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破釜
第38章 破釜
阿術真沉默半晌,說道:“我不跟他去克圖塔旗,我要先帶着你上天山。”
殷錯心中卻頗感不是滋味,搖了搖頭,伸手捏了捏他的肩,正色道:“阿術真,你應當同闊連回去克圖塔旗,做你該做的事情。”
阿術真皺起眉頭,臉上露出幾分愠色,螢綠的眼睛顯得更是目光潋滟,顯然十分不樂意。
殷錯頓時心下一軟,伸手環住阿術真的脖頸,湊上去親了親他的臉龐,低聲道:“我的事要緊,你的事也要緊啊。”
阿術真輕輕撫了撫他的脊背,說道:“我說過的,我會陪着你。”
殷錯心中又是一酸,額頭抵在他胸膛,閉上眼睛。
一夜無話,次晨起來,兩人方才出了帳子,便見得闊連吊着肩膀,另一只手則牽着數匹馬,快步走了過來。
殷錯手裏端着兩碗馬奶酒和乳酪,見狀不由得臉露異色,闊連便道:“那些死掉追兵的坐騎就在邊上,沒有跑遠,我便過去将他們找了回來。軍馬腳程快,這裏離克圖塔不遠,三四日就能到。”
阿術真點了點頭,朝闊連道:“你給我們兩匹馬就成,我和殷錯去天山。”
闊連此時更是震驚,道:“你不同我一道去克圖塔?”
“我送殷錯去天山尋他師叔,”阿術真道,“倘若他無礙,我便回來克圖塔尋你。”
闊連更是驚異不已,他為人本就精明練達,眼下聽得阿術真如此說道,如何又猜不出他與殷錯之間的關系。在金烏教聖靈宗的教規之中,男子間颠倒陰陽之事固然也是有罪,雖不若殺生、奸淫等重孽,卻也是被視之為十分蒙羞之事,但漠北之中有此嗜好者卻也不在少數,白狄等部的諸般貴族王公中亦有不少人喜愛豢養美貌少年作為侍從,平日也作洩欲之用。倘若這些人一并要罰,只怕是罰不過來,故而若非有人面刺至于聖火殿中,各部的赫拉海與伽玉女貞平日裏也并不多加理會。
故而闊連此驚,倒也并非是至今方知阿術真有此惡習,畢竟昔年涅刺合汗在時,便養過不少美貌侍從,且興致來時,還會賞賜幾名标致的給阿術真,而阿術真一向也無甚相好姑娘,反倒時常與美貌少年厮混,故而他早就知道阿術真是生來便好男風,只是他卻萬萬沒想到,阿術真有朝一日竟而會同一個漢人男子相好,且眼下看來他還并非是原先時的縱樂輕亵之态,而是當真有情義在其間。
闊連心下暗自搖頭,臉上卻并不顯露出來,只是點了點頭,挑了兩匹毛色尚好的馬匹,将缰繩交于阿術真,然後問道:“那你們此行前去天山,若非跟我一道去克圖塔,那便只能繞路去山戎人的地界。但眼下山戎人也已效忠烏爾忽,如今誰都知道烏爾忽想要殷錯首級,這在荒山野外趕路倒也罷了,但你們想要去西疆,必然是從山戎的都城中過路,這城中之人摩肩接踵的,你們二人如何又能改頭換面,教旁人全然不察?到時候山戎人發覺了,在城中埋下伏兵,豈非成了甕中捉鼈?”
