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世界上為什麽有我？
世界上為什麽有我？
在這個世界上，真正不可逆轉東西只有兩樣：愛與死亡。
“我的眼睛……它不可逆轉。卦小姐說，我已經永遠失去了雙眼。”
魔女曾經問過道非一件事。
卦小姐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真理預言家，據說，她擁有全知全覺的能目。他們曾經援請卦小姐參加魔女的病例會診，而卦小姐對她的雙眼的診斷是：永不複明。
魔女對瞎眼前的記憶一忘如洗，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瞎了，只是從黑暗中醒來，眼前只剩一片深淵。
“是的。”
“所以，是因為愛或者死亡，我才瞎了眼。是這樣嗎？”
“恐怕是的。”道非回答。
是因為愛或者死亡。或者兩者皆然。
魔女沒有再說什麽，但好像微笑了一下。只不過，那是個猶有淚痕的微笑。
她曾經覺得，自己一定是受了什麽懲罰才失去了雙眼。
如今看來，她也許是為了另一種更好的理由，才遭受了這樣的懲罰。
* * *
千燈鬼市。卦小姐的治外保留地。
“既然你清楚我的診斷，還找我幹什麽？”卦小姐高高在上，聲音也從很高的地方傳來。卦小姐的腰間挎着鐵算子，襟角垂着玉卦珠，像一尊神坐在龛裏。在她身後的黑暗中，不易察覺地侍立着一位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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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首席，魔女是少數幾個擁有單獨面見卦小姐的權限的人。
“我想求您一件事。”魔女說。
“如果是恢複視力，我可辦不到。如果是讓那條狗變回去，我也無能為力。”
魔女的臉上不見驚訝。卦小姐的存在宛如一個謎，但大家都知道，卦小姐擁有“看見”的奇跡。和一無所見的魔女正相反，這世界上發生的任何事都瞞不過卦小姐的眼睛，她當然已經知道了發生在紅塵身上的變化。
卦小姐繼續說：“這兩件事中有同一種永恒。就連我也無法插手。”
愛與死亡。魔女想道。而卦小姐稱之為永恒。
“我不是來求這個的。我想恢複記憶。”
卦小姐在陰影中露出笑容，像很滿意似的，“這倒很容易。但我覺得你還是忘了比較好。
見魔女決心已定，不為所動，卦小姐又問：“你為什麽想要記憶？”
因為在魔女的生活中，不可解釋的事情正在增加。三年前不明原因的昏死與複蘇，将她三百多年的記憶付之一炬。不知何來的小狗，不知何故地化為人形——直到如今，有一群怪誕的家夥闖進她努力維系的平靜之中，不明不白地對她說，她的身邊有人正在騙她。
“我必須知道關于我的所有真相。不然，就無法保護身邊的人。”
“哪怕那個真相會奪走你所有的快樂？”
“我已經很習慣痛苦了。”魔女微笑。
卦小姐似乎更滿意了。
“你拿什麽來換？”
“什麽都可以。”
“你沒有我要的東西。”上一個瞬間還滿面笑容的卦小姐，突然變得冷漠無比，“你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什麽首席魔女，但對我來說什麽都不是。”
“那麽，我不求您了。”
魔女輕聲說道。然後，直接訴諸暴力。
那只是一剎那間的事，無數條黑索連天而起，張開千經萬緯的罘罟，一時風過如割。卦小姐毫無還手之力，而魔女仍然站在原地。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視你為比肩神明的存在，但對我來說什麽都不是。”
全身被縛的卦小姐猙獰地笑了，眼中冒出興奮欲狂的血光。
——找到你了，終于。
“你的眼睛很美。”
卦小姐突然說了一句紅塵說過的話，這讓魔女的表情更可怕了，“我看不見它們。”
“我也失去過眼睛，我們算同病相憐。”無法動彈的卦小姐咯咯笑了起來，從頭到腳都妖異得駭人，“我雖然死不了，但死亡對我來說仍然是件麻煩事。我可以給你個提示。”
——摘下手钏吧。
這句話沒有穿過空曠的空間傳入耳中，而是直接在魔女的腦中如洪鐘般炸響。
魔女宛如被回聲包圍，陡然一驚，手中控制着的魔法盡數收回。卦小姐像個抽去了靈魂的布娃娃一樣掉落在椅上。
“……可是，如果摘下手钏，因為無法承受魔法所帶來的巨大痛苦，有可能會陷入瘋狂……”魔女想起過去聽說過的那幾例因為手钏損毀導致魔女失控發狂的事故。
“你不是說你已經習慣痛苦了嗎？”
魔女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動不了手钏。不論怎麽試，我的魔法都不起作用。”
