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2
天地蒼茫，瑞雪飄飄。
空曠的小校場上，一道青色的身影，手裏執着一根枯枝，雙眼蒙着一條黑色長帶，正在雪中練着“劍”。
大雪紛紛揚揚，密密麻麻地如同一張網，然而那道身影連同他手裏的“劍”，卻在“網”中來去自如，不曾沾上一片雪花。
那些雪花随着他的動作，像是突然停滞了落下的腳步，待他的身影掠過，才又飄然落下。
青色的身影在風雪中快地只能讓人捕捉到一絲殘影，身姿矯若游龍，翩若驚鴻*，就如同在巨大的宣紙上，躍然而出的水墨寫意，飛揚，利落，游刃有餘。
橘香忍不住輕輕感嘆道：“顏郎君的身手可真是出神入化啊。”
隔了五十步開外的顏青耳廓忽地一動，停下手裏動作，收勢起身，大雪頓時飄飄灑灑地落在他身上。
顏青扯下蒙眼的黑色長帶，擡頭朝着她們的方向望來。
梁詩韞從橘香手裏取過屠蘇酒，對她道：“你先回去。”
橘香點頭告退。
梁詩韞擰着屠蘇酒走向顏青。
顏青也迎了過來，在距離她還有五步之遙時停下，瞥了一眼她肩上落下的一層薄薄的雪花，關切地問：“三娘出來怎麽也不撐把傘？”
梁詩韞伸手接雪花，潔白的雪花落在她白皙的手心裏，一時分不清到底是哪個更白些。
“撐傘了就感受不到下雪的美好了。”在雪中漫步，讓玲珑剔透的雪落滿全身，是她前世作為大家閨秀時唯一的任性。
顏青莞爾，也跟着伸手接了幾朵雪花，不過他因為剛練過功夫，體溫偏高，雪花甫一落在他手心裏就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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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詩韞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顏青大概練了許久，額角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狹長的眼尾染了些潮紅，無端地生出幾分誘盡蒼生的靡麗，梁詩韞一下子看呆住了。
顏青覺察到她的注視，收手，轉目，問她：“三娘過來可是找我有事？”
梁詩韞回過神，幹咳了一下，點了點頭，舉起手中的屠蘇酒輕輕晃了晃，道：“今日交年，要飲屠蘇酒圖個吉利，我來給你送酒。”
她手中拿着的是兩壇屠蘇酒，用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然而顏青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酒壇後，走了過來，拿走酒，又往後略退了兩步，沖她感激一笑：“多謝三娘。”
梁詩韞等了一會兒，見顏青沒打算邀請自己，只好找話聊：“方才你練武時為何要蒙着眼睛？”
“蒙着眼睛有助于我聽聲辨別落雪的位置。”
“落雪還有聲音？”不刮風的時候她完全聽不到落雪的聲音。
“有，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聲音，只是有的要用耳朵聽，有的得用心去聽。”
用心去聽外界的聲音，難道這就是他們武學界所說的心法？
而且那麽多的落雪，顏青竟然能一一辨別出它們的位置，還能精準的避開它們，他這樣的身手似乎已經不是人力所能及了吧。
梁詩韞不由得感嘆道：“你的身手怎麽會這麽厲害？”
顏青默然。
須臾後淡淡道：“勤學苦練即可。”
梁詩韞愣了愣。
原來素有‘修羅煞神’之稱的宋懷逸也是要勤學苦練武藝的啊。
她聽說過的宋懷逸，和她看見的宋懷逸都太過強大，強大到她以為他生來就該如此，竟忘了他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啊。他如此強大的背後，也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成為了如今的他。
就像今日，獨自一個人在風雪裏蒙眼苦練着武藝。
據說他八歲就被送到北境，十二歲一戰成名，那四年裏，他一定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才能從一個孩子，變成一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大魏戰神……
“一定很苦吧？”
顏青挑眉，似乎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梁詩韞擡頭凝望他，目光裏充滿了心疼：“為了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你一定付出了許多努力，這一路走過來，一定很苦吧？”
顏青有一瞬的怔仲。
二十五年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問他——
