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北帝二
北帝二
“因為愛你,至死也無法原諒你。”
“殺了我吧。讓我灰飛煙滅……”
“你當真如此?”
“我無怨亦無悔。”
她流着淚,不斷夢呓,直到守在身旁的丫鬟輕搖喚醒她。
“夫人,夫人醒醒。”
花夕幽幽地睜開眼,這半年來她幾乎每隔幾日便會做這樣一個夢。
來北國以後,情況尤為嚴重,夜夜都會發同樣的夢。夢裏,看不清面孔的人,和她說着什麽。
那人是誰,夢裏的自己又是誰?
“夫人,快天亮了,老爺和三小姐怎麽都沒回來,不會是出事了吧?”花音擔憂地托腮道。
“不用擔心。”她相信墨青,但三葉就不好說了。等墨青回來,她再同他講三葉的事。
“夫人你不睡了嗎?”見花夕披上外衣站起身,花音跟着她走向二樓的露臺。
月明星稀,遠處的雪山,在城裏火光的映襯下,愈發深沉。
“花音,半年前的馬車裏我曾與你說過,我不信宿命。”手扶着欄杆,花夕眺望着徹夜狂歡的北都,眸底一片黯然。
“奴婢記得。”花音點點頭,“夫人為何突然提起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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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總有一種錯覺,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推着我往前走。可要去哪裏,将要做什麽,我一點念頭也沒有。”花夕轉向花音,嗓音微微發顫,“我很害怕。”
“夫人你多慮了。”花音安慰地撫着花夕的背,“不是還有老爺在你身邊嗎?夫人并不是孤身一人。”
“花音,你可曾喜歡過誰?”花夕突兀地問起,迷蒙的目光掉轉向熙熙攘攘的街道。
“奴婢喜歡的那人死了。”花音低垂着眉目回道,“從那以後,奴婢再也無心這世俗的情與愛。”
“抱歉,我不知道。”花夕滿臉歉然地望向花音,握起她的纖手柔聲勸慰,“你還年輕,往後的時光還長,別把自己困死在過去。”
“夫人,奴婢往後的時間是長,可奴婢的心早随那個人一起死了。”花音擡眸,直視着花夕,“夫人若深愛老爺,有一天也會明白奴婢的選擇。”
“花音……”花夕還想再說些什麽,卻看到墨青推門走進屋中,“墨青,你回來了。”
花夕繞過花音,迎上眉宇輕蹙的墨青:“發生什麽事了?”
“我派人調查了秦木梨的下落,在北國的眼線說半年前,北國的天牢裏關進了一名瀕死的重犯。”墨青沉聲道,“我覺得很可能就是秦木梨。”
“秦木梨重傷後被北軍救了回去?可是秦木梨和北帝獸狂是死敵,獸狂為何要救秦木梨?”花夕費解地思索着,“若他是想拿秦木梨威脅秦木榮,那為何這半年一點動靜都沒有?說不通。”
“你說的對,這其中肯定有我們未了解到的底細。我得親自潛入天牢一趟,探探虛實。”墨青握了握拳。
“對了,今兒三葉去參加祭火節,到現在也沒回來。”花夕憂心忡忡道,“我怕她被秦木榮派來的人捉走了。”
墨青搖搖頭:“秦木榮不會大張旗鼓深入北國腹地綁人。我馬上派人去找她。”
摟過花夕的肩,墨青柔和了表情:“接我們去新宅的馬車來了,你先下去等我。花音,你留下幫我收拾行李。”墨青冷聲命道。
“好的,老爺。”花音恭順地回應。
待花夕先行離去,墨青才開口問:“我不在的時候,可有其他人找過夫人?”
