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23
臘月初九這天,白鍛一早就醒了。嬷嬷和侍女們一臉喜色,捧着各色首飾珠寶、妝匣為她梳妝打扮。一個嬷嬷梳着她的頭發,另一個拿着盒脂粉在她臉上塗塗抹抹。
“殿下是天下最美的新娘子了……”侍女們嬉笑着。
銅鏡內映出她模糊而木讷的臉孔,白鍛什麽也沒說,只是悄然嘆了口氣。
深宮之中,齊安的身體痙攣着,好似一尾被架在火上的魚,瘋狂地扭動着。她眼口大張,似乎是喘不過氣來,五官扭曲而猙獰,已不複從前六宮無顏色的容顏。白文正走上前,拉住她的一只手,齊安忽地扭過頭,渾濁的眼珠同白文正含淚的雙眼對視着,她的胸口一下一下地起伏着——突然靜了下來,倒在床榻上,像散了架的偶人,沒了聲息。
跪在床邊的禦醫見狀連忙為皇後探脈,片刻後啞聲道:“陛下節哀,皇後娘娘已經薨了……”
白文正還握着她的手,她瘦骨嶙峋又幹枯的左手,目光從禦醫一張一合的嘴上劃過,最後停在齊安臉上。他看見齊安眼角忽然滑落了一顆又一顆珍珠……
“先瞞着,”白文正恍惚間想起了齊安和她的女兒,今日就是婚禮了,她卻還是沒能等到白鍛出嫁,“尤其不能令公主知曉。”
衆人應諾。
與此同時,離中原數千裏之遠的地方,蔚藍無垠的大海依然沉默而平靜,一頭黑龍從它上空飛躍而過,盤旋了一圈又一圈,驚走了所有海鳥。太陽落山之前,不知疲倦在海上飛翔的黑龍像是變了主意,忽然借着風朝西邊飛走了。
一股怪力使他難以潛入海中。鲛人王死了,他的禁锢仍在……
衛桉無處去了,只好漫無目的地飛往西南。等他到了西南,只覺此地滿目瘡痍、戰火連綿。山下正有兩批身着铠甲的士兵大肆厮殺,他們舉着同樣的戰旗,拿着相差不離的武器。衛桉浮在半空,巨大的金瞳盯緊了他們,偶爾有士兵擡頭,吓得跌落馬下。很快,這些人就因龍的凝視而作鳥獸散了。衛桉略微縮小了身子,俯沖到戰場上,他抓住了一個正欲逃走的士兵問道:“這是誰和誰正在打仗?”
他本以為會聽見“西部叛軍與南國節度使”這種回答,不想那位士兵卻戰戰兢兢地答道:“節度使方衡反叛朝廷,欲自立為王,麾下有将士察覺了他不臣之心,帶兵準備連夜逃回燕京,消息洩漏,被方衡部下派兵趕盡殺絕……”
士兵又說了許多,衛桉漸漸明白了這原是一場內讧。
方衡這個名字很熟。他忽然想到,方衡不就是方東恩的父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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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節度使謀反之事也很快傳到了燕京。
皇帝白文正得到這個消息時,已是午後了。侍女們正為他更衣,準備到公主府觀禮。白鍛是他唯一的女兒,他不能不去。
他聽了使者在門外的時報,震驚不已。
白文正漠然道:“方東恩還在燕京娶妻,方衡就做了這種事?他父親不給他活路,我也不必給了……”
婚禮辦得十分匆忙。白鍛被侍女們扶到這兒,又被嬷嬷們扶到那兒,轉得頭暈。方東恩喜氣洋洋地拉着白鍛的手,兩人停在大堂上,四周鬧哄哄的,全是賓客的笑聲起哄聲。方東恩的父親尚在西南,無法前來,因此高堂只有方東恩的母親一人。兩人匆匆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最後是夫妻對拜。白鍛無聲無息地彎了彎腰,在衆人的祝福聲中被牽進了新房之中。
她在床邊坐下,頭上蒙着一層厚厚的紅帕子,什麽也看不清。嬷嬷告訴她,殿下在這兒等等,驸馬爺得先招待賓客,喝喝酒……
白鍛應了一聲,規規矩矩地坐着。門關上了,喧鬧停止,新房內唯有她一個人。
這不是她想要的婚禮,嫁的也不是她喜歡的人……
當這層紅蓋頭掀開之後,她如何才能對自己的丈夫方東恩笑得出來呢?
