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鳴金
第33章 鳴金
殷铮正自沉吟,衆人卻都不禁将目光轉向了殷铮的妻舅霍筠。
霍筠與殷錯、殷钏兩兄妹一同在廣成王府中長大,自幼便受殷铮教誨頗多,且他原先便是殷铮的副将,平日裏随他練兵、操練最多,對中軍陣型自然極其熟稔,因此他雖是殷铮妻舅,但由殷铮一手帶教出來,實則可說是情若父子,眼下他方自升任參領,由他接任殷铮的軍都指揮使倒也穩妥,衆将自然都無甚異議。
霍筠心下也是頗為了然,他見諸将向他看來,立時便踏上前一步,正待向殷铮開口請命。
然則他尚未說話,大将軍沈覺卻已然搶上,屈膝半跪,向殷铮沉聲說道:“世子,臣沈覺請領兵出戰。”
衆人雖然對此微感詫異,但卻也算是意料之中,畢竟沈覺的長姊、廣成王妃沈元君新喪,乃是因白狄人的毒計而死,沈覺雖身為廂都指揮使,在西北軍中早已是身居高位,眼下卻寧可屈尊去做沖鋒陷陣的鬥将要親自領兵與白狄一戰,那自然是心痛長姊故世、親手斬殺白狄人好寬慰長姊在天有靈之故。
殷铮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不覺長長嘆了口氣,跟着走過去将自己的兵符遞給沈覺,說道:“那中軍便交由舅父統領。”
沈覺領命。
“霍筠,我軍中無人騎射之術能及得上你,輕騎便由你去領兵,”殷铮道,“你另領三千輕騎,迂回至左肋,與步卒相協,并傳令軍情。”
八陣之中輕騎并非正兵,而是奇兵。這叫霍筠心中其實頗有些不甘,他年輕氣盛,自然是一直有想與這白狄第一大将彌裏石烈交手對陣,然則殷铮所言也是對極,西北軍中除了殷铮,騎射之術無人能及得上霍筠,故而也惟有霍筠去領輕騎方可有一戰之力,不至于被白狄騎兵阻截而潰敗亂陣,兵家所講究的乃是“以正合,以奇勝”,聯絡軍情亦是頭等要事,霍筠自然也十分了然,故而他雖然心中微有不甘,卻也并不多言,徑直前去領命。
諸般布陣、城防諸事議定,衆人齊集聽調,整裝待發。
殷铮點将、布陣已畢,各軍紛紛回營督促兵士秣馬厲兵,殷錯與殷钏則帶着王府親兵,在城中挨家挨戶疏散百姓。
次晨白狄的西征大軍悉數歸齊,大軍壓境,黑壓壓一片全是人馬,天甫微光,白狄號角聲大響,前陣數隊弩手已然張弓拉箭,蓄勢待發,兩翼鐵騎則趕着一群褴褛瘦削的奴隸推着投石機與雲梯等攻城之物前行,正是要向龍勒前來攻城。
殷铮披帥挂甲,站在城樓上上縱目望去。
只見敵營之中驀地黃土四揚,蹄聲大作,一面高牙大纛被白狄兵豎起,上繡一頭秋黃白爪的偌大海東青,正是一萬精銳鐵甲西征軍簇擁着白狄第一名将彌裏石烈馳到,另有數頭海東青振翅盤旋飛上,啁噍不絕。
殷铮冷冷一笑,用伊特賽語高聲喝問道:“你們背盟棄誓,害死盟友,這便是你們伊特賽聖徒最神聖的傳統嗎,這就是你們遵循聖訓的義理嗎,彌裏石烈·塔赤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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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铮久在龍勒戍守,與白狄人交戰無數,極其信奉“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之言,故而專門向過來龍勒經商的白狄人學習過伊特賽語。他這番言語用了內力吐息,傳音十分之遠,兩兵之中無不聽得清清楚楚。
阿術真站在城下,聽得此言,亦忍不住臉顯痛楚之色。
彌裏石烈聞言臉色絲毫不變,微微一笑,也即運起內功,高聲說道:“為大舍小,而非拘泥于神主的聖訓,阿密特自然會嘉許這樣的犧牲。我們伊特賽聖徒為阿密特而戰,讓所有的異教徒皈依,使他們免受來世多災海之苦,這才是真正的義理!”
一衆白狄兵聞言,也齊聲振臂高呼道:“阿密特!阿密特!阿密特!”
一時間呼聲震天,十分驚人,然則彌裏石烈身旁副将舉起令旗一揮,白狄兵又即齊齊止聲,可見軍紀之嚴。
彌裏石烈續又說道:“阿密特神主在上,烏爾忽诏告于天訓宗聖徒:我伊特賽之長王,未曾毀壞漢人一土一木,漢人無端起釁殺之,此是為背盟。我伊特賽之女貞,稱臣于中原王廷,适之于漢王,漢人殺之,此是為負義;我伊特賽之疆場,今漢人每歲竊之,肆其攘奪,此是為叛鄰;我伊特賽之教士,宣義理,救百姓,中原王廷戕害之,殃及聖火,此是為異禍!漢人異教之士,信僞神,抗天意,倒置是非,脅我國民,掠我疆土,污蔑我神主之威,我等誓必誅,欺淩實甚,情所難堪,是以征之,揚金烏聖火真神,度化異教百姓!”