“夫人一整天都獨自待在房中,奴婢沒見到有什麽人。”花音像想起某件事般地提了一嘴,“今兒奴婢出門前明明關好了門窗,可回來卻見窗戶大開着,屋裏有股奇怪的麝香味。”
“好了,我知道了。”背過身,墨青陰郁下一張冷顏。
而花音的唇角則噙着無聲的冷笑。
灰暗的地牢裏,男人被鐵鏈鎖着。
他的身上滿是傷痕,有新傷,也有舊傷。
當她靠近他時,那雙閉阖着的既銳利又威嚴的灰褐色眸子,猛地睜開。
“秦三葉!”他惱怒地牽動鐵鏈,欲朝着淺笑盈盈的她撲來。
她揚起手,荊條朝男人傷痕累累的俊臉狠狠揮下一記。
“秦木梨,你也有今天。早知道我當初不給你痛快。看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真開心。”三葉揚起諷刺的笑容,“可惜,你心心念的皇兄,壓根不在意你的死活。他巴不得我殺了你。”
“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血肉模糊的面頰讓秦木梨看起來比先前更可怖。
三葉伸手,撫摸過他的長發,往外用力一拽,見他強忍痛楚,恨恨地瞪着她時,她只感到一陣愉悅。
“秦木梨,我忽然明白為什麽我娘親會愛你。”她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輕輕地碰了碰,“寧願把花核給她的情郎,也不肯給她的女兒我。”
冷硬的身形一顫,他雙眼發紅地想抓住她,奈何鎖鏈加身。
“放心目前獸狂還不會殺你。”她向後退了一步,粲然笑道,“你運氣不賴,居然被人救了,現在又輪到我來保你命。”
當獸狂告訴她,秦木梨在天牢時,她真覺得命運是眷顧她的。
若秦木梨體內有她娘海棠的花核,那秦木梨就有了威脅秦木榮的價值。
她絕不會放過這麽好反擊秦木榮的機會。
哼着小曲兒,她走出關着秦木梨的牢門,迎面撞見在外頭等候多時的獸狂。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語氣溫良地問:“公主殿下滿意麽?”
“本宮很滿意。”斜睨了他一眼,她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拉向她,貼着他的耳邊呵氣若蘭地問,“說吧,你想要本宮怎麽賞賜你?”
他倚靠向她的肩膀,啞着嗓子說:“公主殿下,我懇求你接受我這只豬猡。”
“啪!”她甩了他一巴掌,冷酷無情地推開他,“癡心妄想。”
“那只求公主殿下懲罰我一人。”他單膝跪下,抱住她的腿。
“你嫉妒本宮打別人?”三葉故意這麽問獸狂,後者慢慢地點點頭。
“本宮想懲戒誰就懲戒誰?縱使你高高在上,貴為北帝,在本宮眼裏不過蝼蟻。”她擡起腳,踩在他的手上,“你沒資格要本宮做什麽。當然你要表現得好,本宮高興了,自會賞你。”
俯身貼向她踩在他手背的玉足,獸狂彎彎的眉宇間掠過詭谲的精光。可他嘴上仍然癡癡地嘆息,着迷般地低語:“美麗的公主殿下……”
北都的離宮,是每年皇家狩獵時供王公貴族居住的地方。
水菊憂傷地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她被軟禁在這兒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從墨一知道她懷上孩子那刻起,她便失去了自由。她至今還記得墨一離去前沉痛的神情。
他什麽也沒對她說,将她托付給獸狂“保護”她後,便帶着花決鳴離開了。
她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她只知道她哪裏都不能去了。
眼見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比起自己更擔心這個孩子怎麽辦。
墨一會不會和獸狂商量好,等孩子出世就逼迫她和孩子骨肉分離?
當初是她選擇和墨一走,因為她實在不想再做吃人的怪物。她相信墨一有辦法幫助她。本來花魔在魔門,吸收着瘴氣便可存活。所以只要回到魔門。
可是墨一并沒有帶她回去。如今,也許因着腹中的孩子,她竟能依靠普通的人類食物,不需要吃人便能活下去。
連她也未想到,救她的不是墨一,而是這孩子。這個還沒出世,就已經拯救了她的孩子。
雖然她清楚,除了她,沒有任何人期待這孩子的降生。
孩子的親生父親也……
想起無名,她的心痛,痛得抽搐。那個男人,活着吧?
