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懲治
懲治
朱鈞身着一身常服自宣政殿後門走了進來。
白及即刻匍匐在殿內,以他的職位根本狀告不了盧寅忠。
他只覺得此刻喉嚨像被人堵住一般,半響擠出了一句:“……證人,死了。”
将軍忙碌了三個月,将證人從哈日烏拉接了過來,一路細心保護,躲過了種種刺客的暗殺,卻在最後告發盧寅忠的臨門一步,因他的疏忽導致證人死亡。
他心中頓時覺得愧疚懊悔不已,喉嚨酸堵,眼角似乎劃過了幾滴淚。
他趕忙用手背抹去這丢人的物什。
“白及”
這聲音——
他趕忙朝後看去,将軍同夫人正并肩朝殿內走來。
将軍的面上,似乎很從容平靜。
不知為何,他原先恐慌的心突然平靜了下來。
“派人去将盧寅忠綁來。”
白及聽命即刻站起身下去辦事。
路過江宴身邊時,江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輕聲道:“都快弱冠了,怎麽還碰見事難過得哭鼻子。”
白及素日總向人展現出一種成熟穩重、遇事不慌的樣子,時日一長,倒是讓人忘了他如今也不過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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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帶有威壓的聲音傳了過來:“江宴!你可知道盧寅忠是朝廷命官,豈是你想綁便綁的?!”
江宴向前行禮道:“還請陛下稍後片刻。微臣會給陛下一個合理的交代。”
未幾,白及很快便将盧寅忠帶了過來,盧寅忠面上還挂了些傷,雙手負後,被麻繩緊緊綁住。
未等盧寅忠開口,江宴吩咐白及,“将他的嘴堵上。”
白及聽命,從懷中掏出帕子狠狠塞進了盧寅忠嘴裏。
皇帝瞧見江宴這副目中無人的模樣,心中頓時生出一股火氣,對江宴冷聲道:“你可知道,你此舉明日早朝禦史們會如何彈劾你?!你可是嫌自己這一品将軍的名號戴的時日有些長了?!”
江宴面色平靜無波,未回皇帝話,側頭看了一眼謝扶桑,示意她可以開口了。
謝扶桑對江宴微微點頭,示意他放心。
她朝朱鈞作揖道:“陛下,可否聽臣女講一個故事?”
“你也陪着他瞎胡鬧?”
謝扶桑道:“是不是瞎胡鬧,陛下聽了故事便知道了。”
未等朱鈞點頭同意,謝扶桑直接開口:“章興十三年,那時大涼還未正式建朝,一名女子帶着自己的貼身侍衛和貼身丫鬟遠赴去了烏雎尋找她新婚失蹤的丈夫,只是山高水長,她還未行至烏雎,在烏雎與托勒和大涼的交界處——寒山一帶休憩時。她偶然發現了自己的侍衛竟與她夫家的仇人交往密切。”
“女子即刻便與貼身侍衛争吵了起來,她從小看着侍衛長大,以為侍衛只是一時鬼迷了心竅,才誤入歧途而已,可侍衛卻并不這樣想,他本就是女子丈夫的仇人之子,侍衛以為自己的秘密被女子發現,為了守住自己家族的利益,他與女子發生了争執。”
“争執之中,他将女子推下了‘懸崖’,侍衛害人之後,心中因心虛恐慌,并未下去确認女子是否已經死亡,而是回了住宿之地,哄騙女子的貼身丫鬟,稱女子被烏雎亂兵殺害。随後他帶着丫鬟重回了大涼。”
“然而,他剛回大涼不久,女子的丈夫也有了消息,并且很快平安地回到了大涼。侍衛很擅長玩弄人心,他利用女子丈夫對女子的愧疚之情很快得到了重用。”
朱鈞面上對江宴當衆綁了盧寅忠的不悅之色早已煙消雲散,此刻神情逐漸暗沉了下來,顯然早就聽懂了謝扶桑語句中的女子是誰,那名侍衛又是誰。
謝扶桑直接挑明了故事的主人公:“那名女子便是江黎。當年江黎遠去烏雎尋找陛下的音信,至寒山一帶時,因發現盧寅忠與前朝之人來往,與他起了争執,當時正值清晨,天色昏暗,黎明未起,寒山一帶晨霧厚重,遮掩了許多地貌。”
