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22
宮中急着令她出嫁，其實還有着別的緣故，只是白鍛不曾向衛桉提起。
這更多是出自齊安的安排。齊安病了，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她說，如果她去世，按中原的習俗白鍛必須守孝三年，她不想耽擱了女兒婚事，于是和皇帝商量了婚禮提前。恰好方東恩與方侯被派遣至西部，等他回來，正好可以成婚了。
母親的想法，大概是想在她去世之前見到白鍛出嫁。白鍛也只能應諾稱是。
“日子過得真快，”白鍛想起曾經齊安剛剛住進皇宮，意氣風發的模樣，一眨眼，自己長大了，她卻一夜間老了，“我來到中原也有十幾年了……”
“是啊，很快。”黑龍聽着她自言自語，自個兒百無聊賴地趴在魚缸水底，尖利爪子玩弄撥動着游過的紅錦鯉的尾巴，把它們趕得瑟瑟發抖，躲在水草後邊不敢出來。
“我在中原也有一段時間了，”衛桉又說，“你要和我回一趟北海嗎？”
“我？我走不開，”白鍛想了想，“雖然我想回去……但是公主府上的人見不到我的話，大概會以為我出事了吧。”
“那算了。”衛桉遺憾道。
“你回北海做什麽？”
“探望鄉親父老。”
白鍛笑了：“你還有鄉親父老？”
“我背井離鄉多年，他們應該把我忘了吧，”衛桉在水裏翻滾，“唉，我總得回去的。”
“為什麽？我以為龍離了海也能生存下來。”
白鍛望着水裏半浮半沉的黑龍，忽地回憶起來她曾經做過的夢，夢中的黑龍被冰封在了海底深處，他的眼睛和衛桉一模一樣。那頭黑龍緣何被冰川沉沒在海中，不能動彈呢？他看起來，像是因什麽緣故困在那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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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可以，只是……”
他正想感嘆，一尾錦鯉從水草中竄出來，尾巴搖擺着晃過衛桉眼前，衛桉不耐煩地抓住錦鯉的尾鳍，爪子把尾鳍刮出了幾道淺痕。錦鯉一下子逃走了。
“只是什麽？”白鍛追問。
衛桉卻不說了：“沒什麽，我偶爾得回去看看。”
白鍛不再問了，她的手在水面撈了一把。這時屋外傳來一聲侍女的呼喊，她應了一聲，轉身離去了。隔着一層水，衛桉目送她的身影從水面上晃過，拐了個彎就不見蹤影。
他不記得自己離開北海多長時間了。一百年，兩百年？還是三百年？
衛桉殺了鲛人王，鲛人的詛咒卻從未自他身上剝落。他像一尾水母漂浮在南海的淺海裏曬了幾十年的太陽——大約是幾十年吧，從岸邊漁女們的容貌蒼老的程度判斷，大概有這麽久了。好多年了，衛桉身上的詛咒仍未消散。
鲛人王詛咒衛桉永生永世不得回到北海。可不能回到北海，衛桉身上的傷又難以愈合。他不太清楚這樣下去将會折損多少壽命，龍的壽命極其長，因為受傷而短了一些倒也無妨，反正，衛桉對活下去也不存在太多執念，他已經活得太久太久了。
衛桉從水中一躍而出，化成了人形。
桌上擺着白鍛的宣紙和毛筆，她剛剛練完字。白鍛大約是換了個字體，潦草得讓衛桉難以辨認她究竟寫了什麽。他搖了搖頭，把宣紙壓在書本下。
椅子上擺了一條正紅的長裙，像一個女人靜靜躺在那兒。衛桉又看見了紅蓋頭，據說是新婚當夜蓋在新娘頭上遮住頭臉的東西，只有新郎官可以掀開它。