他此言一罷,白狄兵亦自群情激昂,紛紛拔刀,高聲答道:“烏爾忽萬歲!金烏聖火光耀伊特賽!”
剎那間白狄戰鼓齊鳴,弩兵萬箭齊發,漫天箭雨,頃刻間均自向龍勒城頭射來,號角連聲大響,四下塵土飛揚,步卒、戰馬等數萬大軍猶如潮水一般,均自向着龍勒沖殺而去。
殷铮握住數杆令旗,站在城樓之上令旗一展,三萬兵馬分列龍勒城的五座城門之後。
只聽得殷铮高聲號令道:“白狄鞑子毀約棄盟,侵犯我大楚河山、中原王土,不義已矣!今日我輩摅忠報國、守土衛國,即與白狄胡虜決一死戰。”
衆兵将齊齊應聲,有如雷震。當下戰鼓三響,城門大開,八陣兵馬各自持着刀兵,依次列隊而出,在城前陣型排開,舉起盾甲長矛,推着鹿角車遮擋,向前戰去,箭樓上弩兵一面舉盾擋箭,一面合力扳着勁弩對準遠處攻來的白狄兵齊齊射發,掩護步卒前行。
霍筠大聲呼和,傳令下去,率着兩翼游騎沖在兩側,跟着舉起銀槍揮前,砍斷城防先前所布的繩索,頃刻間事先埋好的拒馬立時便被拉起,橫貫白狄軍前,無數向前沖鋒白狄騎兵被鐵蒺藜所阻,叫聲四起,紛紛跌落馬下。
然則那拒馬只抵擋不過一時便已用盡,後續白狄兵勇不可當,仍然如同潮水般源源不斷地湧來,前鋒兵的屍身悉數擋在鐵蒺藜之上,後續攻來的步卒與騎兵便踏在他們屍身之上,沖殺而來。
兩方兵馬眨眼間厮殺在一處,即刻間便是酣鬥得血流肢殘、肝髓流野。龍勒兩路前鋒軍陣勢不亂,按戰鼓所擊,長矛齊進,城牆箭樓高臺上的守軍連弩激射,殺敵無數。白狄兵卻絲毫不懼,在城上弩手連發箭雨下仍自沖殺,兇悍之極,兩側白狄輕騎揮刀搶上,意圖沖前,想将龍勒軍的陣形阻隔開來,從中突入,但均為箭雨射了回來。
後方龍、虎、鳥、蛇四路奇兵變陣沖前,想要包抄,然則白狄兵治軍嚴謹,複又亦步亦趨,嚴陣防守,兩軍刀槍劍戟紛至沓來,慘呼一片,酣鬥了半個時辰,一時間仍自焦灼,勝敗難分。
殷錯跟着防務兵,在城樓上跑上跑下地幫守軍遞運器械、火石火油,他跑得城樓上來,站到殷铮身旁,也看到了城下兩軍交戰的陣勢,不覺也是心跳如擂,握緊了拳頭,滿臉都是焦急之色。
阿術真雖也是自小便随外祖父久經沙場,但此時也仍是不忍再看同胞在戰場之上被諸般屠戮,于是他走到殷錯身側,伸手握住了殷錯的手,只覺他滿手都是冷汗,便輕輕在他手心上捏了捏,輕聲道:“回去罷?”
殷錯搖了搖頭,說道:“我要陪着哥哥一起。”
阿術真點了點頭,便也沒再提及要走,仍自沉默地站在殷錯身側。
殷錯反應過來,忙即轉過頭來,拉着他下了城樓,溫言道:“阿術真,你回去王府,幫我照看靈钏,好不好?”
阿術真皺了皺眉,說道:“我跟着你。”
“哥哥在這裏,我自然無礙,”殷錯揪着他的袖子,說道,“反倒是靈钏叫人擔心,眼下城中兵荒馬亂的,我怕王府的親兵照應不及,你去跟着她,別叫她那邊出事,好不好?”