憑着對她的恨意,活着。唇角泛起一絲苦笑。她和無名永遠不可能有好結局。
與其愛不得,不如讓他恨她。
有時候,恨,比愛要容易得多。
遠離溫暖的離宮,陡峭的山崖之上,從大雪中踏上炙熱的岩壁,墨一的目的是天山之巅。
頂着酷熱,花決鳴擦了擦臉上的汗漬,嗔道:“墨一,你瘋了嗎?去仙界?你不要命了麽?”
“那是唯一能救水菊的方法!”墨一緊咬牙關,無形的天火灼燒着他的皮膚。只有去仙界,他才能讓水菊活下去。
“你什麽意思,我不明白。”花決鳴糊塗了,他停住腳步,黑發束在背後,被汗沾惹得濕漉漉。他不可能再往前走半步。
“花決鳴,你自由了,我們就此別過。”墨一沒有回答,亦沒有回頭。只丢下這一句話,他的身影很快就讓層層熱浪吞沒。
花決鳴怔怔地目送墨一的背影消失。他不曾料想到,墨一竟然就這麽放自己走了。
愚蠢的男人!花決鳴皺了皺眉,他朝着空蕩蕩的天山,墨一遠去的山道,嘲弄地勾唇:“你為水菊冒盡一切風險,可她的心都不在你這兒。何苦呢!”
轉過身,花決鳴俯瞰熠熠生輝的北都,這天大地大,他花決鳴的容身處又在何方?
他邪佞一笑,自然是去找個新的飼主!
花夕剛出客棧,還沒走到馬車那兒,就教人忽地從背後捂住了口鼻。
長滿老繭的大掌,捂着她的嘴,一手攔腰拖着她往暗巷走。花夕又驚又怕地掙紮着,但對方紋絲不動,只是稍稍松開手,低低地出聲喊她:“花夕姑娘。”
“無名大哥?”她認出了這個灰頭土臉的彪形大漢,竟是失蹤多時的無名,“你怎麽會在北都。”
“徐瑩瑩,她人在北都。”提到她的名字,無名的嗓音緊了緊。
“她怎麽會在北都?無名大哥,你這段時間都去哪裏了,為何不告而別?”花夕一邊追問,一邊望了望馬車那面,墨青還沒下來。
“我和她之間發生了些事。我一直在找尋她的蹤跡。”無名眸光沉沉道,“她就在這北都。”
“是嗎?”花夕不知無名和徐瑩瑩之間發生了什麽,可她直覺別讓無名和墨青碰面比較好。
于是她想先催促無名離開,回頭再約個地方見面細聊。
然而她仍慢了一步。
“花夕,這位俠士是誰?”墨青清冷的聲音自花夕背後響起。
墨青無聲息的出現,令無名戒備地欲拉開銅線。但花夕回身擋在無名面前,她對着墨青介紹道:“無名,他是我在花都時認的義兄。”
“無名大哥,這位就是我的夫君墨青。”花夕又轉向無名,她巧笑嫣然地拍掌,“你看這真有緣,我随相公來北都做生意,不曾想還能遇見熟人。”她向無名遞了遞眼色,後者卻沒有心領神會。
無名緊盯着墨青,墨青同樣回視着他。兩個人互相僵持了一會兒,墨青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的夫人,你何時認了人皇的獵花者當哥哥?”金線流瀉出墨青的指尖,他微笑地看向額頭滲着薄汗的花夕,“為夫也是頭一回聽聞。”
曾經,他和紫钰說過,若看得見線的花夕是仙母或者人皇的人,他會親手處理掉她。
擱以前,他連辯解也不會聽,就會下手解決一切敵人,哪怕僅是潛在的。
可此刻,他想聽花夕的解釋。
他為自己的動搖感到詫異,但表面依舊平靜無波。
“別為難花夕姑娘,她不清楚我的身份。”無名搶在花夕開口前說道,“我要找到不是你的麻煩。而是那個手持銀線的養花人,和他的花魔。”
“銀線?你見過墨一?”墨青變了變眸色,“墨一也在北都?”
