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030
見越娘很是好奇的樣子，梁元卿一時心癢，忍不住把話匣子徹底打開了。
他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悶完，火辣辣的烈酒灼地他“哈”了一下，然後才道：
“你不知道，三娘幼時特別的粘人，走哪兒跟哪兒的那種，我因此嫌她煩。而且我小時候比較貪玩，但家裏管得嚴，不讓随便出來。有一次啊，我就想辦法躲在往我們家送菜的菜農車上的筐子裏，跟着菜農混出了府。誰知三娘竟然躲在另一個筐子裏跟了出來，說什麽都要跟着我一起玩，我當時不勝其煩，只想快些打發她回去。為了吓唬她回去，我就故意不理她，還躲了起來。本想着等她吓哭了就出來，再将她悄悄送回去的，誰知一轉頭，人不見了。”
“我還以為她是故意躲起來吓唬我的，就大聲威脅她要是再不出來就真走了，結果她是真丢了。”
“那後來了呢？”
“後來自是驚動了家裏人，幾乎整個梁家的人都傾巢出動，滿京師裏找，可是找了大半夜都沒找到三娘。我娘擔心地直接暈了過去，我爹拿他的鈎鐮槍差點沒活劈了我。我就一個人跑出去偷偷地找。”
“我幾乎找遍了所有三娘可能會出現的地方，最後，終于在一個巷子的狗棚裏找到了她。找到她時，她正窩在一條大黑狗的肚子上睡得正香。”說到這裏，梁元卿又無奈又心疼地笑了笑。
越娘感慨：“你妹妹膽子可真大，竟然不怕狗。”
“可不是！”梁元卿驕傲地揚起眉，笑着笑着又突然斂了色，“但她告訴我她之所以睡狗棚裏，是因為有個壞人要搶她脖子上的璎珞金鎖，而那個璎珞金鎖是我送的，她不想讓壞人搶走，就壯着膽子跑到大黑狗身邊。好在大黑狗沒兇她，反而沖上去把那個壞人咬了一口，壞人吓走了，她也累了，這才躲在狗棚裏睡着了……”
黑魆魆的深巷裏，偶爾聽得幾聲犬吠，梁元卿有一種強烈的直覺，三娘就在這巷子裏頭。
他從懷裏掏出發燭，點燃，放輕腳步慢慢地摸進巷子裏。
巷子盡頭，有個又髒又臭的狗棚，裏面隐隐傳出輕微的齁聲。
梁元卿舉着發燭對着那狗棚裏一照，赫然對上一個綠幽幽的眸子，緊接着“蓄勢待發的低吼聲“從某個黑條條的東西身上發出，他當即吓地毛骨悚然，發燭險些抖掉在地上。
就在他忍不住想拔腿欲跑時，餘光瞥見一小團粉色的身影，他忍住巨大的驚恐将發燭往那團身影上一挪，玉雪可愛的小臉赫然出現在他的眼簾。
“姣姣！”他激動大喊。
Advertisement
梁詩韞聽見了聲音，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在看清眼前來人之後，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湧出狂喜，她蹭蹭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然後一蹦三尺高地撲到到梁元卿身上，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二哥，你終于來找我了，嗚嗚，我好怕啊，還以為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二哥了……”
梁元卿接住柔軟的小梁詩韞，手摸了摸她的後腦勺，愧疚地說：“都是二哥的錯，是二哥把姣姣弄丢了，姣姣不怕，二哥來接你回家。”
梁詩韞鼻音重重地“嗯”了一聲。
大黑狗很通人性，得知梁元卿是小東西的親人後，卸下防備，繼續低頭睡覺了。
梁元卿抱着梁詩韞要走。
梁詩韞說“等等”，然後回頭看了大黑狗一眼。
梁元卿把梁詩韞放下，梁詩韞跪坐在地上，小手撫摸着大黑狗的脖子，“大黑，謝謝你救了我。”
大黑狗轉過脖子舔了在梁詩韞的小手背上舔了一口。
梁元卿蹲下身子将背朝着梁詩韞，道：“姣姣上來，二哥背着你。”
梁詩韞手腳并用地爬到梁元卿的背上，胖乎乎的雙手勾着梁元卿的脖子。
兄妹二人出了深巷，走在人煙稀少的青石街上，殘月照在他們身上，在半明半暗的路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梁元卿便踩着影子往家裏走。
“二哥，筆掉了。”
軟綿綿的聲音裏滿是沮喪。
“什麽筆？”
“湖筆，我特意買來給二哥當生辰禮物的，那壞人想搶二哥送給我的璎珞金鎖，我就亂跑，最後跑到大黑那裏，然後筆就掉了。”
梁元卿腳步一定，扭頭看着背上的小人兒，“所以你今天跟着我溜出來是為了給我買湖筆？”
“嗯，二哥是我們家的文曲星，文曲星就要用最好的筆，再過幾天就是二哥的生辰，我本想買來給二哥做生辰禮的……”小丫頭越說，聲音越低。
梁元卿鼻腔裏湧進一股酸澀，歪頭抵了抵小丫頭的腦門道：“二哥知道了，筆雖然丢了，但是姣姣的心意二哥已經收到了，生辰禮就當收到了。”
梁元卿腼腆地笑了笑，道：“所以自那之後，我就發誓，我一定要好好保護姣姣，做個稱職的哥哥，我還要給姣姣她想要的一切，別人有的，姣姣也得有，梁家不能給她的，我給！”