阿術真聞言,卻不覺沉默下來,闊連所說無不恰中他近日來憂思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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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爾忽眼下雖已然攻占了邊關九城,然則他治下百姓卻甚不服氣,起義者甚多。但他屠一兩城也就罷了,卻也不敢連邊關九城一道血洗,一來是他眼下亟需奴隸人手,倘若這些個百姓都殺了,無人耕田供給米糧,他的南征軍也無可補足,二來他還想揮師南下,深入中原腹地,後方自然須以維穩為上,否則腹背受敵,他如何又能在中原大捷。故而他如今只能暫緩南征,四處派兵鎮壓邊關的游兵與起義軍。
他如今在邊關九城忙得是焦頭爛額,對廣成王府的恨意自然更大。殷岳夫婦與殷铮雖死,但廣成王府餘威尚在,邊關軍皆是廣成王府舊部,這些起義軍便由不少是廣成王府的舊部将領在其中率領百姓在負隅頑抗。而殷錯一日未死,廣成王府的舊部便更有指望,這卷土重來之勢令烏爾忽自然十分頭疼,故而烏爾忽眼下已然四下懸賞殷錯首級,且将自己麾下不少高手也都悉數遣散出去,四下搜尋殷錯,定要将他殺了,以絕後患。
阿術真與殷錯一路以來,也自遭到不少貪圖懸賞之人的追殺,雖然都已被阿術真料理幹淨,但要硬闖山戎地界,阿術真心中卻也是顧慮頗多,原因無他,只因山戎地界有他大師兄、波旬尊者門下第一高手寶哲上人坐鎮其中,已被山戎王聘為上師。
兩人尚在師門學藝之時雖明面上并無龃龉,但寶哲上人與慕容玥向來關系親近,故而阿術真卻怕慕容玥在其中作梗,挑撥離間。慕容玥的武功略勝阿術真一籌,阿術真勉力抵抗卻也并非他敵手,而寶哲上人武功之高,卻只有波旬尊者複生方能制他,故而阿術真對硬闖山戎地界屬實也是沒底得很,他與寶哲上人這大師兄私交不多,全然不知這大師兄會如何應對,故而他這近日來一直憂思不已,不知該如何尋個穩妥法子方能護殷錯周全。
他聽得闊連此言,也不覺躊躇起來,心下尋思道:“我倘若與闊連一道去向阿那王胡賽音求援,說動他與我們結盟,一道發兵起事,勝算又有幾何?胡賽音乃是唐努朗珠一母同胞的親哥哥,烏爾忽逼唐努朗珠去南朝和親,他們阿那部便失了一位伽玉女貞,他難道當真不會對烏爾忽心生怨怼麽?唉,但胡賽音這人才幹比他父親、比唐努朗珠可都差得遠了,烏爾忽逼唐努朗珠前去和親之時也沒見他有甚反對烏爾忽之意,他如今又能有膽識敢相助闊連起兵麽?”
他正躊躇不決,殷錯卻忽然湊過來,牽住了他的手,朝着阿術真道:“阿術真,我們從克圖塔走,去向阿那王求盟。”
阿術真頗為詫異。
殷錯凄然一笑,說道:“這阿那王好歹也算是我的妻舅,我自然是要去拜會拜會。”
他此言說得雖然戲谑,但神情與語氣卻着實苦澀酸楚之極。
阿術真心下明白,不覺也很是替他難過,嘆了口氣,伸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殷錯削瘦憔悴的臉龐上這時也難得得湧起了幾分神采,目光也自堅定下來,朝阿術真毅然道:“倘若這次事成,那殺烏爾忽也是更加有望,便不枉費我們這般涉險一番。倘若不行,我就與你死在一處,那也勝過去西戎人的地界委曲求全、卑躬屈膝地去求你師兄饒命,就算那樣能不致失了性命,卻也早失了骨氣,來日又有何顏面奮發圖強、複仇雪恨?不過也就只會繼續想着茍且偷生罷了。我們漢人有句話,叫做不破不立,今日倘若不破釜沉舟,來日也絕不可能有甚作為。”
阿術真點了點頭,心下也已打定了主意。
