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043
今年的元宵燈市一直從正月十三持續到正月十八方歇。
歇燈市那日，宮裏傳出消息——禦史臺的人彈劾房承珪貪墨，貪污的銀兩幾乎能再蓋個玉清昭應宮了，官家大怒，立即下敕貶房承珪出知今州。
今州可是遠在千裏之外的西南小邊陲，梁詩韞不由得感嘆，這劉皇後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那就是打蛇七寸，連翻身的機會都不給。
房承珪這一去總算是解決了她的心頭大患，懸在心口上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不過很快梁詩韞的心又提了起來，因為大哥果然來信說開春後不準備回來述職。。
如今房承珪已倒，失去了對中樞的控制權，再想與拓跋昊裏應外合瞞天過海幾乎不可能，而且拓跋昊也回了黨項，兩人應該不可能再有見面的機會，她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希望大哥這次能防守好西北。
驚蟄這日正好逢月小二十九，也就是“窈九”，夜裏滿府懸燈“照窈”，要準備紙做的車船放在水裏放出去，還要除塵打掃房屋，将殘羹剩飯投到泔水中，再和破舊的衣服一起丢棄在門外，俗稱“送窮”*。
玉蘭居的幾個丫鬟一早就開始掃灑庭院，撤簾清洗，撒石灰驅蟲。
梁詩韞見玉蘭居外籬笆牆上的薔薇花都開了，吃完早膳後，便獨自一人提着籃子去采摘薔薇花瓣，準備曬幹了用來調香。
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桃香站在梯子上，扯梁上的輕紗帷幔準備清洗，誰知用力過度沒接住，帷幔兜頭兜腦地罩下來，逗地地下一群丫頭們哈哈大笑。
桃香幹脆将帷幔裹在身上，站在梯子上學大鵬展翅，故意沖着扶梯的丫頭們抖了抖，“你們看，我像不像神仙下凡？”
竹香正好被抖了一頭的細灰，作勢就要去拉桃香下梯，一邊啐道：“呸，你若是神仙我就是河東婦，看我不打殘你這個假神仙。”
桃香腿軟地抱住梯子，連連喊：“姐姐饒命，姐姐饒命。”
梁詩韞走了進去。
丫頭們頓時不鬧了，斂色紛紛朝她行禮：“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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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詩韞問：“你們在說什麽什麽假神仙？”
竹香見梁詩韞沒有怪罪她們的意思，便迎上來道：“三娘沒聽說嗎，前不久宮裏出了個假神仙，這事早在京師裏傳得沸沸揚揚了。”
“哦？”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劉皇後得知她去西琅苑拜訪了宋懷逸，連日來竟沒再派人請她進宮。加上梁若雪上次跟蹤她，她便沒怎麽出去了，主要最近也沒什麽事情，就一直在玉蘭居裏整理如意書坊的賬目，忙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時竟忘了打聽那個監丞後來怎麽樣了。
聽丫頭們提起‘宮裏的假神仙’梁詩韞忽然想起那個監丞來，直覺她們說的假神仙應該跟他有幾分關聯。
她走到圈椅旁坐下，撐着腮幫饒有興致地問：“說來聽聽。”
桃香見狀，立即将帷幔扔在一旁，搬了圓凳湊到梁詩韞跟前搶先道：“是這樣的，聽說那個假神仙是官家特地下敕從留白山請來的得道高人，一進宮就被官家授為了司天監監丞，頗受官家器重。誰知那監丞竟是個有娘子的，他娘子也不知道從哪兒得知他在宮裏，千裏迢迢地從青州跑來京師敲登聞鼓，狀告監丞根本不是什麽世外高人，而是個抛妻棄子的江湖騙子。京兆府得了狀不敢接，便請示官家，官家一聽立即召了婦人與監丞當庭對峙。監丞咬死不承認認識他娘子，他娘子一怒之下竟從身上掏出一根擀面杖出來，當着官家的面追着監丞又打又罵的。”
桃香她們幾個也圍了過來，其中有個不甘示弱地插嘴道：“這可把官家身邊的皇城司吓了一大跳，敢當着天子的面拿棒動武，皇城司立即将那娘子捆了要下獄。那監丞見狀，這才跪着向官家承認自己就是個江湖騙子，撒潑的婦人确實是他的娘子。只因他生性好賭，在外頭輸了不少錢又被人追債，恰好聽說官家在廣招方外高人入宮，他這才冒名頂替了留白山的道人名號入的宮。”
桃香白了那人一眼，她們這些幹粗使的丫頭很難跟三娘說得上話，如今好不容易有機會讨得三娘的歡心，自然是誰都想卯足了勁地賣弄。
“那後來了？”
桃香又搶着道：“後來啊，官家命人狠狠打了假神仙一通板子，然後就将人丢出宮外了。那個娘子就找了一個平板車竟把她那薄情相公給拖着推回青州去了。因那青州地處河東，所以說書的先生就給那娘子取了一個‘河東婦’的名號，這幾日茶肆酒樓裏到處都在拿此事取樂呢。”