“據我調查,是的。”無名拉緊手中的銅線,語帶殺意地警告,“你如果要阻止我找他,那我只能對你不客氣了。”
“你不是墨一的對手。”墨青上下打量了一番無名,冷淡地收回金線,“我不會阻止你,不過我奉勸你,最好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我不怕死。”無名咬牙道。
墨青漠然地瞥了無名一眼:“這世上多的是比死更可怕的東西。”話音甫落,他牽起花夕的手,将她帶離沉默不語的無名。
“墨青!”花夕緊随着他的步伐,略微慌張地說明,“無名是在你離開花都那會兒與我相識,我不知道他是人皇的手下,你的敵人。”
見墨青大步流星往前走,花夕又補充道:“我本來是想告訴你的。但一直找不到機會。”她潛意識裏不想透露朝十的存在,所以才沒有找好說辭把徐府的事轉述給墨青聽。
墨青止住腳步,他側過臉,凝視着她的嬌容,纖長的手指摩挲過她的唇角。他問得很輕。
“花夕,你還有什麽瞞着我?”
恍若無人地進入機關叢叢的天牢,重鎖被伸長的紅線輕松斷開。
“你是誰?”秦木梨困難地張眼,瞧向驀然造訪的陌生人。
“幫你的人。”紅線一一解除秦木梨的束縛。
恢複行動的秦木梨沒來得及站穩,紅線便繞上他的脖頸,往他的嘴裏強行塞入一顆花種。
“你喂我吃了什麽!”秦木梨掐住自己咽喉,雙膝跪地。
“我在賜予你力量,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大将軍!”宛如天籁之音,卻無比蠱惑。
快速異變的秦木梨痛苦地嘶吼,暴怒了青筋……
芙蓉暖帳後,三葉無趣地打了個哈欠。桌上東倒西歪的酒瓶,濃濃的梅子酒香環繞四周。
底下的舞姬,正跳着妖嬈的舞步,配合着歡快動聽的琴曲。
獸狂為她安排的衣食住行,确實和她在南國當公主時享受到的禮遇一樣,甚至更好。
她放下酒杯,剛想揀起盤中的漿果,帳外傳來舞姬樂師們的驚聲尖叫。
撥開簾帳,她錯愕地看到秦木梨竟用花藤卷起一名舞姬,扔向殿外。灰褐色的眼睛怒不可遏地朝她這邊射來。
“秦木梨你居然逃出天牢了!”三葉一面不斷後退,一面大聲呼救,“來人啊!快來人!”
“秦三葉!”秦木梨向三葉步步緊逼。
回眸一望,發現退無可退的三葉,轉而求饒地拽住秦木梨的胳膊:“皇叔,我錯了,你別殺我,求求你了,放過我好不好?”拖到獸狂趕過來救她就行,低垂着頭的她,隐去眼神中的詭芒。
秦木梨甩開她的手,花藤直接纏繞上她嬌弱的身子。
花藤愈纏愈緊,三葉忍不住流下眼淚。她使勁地拍打着花藤,拼命地哭喊:“獸狂,救我,快來救我!”
伫立于殿外的年青男子,淺笑安然地目睹殿內的糾纏,但未有任何行動。
“不去救你的小公主?”手持紅線的人,走近他的身側,柔柔地搭上他的臂彎,“陛下,是喜歡看美好被撕碎破壞的瞬間?”
他搖了搖頭,春風滿面地回道:“不,我只是有仇必報。”
當年三葉公主拿荊棘鞭打他的仇,今時今日他定當要好好奉還。
“難不成你以為我甘願被她使喚?”他笑着反問。
“你演得真像,我都當真了呢。”對方微愣,随即輕笑。
遠遠眺望已教秦木梨壓在身下的三葉,那張楚楚可憐的嬌顏,由蒼白轉為紅潤,真是美不勝收,秀色可餐。
眯起的雙眼,凝固了笑意,他喃喃自語。
“我也當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