從前她以為嫁給誰都是一樣的。可是真的一樣嗎?她漸漸明白,并非如此。然而,唯一與白鍛所見的青年都不同的人,在吻了她之後就翩然離去了。
他說,他可能不會再回來中原了。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她默念這句詩的時候,桌上的紅燭也不甘寂寞地灼燒着,一陣燈光噼啪的聲響過後,白鍛忽然覺得有一陣冷風從膝蓋前拂過。
她仰起臉,從風來的方向望過去,隐約又聽見了幾聲腳步聲漸近。白鍛以為來人是方東恩,但轉念一想,她分明不曾聞左邊房門開啓關合的聲音。
白鍛正想出聲問“是誰”,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蓋住頭臉的紅蓋頭,向外一掀。白鍛很是驚訝,慌裏慌張地擡起頭,褪去了紅色而敞亮的視線裏,她看清了站在自己身前、一襲黑衣的青年的臉孔。
衛桉笑着,臉上挂着像是他們初遇時那樣懶懶散散的笑容。
他說:“沒想到你今天出嫁,我差點沒趕上……”
白鍛愣愣地看着他,又是驚訝又是欣喜,片刻之後一陣悲哀忽然也一起湧上了心頭,她忍住了眼淚從床下跳了下去,緊緊地拽住衛桉的袖子,急忙道:“你怎麽來了?你來幹什麽?”
新房的窗戶大開着,也不知衛桉如何潛進公主府、打開窗戶而不為人知的。
“我來這裏……”衛桉想了想,“我剛從西南回來,在哪裏繞了一圈,還見到了方東恩的父親方衡。他謀反了,我估摸着現在皇帝應該也知道這個消息了。你們不能成婚。”
“就因為這件事?”白鍛看着他,很是失望的神情。
衛桉一時失語。
如果不是因為方衡謀反、方白兩家的婚事必然作罷,他還有什麽借口回到這裏?
“我以為你是來搶親的,”白鍛捏着衛桉袖子的手愈發使勁,她突然說,“我以為你打算帶我私奔到北海。”
她瞪着衛桉:“不是這樣嗎?”
白鍛穿着大紅嫁衣,盤起長發化了濃妝,她這雙灼人、有神的眼睛幾乎叫他不能直視。
衛桉心裏一陣滾燙,他低下頭,把手貼在她臉頰上,笑了笑,說:“本來不是的,只是回來看你。現在是了。”
方東恩半醉半醒,被衆人敬酒。他們慶賀着他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方東恩卻是心不在焉,他從西南回來,仍然挂念着父親方衡在那一邊的基業,如果他們父子能夠成事,一個公主算得了什麽……
門口喧嘩了一陣後,數列面目冷淡的衛兵闖入大堂,在人群中巡視着。方東恩充耳不聞女眷、男人們的驚呼,酒杯從他手中滑落,跌碎在腳邊。
數日之後,西南起義愈演愈烈。
白鍛找到了白文正,她一身素衣,神情黯然地向他行禮:“我想以鲛人的葬儀送母親屍骨最後一程……鲛人的習俗是海葬。”
白文正看了看她,嘆了口氣:“去吧。”
白鍛應了聲,又踱步出了殿門。越過門檻時,他忽然問:“齊安來自哪個海域?”
“北海……有空到北海看看吧,”她說,“我先走一步了。”
那天深夜,黑龍馱上公主府小住的兩個鲛女,把送她們到宛州暫住。他又連夜折返帶走了白鍛,兩人一齊遠走高飛。
他們安葬了齊安,乘風而去。誰也不知道他們後來栖身何處。
他們的故事寫進了《南史》,也不過屢屢數句話而已。南朝末年一頭黑龍擄走了公主白鍛,從此銷聲匿跡。龍消失之後,南朝覆滅……
這也是後來數百年中,最後一個關于龍的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