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一直都說主人超可愛的
“我一直都說主人超可愛的。”
導盲犬變成人的一周之後，魔女忽然想起，自己在首席魔女保險櫃寄存過一個相當稀罕的魔法道具——一只方勝蕲蛇形的銀環，據說可以在任意兩種事物之間實現某種半随機的互換。
蛇環有沒有可能把紅塵變回狗狗的形态呢？魔女從保險櫃裏取出蛇環帶回了家。
歷史上，類似的道具僅有一次使用記錄：兩百年前的一位醫療魔女用蛇環将一個中毒者血液中的毒素與生理鹽水進行了置換，成功解救了那名患者。青楮幫忙查找的文獻中提到，此類道具使用過一次就會失效，所以兩百年前的那只方勝蕲蛇環大概并不是魔女手中的這只。
魔女讓紅塵關好門窗，兩個人面對面站在客廳的沙發前。魔女先是将當下設置成了一個時空備份坐标，她可以随時施法返回這個坐标，一切恢複原狀。如果蛇環的效果出現意外，魔女進入了某種無力施法的狀态也沒關系，如果未經幹預，24小時後這個房間中的一切事物就會自動返回這個備份。
準備萬全之後，魔女對方勝蕲蛇環念出了激活的咒語。
一時之間，一切似乎都毫無變化，咒語好像沒能産生任何作用。
就在魔女以為蛇環并沒有傳說中的神奇功效時，房間中的兩個人突然呆然不動了。
在光暗錯綜與暈影重疊之間，一個揉着眼睛的人影影綽綽，失了真似的毫無實感，就像在看屏幕裏的畫面。
咦……就像在看……？
“……主人？好像變黑了……”
“紅塵？”魔女慌忙上前，抓住了有些不知所措的紅塵的手。好奇怪，未經摸索，她一下子就穩穩地抓住了想要碰到的東西，還能看見紅塵的手被抓在自己手裏……
“主人，你關燈了嗎？”
咦……
咦咦……
魔女腦袋裏訇然一聲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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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蛋了。
她沒能把紅塵變回狗狗，反而把兩個人的視力互換了。
* * *
紅塵好像一瞬間就接受了這件事，好奇地四下張望，嘟囔着“真的什麽都看不見诶……”反而是恢複了視力的魔女急得團團轉，對着紅塵念了好幾個檢定咒，又扳着他的身子左看右看，生怕他身上還發生了其他異狀。
紅塵突然捉住主人擱在自己身上的兩只手。雖然知道他現在目不能視，但魔女還是覺得那雙眼睛現在正盯住了自己的眼睛，和固定着她的雙手一起，正在讓她冷靜下來。
紅塵的眼睛……一望而知，并非人類的眼瞳。魔女看得有點出神，又忽然想到，如果自己能早點看到這雙眼睛的話，一定能一下子就認出這就是自己過去的那只小狗。因為紅塵就和他原本所是的藍灣犬一樣，擁有淺色的眼曈。
雪鏡一般銀藍，清亮如許，好像一眼望進靈魂。
紅塵忽然沖主人微笑了一下。
“我在想，主人的眼睛現在一定在看我。”真可惜，好想看看主人看着我的樣子。紅塵咽下口邊的話。他已經從主人過去的反應中稍微學到了一點作為人類有些話不可以對主人說的常識。
魔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紅塵。
但、但是……眼前這個人的感覺，和她印象中的那只狗狗完全不一樣啊！……這麽個難以想象的家夥真的一直住在自己家裏嗎……魔女居然開始慶幸自己之前看不見。如果要天天對着這張臉，生活也太充滿挑戰了……
“不用害怕，紅塵，”魔女注視着紅塵道，“只要一個返回咒就可以變回去。”
魔女打算施咒，把視覺還給紅塵，小狗卻不願意了：“為什麽？”