“盧寅忠失手将江黎推了下去,他看着‘深不見底’的陡峭,以為将江黎推入了懸崖,江黎定當沒了性命,做賊心虛之下,他未仔細查看便離開了案發之地。”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他所以為的懸崖峭壁,實際上不過是一個被黑暗和濃霧掩蓋後的較為深的草坡。綠草葳蕤,江黎墜入草坡後只是短暫昏迷,不久後便被一名路過的男子所救,身體并無大礙。”
“盧寅忠回大涼之後,佯裝對未能在烏雎亂兵手中護下江黎,對江黎無比愧疚,常常表現出對江黎的懷念,由此時不時便間接提醒了陛下,當年江黎是為了尋找陛下才遭此噩耗的。”
“陛下對江黎心懷愧疚,可卻因天人永隔,無法彌補江黎,便只好将愧疚化作彌補注入了江黎的親人身上,其中當然也包括江黎視作弟弟的盧寅忠以及視作親人的丫鬟玉蘿。”
“為了得到更多的彌補,盧寅忠娶了玉蘿,為了讓陛下對江黎愧疚之心更勝,付出的彌補更多。他在一次與陛下談心時,給陛下下了藥,且故意制造機會讓同樣服下了藥的孫皇後相遇,那藥讓人産生了幻象。”
謝扶桑并未就這令人面紅耳赤的情節細細訴說,只是道:“陛下一直以為當年您是醉酒後才做了錯事,所以二十多年來,陛下一直被那件事的愧疚所裹挾,但其實陛下當年并非醉酒,因為喝的爛醉如泥的人根本沒那能力,這一切不過是盧寅忠親自設的局罷了。”
謝扶桑還要繼續說,江宴面上紅赧了一瞬,輕輕咳了聲,制止了謝扶桑繼續講話。
江宴接着謝扶桑的話,繼續講述:“愧疚心日積月累,再加之盧寅忠對玩弄人心的擅長,漸漸蒙蔽了陛下的雙眼,使陛下對其偏聽偏信,助其勢力日益龐大。”
“大涼建朝前夕,母親就曾親自寫信讓顧斥候長多注意些盧寅忠,那時母親已得知陛下另娶新人,信送到大涼之後,母親自覺職責已盡,欲斬斷過往,逐漸接受義父,此後再未與大涼有所聯系,也不再關注大涼內部的情形,更不知道顧斥候長抽絲剝繭查到了盧寅忠的真實身份,且還未來得及向陛下禀報詳情,便含冤而死。”
江宴視線看向盧寅忠,眸色晦暗,塵封在心底的種種洶湧情緒隐隐找到了突破口,似要奪眶而出,只是面色語聲依舊平靜:“我想,盧寅忠定是通過顧斥候長突然調查他之事,順藤摸瓜發現我母親還活着。他不能容忍一個知道他秘密的敵人存活于世,一直想找機會暗害母親,只是他的人在托勒行事有限,且母親被義父保護的很好,他一直找不到機會下手。”
室內突然沉寂了一瞬,又似很久,久到江宴的聲音都似發生了變化,“……直到建元七年,他買通巫醫,趁母親生産之時使了些陰私手段,導致母親難産而亡。”
盧寅忠跪坐在地上垂着頭,陰暗遮擋了他面上的神情,他此刻紋絲不動,一絲反應也無,不知是因無從辯駁而自認了罪行,還是因從心底裏根本就毫不在意這些事情,亦或是自知已毫無生機而選擇放棄了掙紮。
江宴在殿堂內一樁樁一件件歷數盧寅忠的罪行,讓他再無絕處翻身之可能。
到如今的地步,有沒有盧寅忠罪行的證據已經不重要了,單單一項失去聖心,讓皇帝相信這些年來他一直被盧寅忠愚弄,就足夠讓盧寅忠死一百次了,更別提盧寅忠買通巫醫害死了江黎。
皇帝久久未語,末了,最後睨了一眼盧寅忠,眸中再無往昔情誼,只于滿腔憎恨與厭惡。
皇帝似乎很是疲憊,他緊閉雙眸蹙起濃眉,伸出褶皺松弛的右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半響擠出一句:“此事全權交給你處理吧。”
看似輕飄飄地一句話,卻是給盧寅忠最大的懲罰。
畢竟盧寅忠與江宴之間橫亘着一項永遠邁不過去的殺母之仇,只這一項便注定盧寅忠得不到好下場,更別提埋葬于嶺南的大涼将士的三萬白骨了。
——
馬車上,江宴看着面前正低頭攥着白帕、視線緊盯着帕子上字跡的女子,不禁開口問道:“事情都已告一段落了,怎麽還一直盯着那首詩發呆?”