“一定很苦吧？”
苦嗎？
他也說不清楚。
因為他早已經失去了情緒的感知。
可這一刻，他的心，忽然感知到了一絲柔軟。
梁詩韞見顏青一言不發，還以為勾起了顏青不愉快的回憶，她忙甩手道：“你不想回答也可以不說，反正都過去了。”
“不苦。”
顏青突然道。
梁詩韞呆住。
顏青含笑解釋道：“那時我心中有個信念，就是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不會被任何人欺負，強大到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有了這個信念，所做的一切都不覺得苦了。”
強大到不會被任何人欺負……
看來宋懷逸也曾被人欺負過啊。
他說的想保護的人，當時應該就是他的長兄端慧太子吧。
她理解顏青所說的“不苦”，就是為了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吃再多的苦也不算苦，就像如今的她，為了保護哥哥，保護父親，保護梁家，吃再多的苦她都不會怕一樣。
像是發覺到兩個人終于有了共通的隐秘一樣，她沖着顏青會心一笑。
雪越下越大，梁詩韞出來只穿了鬥篷，并沒有戴風帽，大雪很快落白了她的秀發。
顏青擡手欲拂，擡到一半又放下，委婉地說道：“雪下大了。”
這是讓她早點回去的意思。
梁詩韞只好咬了一下嘴唇，指了指身後，“那……我先去看看逐日它們。”
逐日就是顏青送她的那匹西蕃馬，被她單獨和顏青的那匹黑馬追風一起養在了小校場。
這兩匹馬品種太好，養在馬廄裏恐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梁詩韞幹脆将它們藏在小校場裏，平日裏由書吉過來用精料喂養。
顏青點了點頭。
梁詩韞轉身，一臉失落地朝着校場東面的一排老樟樹下走去，小校場裏沒有草棚，逐日和追風暫時養在樟樹底下。
如今下着雪，雖有樟樹擋着，但起風時，雪難免還是會飄落在它們身上。落在馬身上的雪花不一會兒就化成了雪水，一條條地滑落到馬腹下。
逐日不時地抖了都膘肥的身體，想将身上的雪水抖落幹淨。
梁詩韞從身上掏出帕子替逐日擦着身上的雪水，一邊充滿歉意地說：“對不起啊逐日，是我疏忽了，你放心，我已經掙到錢了，明日我就讓人給你和追風搭建一個又大又暖和的草棚，好不好？”
逐日扭頭，用濕熱的鼻子蹭了蹭了她的臉。
這時，頭上方的風雪突然間停了。
梁詩韞一擡頭，便見頭頂上撐着一柄青油紙傘。
淡淡的甘松香氣萦繞而來。
梁詩韞抿唇一笑，轉過身。
顏青已經換了一身他自己的天青色窄袖圓領袍站在她面前，頭發也被重新梳理過，手裏擰着她送的那兩壇子酒，舉在她面前，笑的溫文爾雅：“今日交年，不知三娘可否願意同在下共飲屠蘇？”
這麽短的時間裏，他不僅沐了浴，還更了衣，難怪方才他刻意與她保持了一段距離，大抵是擔心她介意他身上的汗味吧。
“好啊。”梁詩韞彎起眉眼，像是生怕顏青反悔似的，搶過一壇屠蘇打開塞子，輕輕碰了一下顏青手裏的酒壇，溫柔似水地道了一句，“郎君，新年納福。”
顏青愣怔住，片刻後，他勾起唇角，回道：“新年納福，三娘。”
說完，二人相視一笑，雙雙舉起酒壇飲了一口屠蘇酒。
梁詩韞餍足地“咂”了一下小嘴，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轉，落在不遠處的參天樟樹上，眯眼感嘆道：“瑞雪裏飲屠蘇，如果能再登高賞個景就更美了。”
看着眼前少女狡黠又明媚的模樣，顏青笑而不語，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清油傘收好放在一旁，然後朝她遞出手。
梁詩韞飛快地瞥了一眼顏青的掌心，那裏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
她高興地抿了抿唇，熟稔地張開手臂靠近顏青。
顏青順勢樓主她的腰肢，足尖一點，帶着她，輕而易舉地躍到了樟樹最高處的枝桠上。
雙腿陡然懸空地坐在一根細細的樹枝上，梁詩韞身體僵硬抓着樹枝一動不動，生怕自己會掉下去。
顏青見狀，便笑着說：“別怕，有我在，你先松開雙手，然後放松全身試試。”
梁詩韞依言，先放松了全身，然後慢慢地松開了雙手。
果然沒有想象中的可怕。
顏青選的枝桠足夠承受他們二人的重量，又剛好能看見外面的風景。
從他們的角度放眼望去，能看見瓦藍蒼穹下，片片飛瓊起，須臾成鹽，灑向人間。
真是柳絮漫千橋，梨花蓋萬舍，銀裝裹玉樹，壓倒東南幾樹梅*。
“果然還是高處的風景最美。”
這樣的美景呆在四方深宅裏可是看不見的，可惜她只是一弱女子，不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便忍不住感慨道：“要是我能有你的一半身手就好了，這樣我自己就可以去任何高處看風景。”
顏青轉過頭看着她，道：“如果你想要看，我可以帶你去任何高處。”
他的神情很認真，就像是在承諾她一般。