魔女頓了一下。這還要問為什麽嗎？
“……因為這是你的眼睛。”魔女平靜地率爾一笑。
她親身體驗過黑暗，所以不想奪走任何人的光明。
紅塵沉默了一會兒。魔女凝視着那張在默然不語時收斂起了所有神情的臉。紅塵不說話的時候看上去有點冷漠，如果不是因為她熟悉他的性格，肯定會覺得這是個可怕的家夥……魔女有點暗喜，又滿心遺憾，好想把現在能看到的一切都裝在記憶裏帶走。
“這是你的眼睛。”良久，他才啞啞地低聲道，“本來就是。”
紅塵記得那些被遺忘了的事。但魔女只是對這話露出惶然不解的表情。
“沒關系，就算看不見，我也能靠氣味找到主人。”小狗重新露出微笑，“別急着撤銷，正好讓我體驗一下主人的世界嘛。”
“真的要體驗嗎，不會有什麽好事哦……”魔女皺眉看着紅塵，不明白這樣慘淡無光的世界有什麽值得體驗的，“反正，只要我不删除時空備份，24小時之後就會自動恢複的。如果你想體驗，還有一整天的時間……”
紅塵認真地點頭，突然想起什麽，又推着主人往浴室走去——“對了主人，快去照鏡子！”
因為看不見也不需要，魔女的卧室裏并沒有鏡子。魔女緊張萬分地扶着不知為何十分雀躍的紅塵，怕他撞上什麽摔倒。紅塵是狗狗時體重和魔女差不多，現在大概是她的兩倍了，如果不結結實實地扶好，摔一下都可能把她壓成紙片。
不過，就像他說的那樣，紅塵好像只靠嗅覺就能獲取方向感和距離感。反而是不習慣一邊看着腳下一邊走路的魔女一路上磕磕絆絆。
兩個人七手八腳地總算是站在了浴室的鏡子前。
那個身影在闖進鏡子裏之後便兀然不動了，像被裝進一幀相片似的。眼前的一切都隔着一層半透明的隔閡感，好像有那麽一刻的恍然。
像是在盯着另一個世界裏的人看。
大腦轉動了好幾秒，魔女才意識到那個身影就是自己。
魔女向鏡子伸出手，動作卻逐漸變得有點膽怯，最終還是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臉上。她的手對這張臉已經很熟悉了，可是，她的眼睛還是第一次見到它。初次見面——像是打招呼的聲音在腦中響起。魔女無聲地說，我是你。你跟我想象中好不一樣。
“怎麽樣？”不知為何，一旁的紅塵聽上去好像很得意，“我一直都說主人超可愛的。”
“我……”魔女的聲音噎了一下，“我長大了。”
其實，她并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的樣子。這卻是第一個出現在她腦中的想法。
眼睛一熱，幾乎要落下淚來。魔女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鏡子。
* * *
魔女覺得看不見的話出門很危險，但紅塵堅持要和主人一起出去逛逛。因為難得主人可以看一看這個世界，他一點也不想錯過這樣的時刻。
離開玄關時，魔女習慣性地拿起了倚在門邊的盲杖，又在鎖門的時候回過神來，把盲杖放了回去。忽然複明的雙眼還不太能适應光線，所以墨鏡還是得戴着。
“要抓緊我哦。”魔女緊張兮兮地對紅塵說。她意識到，今天得換她來做紅塵的雙眼。
這一天是休息日。這樣的陽光是否算是晴美得出奇，魔女也無從判斷。她對于好天氣的認知只停留在溫度與觸覺層面的皮膚感官上。
兩人走在遍植碎葉榕的步道旁，這是附近居民散步遛彎常來的公園。當紅塵還是一只狗狗的時候，魔女有時也會帶它來這裏玩。但對于工作犬來說，能夠脫離工作狀态放松玩耍的時間并不多。
不知道走在黑暗中的紅塵是什麽感覺，可是一邊看着周遭的一切一邊走路，這對魔女來說既陌生又怪異。手中沒有盲杖，身體的失衡感因此而別別扭扭的。暌違日光殊久的瞳孔有點難以适應這樣強烈的光照，總覺得看到的一切都忽遠忽近，缺乏真實的距離感。