越娘靜靜地端詳了梁元卿一會兒，拿起桌上的那杯酒一飲而盡，然後擱下杯子道：“你們兄妹的故事讓我很感動……說吧，你想請教哪些問題？”
梁元卿雙眼頓時大放光彩，搓了搓手心，百思不得其解地問，“我就是不明白我們書坊地段也不差，書也是花了好多心思寫的，為何就是沒什麽生意？”
越娘看了他一眼，問：“書帶來了嗎？”
“帶了兩本。”梁元卿從身上掏出兩本他認為最有意思的書，自從他準備開書坊後，随身都會帶着幾本樣書。
越娘接過書，認真地翻閱了一遍，點頭道：“寫得還不錯啊。”
“是吧，你也這樣覺得，那為何就沒人來看呢？”
越娘放下書，拿起梁元卿方才喝過的酒壇晃了晃，“你覺得這壇‘鳳髓’如何？”
“鳳髓”是四季春自釀的招牌酒，在京師裏還算小有名氣。
梁元卿瞥了酒壇子一眼，有些茫然，不明白越娘怎麽扯到酒上來了，但還是點頭：“自然是好酒。”
越娘追問：“那你怎知它是好酒？還有，從哪裏得知它是好酒的？”
“我記得這酒剛剛出來時，有十幾個美人兒們坐着一輛大花車上，花車上拉着你們四季春新佳釀的招子，沿着大街小巷吟唱宣傳……”梁元卿頓住，突然間，靈臺像是豁然開朗了一般，明白了關竅所在，他驚喜地拍了一下桌子，盯着越娘總結道，“我明白了，廣而告之。”
越娘放下酒壇，滿意地笑笑：“就是這個理，這酒的好壞是需要人品嘗過後才能下定論，但在此之前，你首先得讓顧客們知道這酒，并會選擇打開這壇酒才行。”
他的書坊自開張以來，一直都在等客人自己上門，見沒人來才不得已出門拉客，可路過的行人似乎毫無興趣，沒人來，自然就沒人知道書坊賣的都是什麽書。
越娘用“酒香也怕巷子深”的道理告訴他，書坊不能坐等生意，而要先廣而告之，得先讓人知道如意書坊裏面都是賣的什麽樣的好書。
梁元卿“嗖”地一下站起身，激動地沖越娘抱拳做輯：“越娘，大恩不言謝，我先告辭，待書坊有了起色後，我再來鄭重道謝。”
越娘也不起身，只道：“那麽我就在此處，恭候着梁小官人的佳音了。”
梁元卿走後，越娘拿起那壇未喝完的“鳳髓”繼續給自己倒了一杯，垂眸慢慢地啜着。
安疆閃了出來，背着個雙手，伸着脖子望着梁元卿歸心似箭的背影，納悶道：“啧啧，你說我們郎君到底圖的啥，親自去保護梁家三娘還不夠，還悄悄地把抱慈寺的宅子給送出去，如今還要你出面幫梁家二郎排憂解難，又不讓人家知道……”
“郎君這是不是就叫……有句話怎麽說來着？對，就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越娘飛快地擡腿往膝頭上一擱，翹起了優雅的二郎腿，石榴裙逶迤了一地，往着窗欄上嬌懶一倚，淡淡道：“七郎難得願意在乎一個女子，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安疆想了想，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說的也是。”以前的郎君無悲無喜無情無欲的像個只顧修行的佛，自打與梁家三娘相遇後，郎君身上才有了幾分鮮活氣兒。
想到這裏，安疆眼珠子一轉，偷偷瞥了一眼越娘，然後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問：“越娘，說實話，你不傷心嗎？”
“說不傷心是假的，畢竟喜歡了那麽久……”越娘失落地轉動着手裏的酒杯，嘆道，“誰叫我用了十七年都撩不動他那顆菩提心呢。”
她忽地将杯子倒扣在桌面上，起身昂起驕傲的下巴，潇灑地拂開水袖，身上的海棠團花灑金披帛随着她的手臂飄如游雲 。
“罷了，老娘願賭服輸，只要有人對他好那就夠了。”
安疆靜靜地看着越娘，一時替她難過，一時又替她高興。
難過的是越娘六歲就跟在郎君身邊，至今已有十七年了，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都在郎君身上，卻換不來一次動心。
在郎君眼裏，越娘可以是妹妹，可以是手下，可以是知己，但絕不會是情人。
因為郎君不能有情。
越娘明知，卻依舊飛蛾撲火了十七年。
可他們這些手下誰又不是呢，自七年前郎君回京，奉旨出家後，他們這些兄弟們寧願當逃兵，也要跟随在郎君身邊，至今無怨無悔。
好在越娘是放下了，只有放下，越娘才會有新的感情。
安疆佩服越娘的潇灑，也真心替她高興。
安疆挨到越娘身邊，擠眉弄眼道：“其實我瞧着那個梁二郎挺不錯的，身份高貴，配你也算是綽綽有餘，你年紀也不小了，再不嫁人就嫁不出去了，抓緊點。”
越娘勾唇，媚眼一掀，皮笑肉不笑地睨着安疆，“我看你近來是閑的很了，正好北燕那邊差個人去刺探情報，不如派你去？”
安疆猛地向後一跳，嬉皮笑臉地說：“那個我還要趕着向郎君回禀，就先撤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出自 李白《俠客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