梁詩韞若有所思地叩擊着扶手。
那個河東婦想必是宋懷逸找來的。
以他的本事原可以用比較殘忍的方式輕而易舉地解決這個危機，可是他沒有，而是選擇了大費周章又溫和方式。不過，他的方式确實是最好的方式，不僅揭穿了監丞的真實身份，還間接打了官家的臉，最重要的是沒有傷及人命。
越了解宋懷逸梁詩韞就越理解宋懷逸的每一次選擇，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宋懷逸明明有實力卻總是表現的不争不搶，不是因為搶不過，而是因為“仁”已經刻進了他的骨子裏。
他的心，始終充滿了仁慈，所以他的抉擇也充滿了“克己複禮”。
這時，橘香提着食盒走了進來，幾個小丫頭見了橘香就跟耗子見了貓似的，立馬起身各幹各的活計了。
梁詩韞還在發呆。
橘香走過來，打開食盒，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醪糟香梨放在梁詩韞旁邊，“小蹄子們又說什麽哄的三娘魂不守舍的？”
梁詩韞回過神，笑笑，瞥了一眼碗裏的色澤瑩潤的醪糟香梨，驚蟄有吃梨的習俗，便道：“給小校場也送一碗過去。”
橘香道：“已經讓書吉送過去了。”
梁詩韞沒說什麽，拿着湯匙在碗裏漫不經心地攪弄了幾下，也不吃。
橘香看在眼裏，試探着問，“三娘，你最近怎麽不去小校場了？”
“去那邊做甚？”
“……逐日還在那邊。”
說起逐日，梁詩韞攪拌的頓了頓，然後淡淡道：“逐日住在新馬棚裏，又有書吉每日精料喂養，我自是不擔心的。”
橘香：“……”
她雖說的是逐日，但三娘不可能聽不出她真正指的是誰吧？最近出門也沒見顏郎君跟着。看來三娘同顏郎君之間真的鬧別扭了。
二月春回大地時，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房承珪出知今州的路上遇到了刺殺，逃跑時跌落山崖，至今下落不明。
官家聽說後龍顏大震，房承珪再怎麽被貶，好歹也是個朝廷命官，誰這麽大膽子敢刺殺朝廷命官？
于是官家立馬下敕，命廣南道提刑司徹查此事。
梁詩韞也記得前世房承珪并沒有遇到刺殺，而是回到了老籍後病死的。
重生之後，也不知是否因為她的幹涉，很多事情逐漸和前世不一樣了。
第二件事情則沈婕妤有關，聽說沈婕妤同宮裏的禁衛私通，被劉皇後當場捉了個雙。官家氣地七竅生煙，險些當場砍了二人。還是劉皇後在一旁勸說官家，要官家看在九皇子的份上饒了沈婕妤一命，官家這才手下留情沒要沈婕妤的命，只是褫奪了沈婕妤的封號，又将她貶回到了侍禦，發配到冷宮。
那個禁衛就沒那麽好的運氣，據說直接被亂棍給打死了。
至于九皇子反而因禍得福，劉皇後因疼惜九皇子孤苦一人，便将九皇子接到了自己膝下打算親自撫養，前朝因此都在誇劉皇後賢德。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這一切或許都是劉皇後的局，為的就是“去母留子”将九皇子徹底掌握在自己手中，至于為什麽不對沈婕妤斬草除根，大概是為了留個後路吧。
九皇子一旦過繼到劉皇後名下，那就是嫡子，極有可能被立為儲君。日後，若是等九皇子登基，得知沈婕妤死在劉皇後手上，屆時九皇子勢必會同劉皇後之間“母子”不合。
而高明的做法就是留着沈婕妤的性命，即使将來九皇子登基，得知生母幹了那樣龌蹉的事情還被劉皇後求情留下一命，九皇子只會對沈婕妤感到不恥，從而對劉皇後更加的孝順。
不得不說，劉皇後這一招“誅心之計”的确高明。
驚蟄過後，雨水明顯多了起來。
大地回春，萬物複蘇，一夜之間，玉蘭居的老玉蘭冒出滿樹的花骨朵來。
城外的桃花也次第盛開了，公子仕女們争相出城探春，梁詩韞也接到了探春的帖子，但都被她給婉拒了。
如意書坊的生意如今雖然已漸漸回轉了過來，但始終沒有之前的興隆，不過好歹是有了起色。
兄妹二人便商量着将如意書坊進行轉型，做成此前說過的私家書庫。
梁元卿還是一如既往地組織才子社寫書，搜羅好本子。
梁詩韞則在家将玉蘭居的西廂改造成了一個單獨的書房，她把她娘從真定帶過來的書從庫房裏全部翻了出來。
她娘活着的時候就喜歡看書，所以三槐堂裏的書房有一大半都是娘的書，娘去世後，爹看見娘的書總是忍不住睹物思人，便命人将娘的書全部封存在箱子裏同奁産放在一起，如今全被梁詩韞給翻出來放在了自己的書房裏。
這些日子，梁詩韞幾乎廢寝忘食地呆在書房整理書籍，将那些絕了跡的善本翻出來親自對照校對，然後重新編輯文本，設計排版。
功夫不負有心人，半個月後，總算出來了十本樣書。
梁元卿拿着樣書先去國子監申請了保護令，然後就帶着人到處跑紙廠，這次他們要用最精美的蜀箋印刷，做出完全別具一格又精美的珍藏版來，讓別人仿都仿不來。
一切看起來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窈九”“送窮”節儀參考自《節序同風錄》《二十四節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