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22
宋懷逸緩緩道：“梁家三娘。”
安疆一聽，頓時什麽都明白了，他默不作聲地領命退出了房門。
剛下階梯，夜色中一只灰撲撲的信鴿朝他飛了過來，他伸出手臂，信鴿熟絡地落在他的臂彎上，安疆取下信筒裏的紙條，放飛了信鴿。
展開密信一看，頓時大驚失色。
又忙折回屋裏禀道：“郎君，陸叔來信，小郡王不好了。”
一輛青油布馬車悄無聲息地停在西琅苑的大門前，安疆跳下馬車，撩起車簾。
穿着鬥篷的宋懷逸走下了馬車，陸叔趕忙迎了上來，幾人迅速進入門內。
“情況怎麽樣？”宋懷逸邊走邊問。
陸叔道：“不太好，小郎君從昨兒個起就高熱不退，渾身起紅疹，大夫看了說是……天花。”
“人呢？”
“被關在柴房裏了。”天花是瘟疫，萬一小郎君得的真是天花，那大夫一旦出了西琅苑的大門只怕此消息立馬會傳進宮裏。屆時，不只是小郎君，連郡主和端慧太子妃恐怕都是死路一條。所以他只能先綁了大夫，等待郎君來做決斷。
“你做的對。”宋懷逸步伐不停地繼續往裏走，“速傳信薛神醫進城。”
陸叔道：“已經傳信了，估計明晚就能到。”
宋懷逸還在朝內院裏走，陸叔忽然拉住他道：“郎君留步，若是小郎君得的真是天花，只怕會……”
宋懷逸不待陸叔說完，擡手打斷道：“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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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叔止步，看着宋懷逸堅定不移的背影搖頭嘆了一口氣。
西琅苑原是端慧太子替宋懷逸置辦的府邸，因宋懷逸常年在河間所以一直空置着。後來崇安帝登基後，端慧太子妃和豫章郡王，柔嘉郡主便從東宮裏遷出，被崇安帝暫時安置在西琅苑。
這一安置便是七年。
陸叔是宋懷逸從河間跟回來的老人兒，一直放在西琅苑裏照顧着母子三人。自端慧太子死後，崇安帝登基，母子三人的身份便顯得敏感又尴尬。素日裏，母子三人很少出去參加宴請，尤其是宮裏的筵席。久而久之，大魏幾乎快忘記這母子三人的存在。
西琅苑裏更是不敢招搖，這裏幾乎沒幾個侍女小厮，大多事情都是陸叔親力親為，就是為了降低三人的存在感。
不料豫章郡王突發急症。
這急症萬一真是天花，這件事情瞞不了多久，那這麽多年郎君為了保護這三人所付出的一切可就全白費了。
如今郎君竟然還要為了豫章郡王以身犯險……哎，他只能祈求老天有眼，別在為難郎君了。
府裏本來就沒幾個下人，陸叔已經将相關下人暫時遣去了偏院，所以內院裏安靜地鴉雀無聲。
臨近房門，宋懷逸聽見屋內溢出幾聲抽泣，摁在門上的手頓了頓，最終還是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屋裏正在抽泣的女子聽見身後的動靜，扭頭看了過來。
只一瞬，花容失色，哭地紅腫的眼睛裏飛閃過一絲懼意。
但她還是起身迎上來。
“七叔來了。”
宋懷逸看着眼前女子目光閃爍地不敢直視他，抿了抿唇，取下臉上的麒麟面具，瞥了一眼重重床幔掩映的床榻，“豫章如何了？”
端慧太子妃低下頭，眼淚撲簌簌地落，“從昨兒個到現在各種方法都嘗試過了，高熱就是不退，人已經燒迷糊了，身上到處都是疹子……大夫說是天花……這可怎麽辦是好……”說着說着，她控制不住地捂住嘴巴抽泣起來。
宋懷逸擡手想安慰端慧太子妃。