白鍛捧着繡娘送來的婚服時對衛桉說：“我真不會繡花。”表情十分煩惱。
繡娘要她依樣畫葫蘆地繡一朵牡丹，她捏着針比劃了很久，最後還是沒下手。白鍛自個兒扯了另一塊布先練了手，于是椅子上多了很多塊繡着歪歪扭扭牡丹花的紅布。
衛桉想到了以後的日子。如果白鍛的兒女長得像她就好了，幾十年之後如果他還活着，從北海飛來中原，說不定還能認得出來。
一個月之後，方東恩凱旋回京，他這一次回來，成了打了勝仗的西南節度使的兒子、又是皇帝的未來女婿，一時成了朝廷中炙手可熱的。皇帝白文正也很是欣喜，叫禮部擇了個最近的黃道吉日，就要将公主下降到方家。南國經歷了天降真龍、戰争、各地起義……已經很久不曾有過喜事了，公主出嫁的消息傳出去，也為這個被大雪掩埋的國度添了幾分喜氣。
白鍛繡好嫁衣上的牡丹花的那天下午，她喜滋滋地捧着衣服，叫窗外趴在梅花樹上的衛桉瞧一瞧。
她說：“我的繡活是不是好些了？”
衛桉端詳着這朵袖子上棗紅、碗口大的花，說道：
“好些了……像一朵花，不像蟲子、老鼠。”
“那就好！”她揉了揉手腕，“繡了幾天了，累得很。”
“辛苦了。”衛桉困倦地閉上眼。
“你怎麽看上去也很累似的。”白鍛收斂了笑，奇怪地問他。自從衛桉自淮州返回，他就一直蔫蔫的，大煙也不抽了，書也不看了，更不要說練字。白鍛勸他，他也不聽。
“你病了嗎？”
一只手摸上了黑龍的頭頂，冷冰冰的。龍的身上沒有什麽溫度，他們本就生活在極冷的深海之中，也有着海一樣的溫度。
陽光一層一層地暈染着庭院大雪，鵝毛似的雪花從天幕而降，在黑龍身上蓋了一條白色棉被。白鍛幫他把雪花拍落了。她問他：“要回魚缸睡覺嗎？”
衛桉搖了一下尾巴。意思是“不了”。
“抽屜呢？”白鍛又問。
尾巴又晃了一下。
“爐子呢？”白鍛不死心。
衛桉這才睜開眼：“雖然我不怕火，但這樣聽起來你好像想要燒死我一樣……”
白鍛笑嘻嘻地：“我逗你玩呢。睡吧，明天起來練字。”
“沒有明天了。”
伴着衛桉沉悶的拒絕的話語，蜷伏在梅花落雪上的黑龍忽然化成了人形。一個高大、瘦削又蒼白的白衣青年站在窗外，隔着一個窗戶，他沖白鍛笑了笑。
他說：“我要回北海了。”
“我知道啊，”白鍛一愣，“你現在就要走？”
“是啊。”
“什麽時候回來？”
“說不定……我是說，可能不回中原了。”
白鍛輕輕地啊了一聲。
驚訝之下，她左手抓住了窗框，急忙道：“為什麽？”
白鍛看着衛桉秀氣又慘白的笑臉，忽然想到，他是不是病了？所以才要離開這裏。就像她小時候養過的貓一樣，年紀大了、病了，就悄悄避開所有人逃到一個偏僻無人的地方死去。
黑龍來到這片樹林，是否也正是抱着這樣悲涼無望的想法呢？
“沒為什麽……祝你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中原對于新婚的祝福是這樣的吧？”
衛桉的笑聲一如既往地輕快，烙在白鍛額頭上的吻卻是傷感無奈的。
下一刻，梅花樹四周猝然掀起一陣大風，落花和白雪都被層層卷起，燕京城衆人皆見晴空中一頭龐然巨物乘風而去，剎那間又消失不見，與他以往數次來到中原，又數次離開一樣來去無蹤。
白鍛仍捧着她的嫁衣，侍女們沖進卧室，連連問她可有見到黑龍現世，她卻茫然不知如何回應。窗子裏只剩下四四方方蔚藍天色，她看着庭院一地紛亂的雪和梅花，忽然明白了衛桉為何離開這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