可梁詩韞知道，他是宋懷逸，宋懷逸是不可能永遠呆在她身邊的。
梁詩韞只笑笑，仰頭喝了一口屠蘇，咽下後才道：“那樣豈不是太麻煩你了。”
顏青卻一臉認真地說：“我是你的護衛，這也算是我分內的事情。”
梁詩韞聽着他不像是在開玩笑，心微微一動，想了想，問：“那你會在我身邊呆多久？”
顏青沉吟：“……契約上的雇傭期是一年。”
梁詩韞愕然：“你會在我身邊呆滿一年？”
她還以為等顏青在他們梁家的目的達成後就會離開。
“會，只要……”顏青頓了頓，鳳目帶着些許揶揄地看着她，“你不趕我走。”
梁詩韞脫口就道：“我當然不會趕你走。”
聞言，顏青抿唇微微一笑，深邃的墨瞳裏似綴滿了無邊星河。
梁詩韞扛不住顏青如此溫柔的注視，紅着臉看向他處，然而臉上的熱度悄悄地蔓延到了耳根。
她趕緊仰起細長的脖頸，喝了一大口屠蘇酒，熱辣的烈酒入喉，全身都跟着滾燙起來。
顏青垂眸，看着褶裥裙下的一雙玉足，在空中輕輕地蕩來蕩去，眼底的笑意更濃了。
“我最近有事，可能要離開幾日。”他道。
馬上就到元日了，宋懷逸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她點了點頭：“好，你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我最近不會出門。”
顏青默然。
一時間，靜坐無言。
過了會兒，顏青突然道：“三娘，謝謝你。”
梁詩韞轉頭看他，不解：“謝我什麽？”
顏青定定地注視着她，低眉生慈的鳳目裏閃爍着明滅不定的光芒，片刻後，他淺笑着舉起手中的酒壇，對她道：“謝你的酒。”
謝謝你陪我度過人生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新年。
梁詩韞看着顏青手裏的酒壇，星眸盈盈一笑，舉起酒壇輕輕對碰了一下顏青的酒壇，“不用謝。”
外面，落雪紛飛，天地靜谧，二人橫坐在樹枝上，默默地喝屠蘇酒。
不知不覺，二人手裏的酒壇已淺。
顏青見梁詩韞大有想将手裏的酒喝光的架勢，便忍不住勸道：“這屠蘇雖是藥酒，但也會醉人，三娘還是少飲些為妙。”
上輩子為了做個規規矩矩的大家閨秀，梁詩韞從不貪杯，更不會喝醉，時時刻刻保持着清醒，生怕自己言行失度，被人笑話。
重生之後，她再也不想做什麽勞什子大家閨秀了，她要做自己。
雖然，阿娘也許會失望……
但前世她已經做到了阿娘想要她成為的樣子，阿娘如果泉下有知，應該不會再怪她的吧。
這一輩子她只想換個活法，做個潇灑恣意的女子。
梁詩韞高舉起被她喝的快要見底的酒壇晃了晃，醉眼有些朦胧地看着顏青，一手拍着胸脯，驕傲又豪壯地說：“你放心，我酒量沒……那麽差，今日我就陪你……陪你共飲屠蘇……我們，不醉不歸！”
說完——
“嗝！”
四周驀地一靜。
她竟然當着顏青的面打了一個大大的酒嗝。
太丢人了！
梁詩韞羞憤欲絕的收回手，雙手局促地抱着酒壇，有些犯迷糊的腦袋裏此刻全是懊惱。
這時，胸腔裏又有個酒嗝即将沖破喉嚨。
梁詩韞急忙捂住嘴，誰知動作幅度太大，一時竟忘了自己還在樹枝上，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一頭栽了下去。
“啊！”
短促的尖叫剛起，她的身體就已經被顏青穩穩截住，抱在了溫暖的懷中，淡淡的甘松香氣撲入鼻中，讓她覺得異常的心安。
險些跳出來的心重新回到了肚子裏，她本能地環住顏青的脖頸。
天地旋轉，白雪紛紛，梁詩韞仰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顏。
犀顱玉頰，山眉水眼，攬貫星月。
她似乎在哪裏見過這張臉，就在她的記憶深處，呼之欲出，可就在她快要想起時，又忽地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
很快，雙腳落了地，她想用力站起來，卻覺得雙腳像是踩在棉花裏使不上力氣。
她幹脆不動了。
顏青攬着她的後腰，她靠在顏青的懷裏，目光半是呆滞半是探究地注視着他，顏青沒說話，她也沒說話，二人的氣息靜靜地交纏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她舉起一只手，虛虛地捂住顏青的上半張臉，只露出鼻端以下的位置。
果然同那張麒麟面具下的容顏一模一樣。
“顏青，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啊？”
軟綿綿的聲音越來越低，虛掩在顏青面前的芊芊玉手，順着他的臉頰緩緩地向下滑落。
顏青一把抓住即将滑落下去的柔荑。
低頭一看，懷裏的人兒鴉羽長睫靜靜地阖着，月中聚雪般的繡頰上像是染了秾豔的胭脂，紅的誘人，飽滿的朱唇半張，氣息勻稱，呼吸綿長。
果然睡着了。
這丫頭似乎對他充滿了信任。
只是，她好像把他忘了一幹二淨。
*矯若游龍，翩若驚鴻——出自曹植《洛神賦》
*……壓倒東南幾樹梅——出自《西游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