如此議定,闊連傷勢一好,三人便打點好行囊,帶着達蘭,策馬而去。
他們快馬加鞭,一路馳向西北,不數日便到了克圖塔旗。
此時東方曙光初現,天邊魚肚泛白,克圖塔草原上金光一片,成群的牛羊與氈房悉數盡現眼前,除了牧羊犬一兩聲的叫吠、初生羔羊的咩咩稚聲,曠野寂寂,再無聲息。
殷錯心下莫名悵然,一按辔頭,徑直馳入了克圖塔草原。
只見這草原之上,營帳如雲,馬匹四散,刀兵磨得精亮,豎在營帳前閃閃發光,三叉鐵矛上的白纛迎風而飄,正中央的自是一頂鑲金大帳,那正是阿那部的首領、阿那王胡賽音所居之處。
眼見得黃沙飙揚,三匹馬疏忽奔入,營帳四下紛紛驚醒,號角聲一時傳遍克圖塔旗。
殷錯、阿術真、闊連紛紛翻身下馬,牽住馬匹緩緩向王帳走去。
號角聲越吹越急,金帳中奔出十餘名頭結細辮的武士,手中握了長矛,齊聲呼喝,驀然搶上,便向幾人攻去。
殷錯吃了一驚,闊連轉身将手中的達蘭遞給殷錯抱着,跟着邁步而出,長刀橫擋,截住了左向數名武士的來路,阿術真則拔出玉昆刀向右揮去,陡然将右向幾人長矛用刀背緊壓掠上,跟着順勢用內勁一震,那幾人頓時向後仰倒跌去,摔得昏迷不醒。
其餘武士為之一驚,圍在三人跟前躊躇不前,一時間不敢貿然攻上。
“阿那王胡賽音,乙毗珠王闊連求見!”闊連從腰間抽出自己的長刀,雙手交疊,放在胸前,大聲道,“聖火不滅,阿密特庇佑伊特賽的信士!”
他那柄長刀乃是羊角銀刀,狀似羊角,實則卻是狼牙鑲了金銀二者所造,尊貴顯赫,非王族無人可使,衆武士自然認得,聞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眼見得金帳聳動,一名赤發發碧眼的美貌女子快步出來,瞧了三人一眼,說道:“胡賽音讓他們進來。”
那美貌女子正是胡賽音的寵姬娜仁,所傳之令自是胡賽音口谕,衆武士只得退讓,眼望着三人進了金帳。
金帳中居中端坐的正是胡賽音,娜仁坐在右側給他捶腿,他左首旁坐着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所着亦是貴族的華服,乃是胡賽音的異母兄弟布騰,右首則坐着一名十五六歲的赤發少年,相貌生得頗為俊秀,則是胡賽音的王嗣額哲。
殷錯向那胡賽音瞧去,只見他年紀不過四十出頭,頭發卻已然半白,滿臉橫肉,鷹鈎鼻上生着一對半眯着的眼睛,他伸手按着白狄諸部首領王所佩的羊角銀刀,睥睨衆人,半晌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冷哼,說道:“闊連·乙毗珠,你眼下不帶着你的女兒,找個深山老林躲着,來我這裏作甚?”
“我來做什麽?我來救伊特賽聖徒!”闊連臉色微沉,說道,“烏爾忽為非作歹,遲早要将我們伊特賽聖徒帶到地獄之中!你的親妹子也為他逼迫,從聖使堕入了多災海中,你難道也要罔顧這等血仇,聽憑烏爾忽的號令,與他為虎作伥,任由阿密特發怒,給伊特賽降災嗎?”
胡賽音冷笑道:“你被自己如喪家之犬一般,被親弟弟追殺得四處逃命,又到我這裏來說什麽大話?”
“特木倫本是榆木一般的蠢驢,狡猾的狐貍利用他一時,教他當上了王,可蠢驢永遠是蠢驢,怎麽樣也成不了老虎,”闊連淡淡地道,“他如今一時風光,等真正的雄獅回來了,難道他還當真能看得住乙毗珠的千裏草原嗎?”
胡賽音哼了一聲,說道:“烏爾忽活多久,特木倫便能做得多久乙毗珠王。在我看來,你這頭受傷了雄獅尚且還不如烏爾忽扶持的蠢驢強。我為什麽要讓自己族人為了你的王位而流血流汗,得罪烏爾忽,自讨苦處?”
作者有話說:
改了一點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