阿術真不肯,殷錯又央求了他幾句,阿術真便只得答允了,執起玉昆刀,又往廣成王府回去。
殷錯跟着防務兵回得城樓上,這時只見殷铮微微沉吟,立時又揮旗號令,改展紅旗。他傳令下去,驀然間戰陣變動,天、地兩路軍後沖而變,龍字軍反繞而上,風、雲兩路軍一左一右,疾鬥而出,一結前敵,一絕後戰。
白狄兵突遭夾擊,一時間左翼暴露,霍筠見狀則趁機率游騎路迂回奇襲,反趨向東,驀然間從中路殺了過去。沈覺所率中央軍立時合圍補缺,沖前接應。
此八陣乃是自古之時便流傳而下的精妙陣法,集歷代兵家之精要,而後殷岳、殷铮父子戍守邊境,又依據龍勒地勢,将陣型變化、兵種配比諸番改良,威力更增不少。
按理而言,步卒善防守而不長于進攻,且平坦地勢之上,步卒本就較騎兵更具劣勢,何況白狄鐵騎骁勇善戰,精于騎射,馬種遠較中原騎兵優良得多,尋常情形下便是十個漢人步卒也未必打得過一個白狄鐵騎,故而以往對陣之中,倘若步卒陣型潰散,便極易被白狄騎兵全殲。然則殷铮眼下所布這陣勢變化竟能反敗為勝,主要是沈覺所率中軍的确極其勇武,坦然不懼,執着鐵盾與長矛奮力抵擋住了白狄騎兵的第一趟沖鋒。這中軍之中陣形前端的大半兵士雖都被白狄騎兵殺傷極多,兵力折損大半,但仍自勉強穩住,翼側未曾露出缺口被白狄的游騎突入,故而方能有之後變陣的反擊之利。
殷铮迅又變陣,此時正奇相變,軍陣當即便首尾相連,成合圍之勢,竟而也将這數萬騎兵的錐形利陣殺出了一個缺口,因而在這寬闊戰場之上,龍勒軍雖多為步卒,眼下卻也能将這白狄鐵騎殺得潰散。
眼下白狄鐵騎陣勢一亂,兩側弓弩手無人掩護,不及繼續射箭,立時便被前攻的龍勒步卒斬殺不少。一萬白狄騎兵更是猶如如潮水般向兩旁潰退,沈覺乘勝追擊,口中號令,傳令官跟着傳令而下,中軍随着沈覺向東攻去。
激戰良久,那白狄鐵騎越發潰散,已然散亂開來,數隊人馬徑直被龍勒軍合圍殲滅,但主力軍中仍自不少負隅頑抗。眼見得混戰戰片刻,又見霍筠領着龍勒游騎從中阻截而出,亂軍之中猛地裏連珠箭飛,數箭齊發,竟而是向彌裏石烈的帥旗射去。
那帥旗迎風招展,在千軍萬馬之中也顯得十分赫然,霍筠目力極佳,他雖在馬上,卻仍自穩如平地一般,瞬間将內力灌入羽箭之中,瞄準那帥氣便即松弦放箭。只見數根羽箭破空橫穿而過,彌裏石烈的帥旗被他一箭射斷繩索,另一箭則徑直射中了那帥旗上的海冬青頭顱。
龍勒軍原本苦戰疲憊,此時見彌裏石烈的帥旗倒下,頓時不由得齊聲歡呼,士氣大振,高聲助威,雷鳴般地喝彩聲直沖雲霄,兩路正軍複又沖上,将不少騎兵斬下馬來,勢如破竹,倏忽間,便連彌裏石烈的主力軍也從前鋒潰不成軍起來。
彌裏石烈見狀,忙即傳令退軍,率白狄兵向東撤退。
沈覺見白狄退軍,胸臆間恨意仍自微消,大聲號令,跟着手中持起長槍,縱馬急奔,竟是率兵向彌裏石烈所率的正兵之軍續又追去,他身後的親衛隊也即結成錐陣,跟着他又向東沖殺過去。
彌裏石烈顯然也是頗為震怒,邊境戰火連綿,他與沈覺之間的新仇舊恨算起來也可謂是罄竹難書,昔年沈覺的長子便是死在他手中,被他親自斬下頭顱拎到烏爾忽的面前領賞,而謀劃刺殺殷岳夫婦之事,彌裏石烈亦是居功不小,故而兩人在這戰場之上,國仇家恨并數,當真眼紅之極。
只見那彌裏石烈下令命自己副将率兵前退,自己調轉馬頭來,反向追兵而去,竟是打算親自殿後。然則白狄第一名将,其人武功也是卓絕之極,長刀挺刺而去,接連将數名追兵斬殺而下,一時間殺退不少騎兵,方自又拍馬前去。
沈覺大怒,立時縱馬馳前,高聲喝令窮追不舍。那一萬鐵騎邊戰邊退,又被射殺不少,沒過多久便紛紛潰退,在彌裏石烈號令之下,向東面的天河嶺撤去。
殷錯站在城樓上看得分明,不由得欣喜若狂,忙向殷铮問道:“哥哥,白狄鞑子是不是退兵了?”
然則殷铮原本正自沉吟,但他看向那天河嶺越來越狹的兩山夾逼之勢,驀然想起一事心下大震,臉色驟然一白,神情頓時又是愠怒,又是擔憂。
然則眼下沈覺率着中軍已然追遠,卻已不及用令旗號令,殷铮只得立時派遣傳令兵快馬加鞭,從城中出去追沈覺。殷錯正自愕然,只聽得殷铮怒聲朝傳令兵吩咐道:“命中軍退兵!天河嶺不能突圍便罷了,先讓沈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