江宴的話似是在謝扶桑耳畔游蕩了許久,才終于進入了謝扶桑神思中。
謝扶桑回過神來,答道:“沒看懂的時候,我只當這首詩拼湊的實在——”
謝扶桑默了片刻,擠出一句:“一言難盡。”
話音剛落,她便像是突然恢複了生機,眸中的光彩都亮了幾分,猶如一位老母親在得知自己游手好閑的兒子高中了狀元一般,自豪無比:“如今我懂了之後,才發覺這首詩簡直是字字珠玑!我本以為這詩中的後幾句是在說陛下,可實則是盧寅忠。”
江宴微微點頭“嗯”了聲,“她很聰明,故意将這詩寫的模棱兩可,就算被身旁監視她的丫鬟看到,也不會聯想到什麽。”
謝扶桑突然攥住了江宴的手,眸色似有懇求意味:“那,盧小姐和她母親——”
“盧氏對我母親也算忠心,且被蒙在鼓裏,我不會搞那些連坐的名頭将她也一并處置,此事一出盧小姐想來也不願在上京生活了,我會命手下護送她和她母親遷移至別處。”
謝扶桑剛要抽回手,便被江宴反手攥住,他斂眸看着兩人相交的手靜默了片刻,須臾後,開口道:“盧寅忠在朝二十多年,黨羽衆多。”
他頓了片刻,看向謝扶桑時,眸中的冷意早已消失不見,眼底似湧上了淺淺淡淡的暖意,“這幾日我可能會回府很晚,你若是困了,便自己先睡,不用特意等候我。”
謝扶桑垂頭躲開了江宴的目光,須臾後開口道:“啊?這真是一個——令人,悲傷的消息。”
話雖如此說,可她語氣平淡,神情亦是沒有波動。
江宴看着面前低頭佯裝低眉順眼,依依不舍的女子,怎麽瞧着她都挺幸災樂禍的。
他心中頓時生出了一股沒由來的巨大不滿,存了些故意逗弄她的意思,開口道:“既然你這麽想念我,不若我今晚早些回府,總歸那些事務一時半會兒也處理不完——”
他眼神微眯,唇角勾笑,一字一頓緩緩道:“不過,我們兩人的事情倒是一個晚上便能解決。”
謝扶桑聞言,頓時錯愕地瞪大眼睛擡頭望着他,察覺到自己神情有問題,她即刻低下頭,再擡頭時面上已變成了另一種深明大義,識大體,顧大局的寬容大度模樣。
她語重心長道:“國若不安,何以為家?你身為朝廷的一品将軍,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怎麽能因為我偷懶呢?”
江宴神色并未因她這番話而有所波動,嘴角仍舊勾着笑,弧度都未曾變化一分,他語聲清朗道:“家國天下,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一室不治,何以家國為?”
話音未落,江宴突然逼近謝扶桑,右手捏住她的下颚,讓她正視着自己,眼神犀利透徹,似要洞穿她心底隐藏的想法。
“你最近很不對勁,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
謝扶桑按耐住心底的心虛,急忙搖了搖頭。
也不知她的面色是心虛還是被吓的,紅彤彤的,眼眶也濕漉漉亮晶晶,一如她從前晚間與他雲雨後的模樣。
他頓時松開了手,面色有些不自然,輕聲道:“罷了,料你也沒什麽壞主意。”
謝扶桑不住地乖巧點頭表示對這句話的贊同。
江宴瞧她這副乖巧模樣,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躁動,渾身都似熱了幾度,腦海中霎時湧現出了一個陰暗醜陋的想法。
他連忙轉過頭去,不去看這魅惑他的畫面,才堪堪将這份躁動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