端慧太子妃卻像是受到驚吓一般，猛地避開肩膀，等避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失态了，臉上浮上慚愧的神色，結結巴巴道：“七叔，我，我……”她當年親眼目睹過那樣血腥的一幕，盡管宋懷逸對他們再好，她心裏始終無法揮去對他的恐懼。
宋懷逸放下手，笑笑：“只要我還在，豫章就一定不會有事，我已經請了薛神醫前來，就是天花他也能救，嫂嫂放心則個。”
端慧太子妃松下一口氣，薛神醫的大名她是聽說過的，據說只要他出山，天下沒有他治不好的病，只是行蹤向來神秘，連官家輕易都請不動。
“有勞七叔了。”
“嫂嫂見外了，豫章也是我的親人。”
端慧太子妃一聽，忍不住想起自己已故的夫君，眼圈又紅了。
宋懷逸道：“嫂嫂熬了一宿，想必累了，嫂嫂先回房裏歇息，這裏交給我。”
“可是……”
大夫說豫章得的是天花，她整日裏同豫章在一起，染上就染上了，可是七叔卻沒必要染上，畢竟他們母子三人還指望着他照料。
宋懷逸一笑：“嫂嫂放心，我體質特異，沒那麽容易染上。”
端慧太子妃松了這才放心地去了。
宋懷逸來到床邊坐下，看着床上躺着的小小少年。
小小少年臉頰燒地通紅，滿頭大汗，雙眉緊皺着，脖頸手臂布滿了紅疹，手腕間纏着軟布，被綁在圍子上，防止他亂撓。
宋懷逸從一旁高幾上的銅盆裏擰了濕帕子替豫章擦着頭上的汗。
豫章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着他，小嘴動了動，輕輕喚了聲：“爹爹？”
宋懷逸擦拭的動作頓住，心口一陣撕裂地痛，他收回帕子，含笑望着豫章。
豫章才六歲多，大哥去世時，還不知道他的存在，豫章的眉眼長得可真像大哥，而他也同大哥的眉眼有六七分的相像，也難怪豫章會将他誤喚作“爹爹”。
“爹爹，豫章……會死嗎？”豫章擔憂地問。
宋懷逸撫摸着豫章的頭發，柔聲道：“豫章不會死。”
“那豫章為何會看見爹爹？”他聽說，只有人快死了才會見到最想見到的人。
“……那是因為爹爹在保佑你。”
豫章一聽，笑了，展眉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清雅的殿內，竹簾低垂，燈燭煌耀，墨香彌漫，靜谧的空間裏響起了沾滿了墨汁的筆快意劃過宣紙的‘沙沙’聲。
書案前，一位龍章鳳姿的男子正握着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的手，在宣紙上共同寫下了一個遒勁有力的“仁”字。鎏金燈樹上的燭光靜靜地照在二人的身上，在靜谧的白紙黑字上投下和諧的影子。
男子松開手，那孩子放下手中的狼毫，對着未幹的字墨使勁地吹了吹，一邊贊嘆道：“大哥寫的真好啊。”
宋明哲低頭笑看着小男孩道：“這也是七郎寫的。”
小男孩重重點頭：“這是七郎和大哥一起寫的，但是大哥的字寫的就是好，以後七郎事事都要向大哥學習，七郎也要像大哥一樣做個高風亮節的謙謙君子。”
宋明哲聽了，抱起小男孩放在腿上，指着白紙上的“仁”字問：“既然七郎也想做謙謙君子，那麽七郎來告訴大哥，這個‘仁’字何解？”
小男孩立即挺起胸脯道：“子曰：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所以仁是克己複禮*。但孟子說‘親親，仁也’，所以仁也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七郎認為，一心向善則為仁。”
宋明哲點頭：“七郎說的都對，仁者的概義很廣泛，但最後都能回到本心上，那就是一心向善，只要你保持一顆善良的心，你就是仁者。七郎要記住，無論為君，為臣，還是為人，始終要保持一顆仁者之心，因為世間大道千千萬萬，唯有仁者才是無敵。記住了嗎？”
