之甚少,可謂毫無頭緒,一時間實在不知從何入手。絕天閣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他們下一步又将如何行動?
絕天閣的神秘人選中仙鹿替他們做事,也就是說,這個人很可能會繼續尋找其他合适的人選。最終,三人想到了一個法子。
拜訪除妖師。
幾人見到祁道長的時候,祁道長因斷了右腿,正在家中靜養。據祁道長所言,最近青竹村的後山出現了一只法力高強的妖怪,至于究竟是什麽妖,他也不得而知,只是慶幸那妖并未趕盡殺絕,他才撿回了一條命。
因此,他們便來了青竹村,想會一會這個極有可能被絕天閣看中的妖怪。
“在下王仲,那是我大哥王伯,我們兄弟二人本本份份,不過是走街串巷做些小買賣的生意人。近幾年,我們兄弟倆總算攢了些錢財,聽說此地山明水秀,特來隐居。世道紛亂,不如遠離凡塵,求個平安。只是不想我們沒來幾日,便被鬼怪纏上了。”王仲的臉上透着終日不得安眠的疲憊,但笑意仍不減半分。
“這世上哪有什麽鬼怪!”王伯坐在一旁,怒氣沖沖,反駁道。
王仲并不理會兄長的話,似是根本沒聽見:“幾位若能幫上忙,我們兄弟二人自會好好酬謝。”
“閣下嚴重了,降妖伏魔乃修道之人的本份,無需酬謝。”方休懷連連擺手。
“那就拜托諸位了!”王仲見方休懷年紀雖小,但言談舉止俨然一副得道高人的做派,如果他們不圖財貨,一心向道,必定法力高強。
“上次姓祁的失敗後,後山的那個東西立刻找上門來,可把我們兄弟二人害苦了。”王伯哼哼一聲冷笑,又在一旁插了一句嘴。
“在下單獨行動便可。我的同門會保護兩位的安全,請二位放心。”虞岳清分別與方休懷和白瑤對視了一眼。
日暮時分,虞岳清獨自踏進了後山的竹林。而方休懷和白瑤則留在了王家兄弟的家中。
虞岳清前腳剛剛邁進竹林,天便黑了。竹影斑駁,猶似百鬼夜行,竹葉紛亂,張牙舞爪。
然而,就在離他幾步之遙的東面,卻是明亮的白晝,碧空如洗,不見浮雲。
竹林內的這只妖果然修為不淺。
虞岳清環視着四周,風聲于竹間穿梭,一股股涼意從腳下升起。他望向地面,鮮葉與枯葉混雜,鋪了滿地。
沒有影子!
他瞬間便發現了竹林中的異常,無論是一棵棵青竹還是他自己,都沒有影子。
此刻雖時近黃昏,但天色絲毫不見暗淡,夕陽的餘晖燒紅了天際,似在方休懷心底點了一把火,燃起了他心中的不安。
按理說,師兄法力高強,少有敵手,他大可放心,但自下山之後,師兄的狀态似乎不太對勁。前幾日,師兄和白瑤前輩為他擋下了大部分的法陣沖擊之力,雖然那之後,白瑤前輩為師兄診斷過,說是并無大礙,但據他觀察,師兄似乎傷得不輕。
如今師兄一個人行事,實在太過冒險了。
不過,方休懷明白師兄獨自行動的深意。
王家兄弟說他們是貨郎,日日行街走巷,但兩人的膚質卻并無多少風吹日曬的痕跡。他們身材魁梧,右臂粗壯,右手骨節分明,手心與虎口皆覆蓋着一層厚厚的繭。這樣的特征,怎麽可能是普通的生意人!
這兩人年紀不輕,但都沒有娶親,而是兄弟二人相依為命。并且,他們一口咬定,在竹林中生事的是鬼怪。
很明顯,這兄弟二人必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