“當然了，因為你的手钏作用就是這個。”卦小姐好像很高興她們終于聊到了這一點，“其他人的手钏也許是安全栓，但是你，你的手钏是你的鐐铐。”
在卦小姐的手中，一個眼睛形狀的鑰匙從無化有，開始在空中緩緩旋轉。然後，鑰匙的光芒像一只金色的小魚，跳躍着落進魔女手心裏不見了。
魔女能感覺到，那東西不是魔法。她在卦小姐這個存在的身上能感受到完全黑暗未知的力量無時無刻不在湧流。無論那是什麽，都絕對不是魔法。
卦小姐是一種非魔法的存在。
“這鑰匙可以打開你的手钏。”
“打開之後……會發生什麽？”
“你想要的。”卦小姐說，“‘真相’。”
* * *
魔女離開了。
可怕可怕。真是可怕的小東西。蠱小姐冰冷微笑着自言自語：“愛與死亡，你礙了我多少好事。”轉而又忿忿咒罵道，“我幹嘛要幫她？”
“她差點殺了您。”從卦小姐身後的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
“我巴不得死呢！這鬼地方，早就呆膩了。”
“您知道您無法真正離開。”那個身為乩童的年輕人說道。
卦小姐氣哼哼的，對這話不理不睬，他繼續說：“但是，如果世上多了一個幸福完滿的故事，她會比任何人都高興的。”
卦小姐的神色變得陰怒。
“下賤東西，你也配提她。”
“萬分抱歉。”
乩童平靜地說。
* * *
——我想打開手钏。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剛一成形，便有一道耀光從魔女的掌心躍然而出。
來自卦小姐的那枚眼睛形狀的鑰匙在空中懸浮着，如同無聲宇宙中一顆發光的天體在孤獨地自轉。
鑰匙一靠近，手钏上便感應似的浮現出眼睛形狀的鑰匙孔。
似有鎖芯拔彈的一聲。
魔女遽然掉進了一個失重的世界。
然後，又被一股反向的升力撈回斑斓酩酊的現實真空之中。所感受到的第一樣東西，便是現實的劇痛。
睜開雙眼，另一個世界盲白一片，如同新雪。有什麽東西正在從無化有，回到她無主的靈魂之中。
恍然之間，萬端紛纭，丢失了的碎片紛沓如潰。
瞬息之間，那仿佛寂滅了一千年之久的歲月，終于重新為她流動。
手钏锒铛掉落。城市熄滅了。
“主人……！沒事吧！哪裏痛嗎……”
連紅塵的聲音也在遠去……遠去……如同風吹浪遠，終于杳無餘音。
* * *
藍色。
均質的，互同的，無機的，冷寂的。古老而先驗的，超然而形上的，一片藍色。
一道狹長的藍色開始晃動，天空歪到一邊不見了。
望着天的女孩站起身子，光腳走在肮髒污穢的垃圾巷中，不知向哪兒走去。
向哪兒走去都一樣，和天空一樣仄窄的巷子中到處都是垃圾。滿目飛蠅，遍地酸腐，漚出看不出顏色的泔汁，在看不出顏色的地面上徐徐徑流。
女孩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流落街頭，也不記得流浪的年歲了。打有記憶起，她就在世界的邊緣讨她的這一份營生。不能離人類和他們的社會太近，也不能離野獸和它們的叢林太近。她必須把自己隔離起來。
這是女孩一個人的放逐。
但是，不管這是一個怎樣颟顸腌臜的糊塗世界，只要擡起頭都能看到藍色。
人類和他們創造的一切都是易朽的，唯有這片藍是不變的。還有她自己——不論在藍色注視着的這片大地上，人們如何來來去去，生生死死——她都巋然不變，如同一個并不存在的異數。
女孩其實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流落街頭。因為她一出生就害死了媽媽，因為她是可怕的魔鬼。
女孩不知道自己是世界上第一個魔女，随着她的降生，這個世界改變了。
由于與生偕來的魔法過于龐大危險，無法控制，那個嬰兒在出生時便害死了生産中的母親。不詳的嬰兒被家族和村民排斥，抛棄到林間，指望她能被狼和鬣狗叼去。嬰兒卻不知為何活了下來。後來她才逐漸知道，那似乎是因為自己是不死的。
生物們本能地知道她的存在極其險惡，不敢靠近。她也在經年的流浪中了解到了這一點——只要她一伸手相觸，花木枯敗，蟲豸蚊蚋也難逃死劫。
原來自己是這樣的存在。女孩知道了這一點，把自己放逐到了生命之外。
極偶爾地，她會在半夜來到城鎮最邊緣的小巷，躲避着夜間的行人，從垃圾中翻找一些食物。這就是她的全部營生。垃圾堆裏全都是已經死去的東西，她不用擔心自己會害死什麽。
不可以靠近活物，一旦靠近就會帶來災厄。
——像我這樣的東西……為什麽要出生呢？
一個髒兮兮的女孩，在世上流浪了三百年。
世界上為什麽要有我呢？
“世界上為什麽會有你呢？”女孩看着從垃圾堆裏鑽出半個身子的小狗，無聲無息地對它發問。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