“記住了。”小男孩點頭，然後後仰着頭望着宋明哲，一臉認真地問，“大哥，是不是只有七郎成為了真正的仁者，父皇才會見七郎？”
宋明哲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撫摸着小男孩的頭道，“等七郎長大了父皇自然會見七郎的。”
小男孩失落地垂下頭，甕聲甕氣道：“大哥騙七郎，父皇永遠都不會見七郎的，他們說七郎是個怪物，是七郎要了母後的命，父皇恨七郎所以才不肯見七郎的。”
宋明哲一向溫文的神色頓時一厲，沉聲道：“誰說的，母後的死跟七郎一點關系都沒有，父皇不見七郎是因為時機未到，你切不可聽旁人胡說八道。”
小男孩握着拳頭不說話。
宋明宗把小男孩放在地上，攏住他的雙肩面向自己，一臉鄭重道：“七郎，你不是怪物，就算是，只要有保持一顆善良的心，就永遠不會變成真正的怪物，你可明白？”
小男孩懵懵懂懂地點頭。
然而，到了第二日，東宮裏的宮人一個熟臉都沒了。
光影一轉，他的視線裏一片模糊，身體沉在昏暗的水裏，頭頂上隐隐有一片明光。
水，冷的刺骨，他奮力掙紮着，終于爬到了冰洞的邊緣。
冒出水面的那一刻，他深吸了一口氣，險些炸裂的肺部終于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然而，下一刻，一雙黑色的靴子出現在他面前，緊接着，又出現了幾雙，他們圍在冰洞邊緣，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嘲笑。
“沒想到你還真是命大，掉進去竟然又爬了起來，果真是個怪物。”
他雙手扒着冰洞的邊緣，大半身子浸泡在寒冷的湖水裏，嘴裏還未說話就擠出大團白滾滾的霧氣，渾身顫抖地擡起頭望着眼前這些所謂的“好友”。
“你們是故意的，故意将我騙到此處，害我失足掉進去？”他哆嗦道。
‘好友一’道：“是又怎麽樣，我們早就看不慣你了，你仗着自己天生有幾分神力，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官家青睐，連學宮的先生都誇你小小年紀，天賦異禀，我們連你的腳趾頭都不如呢！如今我們倒要看看，你在我們的腳底下還能翻出怎樣的天！”那人說着，黑色的靴子擡起來就踩在他凍僵的手指上。
他死死地咬着牙，恨恨地瞪着幾人，就是不肯松手。
那人見他吭都不吭一聲，立即沖身邊的人遞了個眼神，其他幾人頓時擡腳，狠狠地往他的頭上踢來。
他們一邊踢，嘴裏一邊解氣地喊着：“怪物，去死！……親手破開自己母親肚子爬出來的怪物……今天就由我們來替天行道……”
他被踢的暈頭轉向，手像是被人剁了似的失去了知覺，最終，堅持不住地松開了手，身體再次沉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那些人怕他會再次爬起來，還從其他的地方移來了冰塊蓋在上面。
他絕望地看着冰面上的那些影子，不明白人心為什麽是這樣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這麽恨自己，恨不得自己去死！
“因為你太優秀，所以這些蝼蟻們嫉妒你。”
忽然，心底裏有個聲音冒了出來。
“你是誰？”
“我就是你啊。”
“……你想做什麽？”
“這話應該問你。”
“你想做什麽？”
“……”他想做什麽？他想大哥了，這個世上唯一不會欺騙他的人。
“你想報仇嗎？”
“想将這些蝼蟻們踩在腳底下嗎？”
“想要活着見到你大哥嗎？”