光影紛陳，迷離倘恍，視覺信息雜沓而來，大腦一時要從視覺神經接收過多畫面，攪得滿腦子昏昏沉沉，難以招架。
魔女閉上眼睛，感官再次封閉了，像把頭紮入水面之下。
在熟谙的黑暗中度過一呼一吸的時間，再次睜開雙眼。
紅塵中的一切再次滾滾撲面而來。
這個世界，比她想象中還要……
還要……
魔女卻找不到那個詞，思緒續了又斷。
就好像天光爛漫，第一次與她有關。
身高差異導致步幅不大匹配，三兩步就會錯了節奏，魔女為了跟上紅塵一時手忙腳亂。落在身後可就算不上引路人了，魔女匆匆加快腳步跟上去。她才意識到就算擁有雙眼，帶着一個看不見的人安全行走，要注意的事也比她想象的要難得多。
“腳下有網格……”魔女剛想提醒，紅塵已經一步跨越了過去，好像那小小的障礙并不存在似的，“呃，沒啥。”這樣的一小塊崎岖的路磚對于魔女來說也許需要提醒和避讓，但對于長手長腳的人來說也許根本就可以直接忽略。
大量壅塞在神經通路上的視覺信息需要大腦處理，魔女感覺有點吃力。
“導盲好難，”魔女擡頭看着身旁的紅塵，“謝謝你把我照顧得這麽好。”
“主人只是還沒習慣啦。”他溫和地回答，“最開始不是也有幾次，我把主人帶摔了。”
“也就一兩次吧？”
紅塵搖了搖頭。魔女第一次看見他搖頭的樣子，光斑在臉上晃動，像無數個短小細碎的夢。如同走在溪流與時光之中，好奇妙的一幕，如果能永遠看下去就好了……她收回視線，變得有點沉默。
“七次，”紅塵說出了自己一直記着的數字，“那時候我好傷心。”
“……我已經習慣摔跤了，所以沒關系的。”
“別習慣啊。”
紅塵看上去溫柔而無奈。
魔女注到他忽然轉過頭，好像聞到了什麽味道，循着紅塵面朝的方向望過去，原來是魔女在網上聽說過的那家新開的雲朵炸雞店。
原來這家裝修得這麽夢幻，又粉又藍的，難怪一開業就成了網紅店，就是怎麽看都不像是賣炸雞的。
話雖這麽說，魔女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二十分鐘後，兩人坐在街邊的長凳上吃着招牌的雲朵炸雞和烤棉花糖冰淇淋。
陽光真好，這麽難得的一天，一定要趁機做一些平時沒法做的事。剛一吃完，紅塵就撺掇主人趕緊動身。
自拍？主人和我拍張照吧。看電影？主人不是沒看過電影嗎。逛街買衣服？主人好久都沒買新衣服啦。我想看主人穿新衣服……啊，現在我不見。看畫展？博物館？爬山看風景？
紅塵提出了一大堆備選方案。但是魔女知道自己今天想要做什麽。
“我想記住紅塵的樣子。”
在紅塵絮絮念叨的間隙，魔女插話道。
今天我想做的事，就是想要看看你。
這個世界是什麽樣子，對她來說無關痛癢。只因為世界上有你，才值得睜眼看一看。
紅塵不說話了，魔女凝視着他的眼睛。她再次注意到了那雙灰藍的眼睛，像欲雪而未雪的天。不知道為什麽，魔女覺得自己對這樣的藍色深有印象。
初次見面。——腦中又響起了那個打招呼似的的聲音。你跟我想象中好不一樣。
魔女無聲地輕喃。比我所想象過的一切還要好。
魔女看見紅塵眨了幾下眼睛，因為主人沒了動靜而有點不知所措似的。
如果仔細看的話，好像還有一點點臉紅。好可愛，原來人臉紅是這個樣子的。紅塵以前也有過臉紅的時候嗎？因為以前看不見，魔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錯過什麽。
“好遺憾。難得能看見，卻見不到狗狗紅塵的樣子。”魔女感慨的話音剛落，就忽然頓住了。
——不對，也許有辦法見到！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