“想要告訴所有人，你不是怪物嗎？”
心裏的那個聲音不停地蠱惑着他，而他僅有的理智随着黑沉沉的湖水最終湮滅在黑暗中。
這一刻，他也終于明白了大哥為何一直不準他出來。
因為他心裏住着個“魔鬼”。
等他再次恢複理智時，他看見大哥半跪在他面前，隽秀的臉上滿是痛苦的神情，雙眼難以置信地望着他，嘴裏的血絲嘩啦啦地滴在他的手臂上。
而他的手正以握拳的姿勢抵在宋明哲的腹部，深陷一寸。
“大……大哥？”
他顫抖着手去接從大哥嘴裏滴下來的血。
是熱的。
那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心裏，刺得他眼眶又澀又疼。
是他傷了大哥？
是他傷的大哥！
他做了什麽，他都做了什麽啊，世人說得沒錯，他就是個怪物，他根本不該活在這個世上。
身體替忽然暴起一股戾氣，一股想毀滅自己的戾氣，他的手朝着自己的腦門顫抖地擡起。
就在這時，大哥忽然抓住他的手，氣息不濟地沖他喊：“七郎！不怕，大哥在的！”
是啊，大哥在的，他不用怕。
他緩緩冷靜了下來。
夜風裏彌漫着濃濃的血腥氣。
他扭動脖子，四下裏一看，發現之前那些害他落水的人，如今已經全部被撕成了碎片落在地上，還有伺候的宮人們也在其中。
放眼望去，湖岸上到處都是殘肢斷臂，白骨森森，血流成河，觸目驚心。
而他，則渾身浴血，指甲裏還殘留着零碎的肉片。
……這些人，難道都是他殺的？
就在這時，無數個弓/弩手湧了過來，紛紛拿着弩/箭對準他。
身着團龍黃袍的男子被人簇擁着走了進來，在看到眼前的場景後，立即轉頭，瞋目裂龇地指着他怒喝：“當初就不該留下你這個畜生，來人！給朕射死這個怪物！”
怪物！
他果然是個怪物！
哈哈……
父皇說他要射死他這個怪物……
哈哈……
“郎君……郎君……”耳畔忽然傳來一陣陣呼喚。
宋懷逸陡然睜開雙眼，眼眶裏血紅一片，連瞳仁都變成了赤色。
有人立即在他的大椎，神道，命門三穴上用力一拍。
“哇——”
宋懷逸猛地向地上嘔出一大口黑血。
赤色的瞳仁漸漸轉黑，眼眶裏的血氣緩緩消退，宋懷逸的神識漸漸歸位，他發現自己還盤腿坐在榻上，陸叔一臉關切地站在他面前緊盯着他。
他偏頭，目光落在了身邊仙風道骨的鶴發老者身上。
直到他的雙眼徹底變得黑白分明，薛神醫才松了一口氣道：“好啦，好啦，果然那口血吐出來就好了。”
陸叔在一旁後怕道：“郎君，您方才好險，差點走火入魔。”
宋懷逸調了一下息，沖薛神醫颔首道：“多謝神醫相救。”
薛神醫甩甩手：“客氣的話就不必說了，救郎君本就是老夫的承諾。”
宋懷逸側過頭，看見豫章還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只是臉上的潮紅退下去了，“神醫，小侄如何了？”
薛神醫道：“小郡王得的不是天花，只是症候相似的水痘而已，小郡王已經服下了老夫開的藥，如今高熱已退，後續只要按照老夫的方子服藥，休養一陣子便可痊愈。”
宋懷逸起身：“陸叔，好好安置薛神醫。”
陸叔道：“都已經安置好了，郎君不如回房躺下歇息吧，您的房間也已替您收拾好了。”
宋懷逸點頭，剛走出房門，門上的小厮急匆匆地過來禀：“郎君，宮裏來人了。”
宋懷逸轉頭看了陸叔一眼，陸叔立即會意前去招待，宋懷逸則自己先回房了。
一盞茶後，陸叔回來禀，說是官家命人送來了玉清昭應宮使的敕令和公服。
宋懷逸瞥了一眼那紅木繡匣裏躺着的華美的公服和敕令，劍眉緩緩蹙了起來。
*子曰……出自《論語》
*親親，仁也……老吾老……幼吾幼……出自《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