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9
CH.9
焦有有從小就不是那種擅長撒嬌的孩子。
她下垂的眼角顯得無攻擊性,放在草食動物裏就是溫馴的羔羊,能夠沉默地給予他人所想要的一切。
老師喜歡她這樣子乖巧安靜的學生,為了重本率特意把她調到了靠窗的單人座,不讓班裏面那些顯然是放棄了學習的差生打擾她。
——畢竟她擁有一張幹淨清秀的臉,有些壞小子就喜歡逗她這種聽話的好孩子開心。往往這種女孩也确實是更容易被未知的世界蠱惑。
這點可憐的關照足夠焦有有感激,她偶爾會看着窗外的操場發呆,想象自己擁有一些做題之外的樂趣。
南城中學的住宿條件不怎麽樣,同住的女生揉着胳膊抱怨狹窄的床板和潮濕的衛生間,綠化帶裏白天躲着的蛙類到了夜晚格外活躍,蛙鳴聲在安靜的夜裏愈發清晰。
焦有有卻心滿意足地躺在不足一米的床板上。翻個身就能嘎吱作響的床架上挂着洗得幹淨的蚊帳,她盯着低矮的天花板,慢慢地閉上眼睛。
這裏沒有唠叨的母親,沉默的父親,被偏愛卻不自知的哥哥。
争取來的留校住宿僅有兩個學期,但足夠焦有有喘息。她在跟母親提出想住校的那一天無比躊躇,低着頭,心裏砰砰直跳,像是頭一次嘗試主動犯錯的孩子。
不想住在家中——如此微小到不值一提的瑣事,于她而言都是需要鼓起勇氣的叛逆。
哪怕有她哥哥一上大學就搬出宿舍、非要單獨一個人租房住的先例在。
趙芝,她的母親,想也不想地一口否決:“不可以。”
“再說了,學校的條件能好過家裏?”她的眼神甚至沒有落在滿臉懇切的女兒身上,麻利地刷洗着手頭的碗筷,不鹹不淡地回答。
焦有有咬着嘴唇,眼瞧着洗碗布上的泡沫越刷越少,她垂下眼拿過洗潔精,幫母親擠上一小泵的間隙,趁勢補充道:“……住校的話,周六日可以去圖書館學習,還能讓留校的老師輔導。”
說完,她擡起眼忐忑地看向停下了手中動作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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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來都是稱心如意的好女兒,這樣正當且得益的理由大部分的父母都不會拒絕。哪怕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個拙劣的謊言。
“輔導?那怎麽不見你其他同學也要去。”趙芝只是意動一刻,随後便立馬皺起了眉,“你不會是想留在學校談戀愛吧?”
這種話對于一個堪稱溫順的青春期少女而言過于刻薄了。焦有有臉色先是一紅,随即立馬褪掉了血色:“沒有!我……我沒有。”
“因為老師也不是每周都會留校……能不能輔導,看運氣。”她艱難地嘗試畫出一個合理的圓。
來自母親的審視讓她倍感壓力,焦有有不得不支撐着。
原本只有電視聲響的客廳傳來了父親焦明的聲音:“她翅膀硬了,就讓她住好了。”
向來不會參與母親與她之間的父親突然不沉默了,只不過語氣并不怎麽好聽。
焦有有不在意焦明不太耐煩的口吻。她甚至産生了一絲微妙的慶幸:父親松口了的話,母親就基本不會有反對意見了。
“那就兩個學期,住完整個高二。”父親的語氣不容置喙,理所當然地決定了她住校的時長,“這學期期末考的時候之前成績要在年級前50左右,不然下半個學期也別住了。”
“我知道了。”這已經是比被拒絕要好得多的結果。
“謝謝爸爸媽媽。”
她從廚房裏走出來,大概是臉上放松的笑意藏不住,坐在單人沙發上玩着游戲機的焦有良也破天荒從難舍難分的戰局中擡起頭來,快速掃了她一眼,吊兒郎當地開玩笑道:“怎麽突然想住校,叛逆期到了?”
焦有有知道哥哥也就随口一問,根本不在乎答案,于是她只是笑了笑:“不是。”
叛逆期……
她只是想短暫地住在學校,為了多喘一口氣罷了。
這種程度就足夠被用上這“叛逆”來形容的話……
那些真正處于極端青春期的同齡人看到她如此,大概是會發笑的吧?
……
…………
音質奇差的刺耳笑聲從正在外放土味搞笑視頻的手機裏傳來。
“別看了,吵。”
朦胧的睡意被魔音貫耳驅散得一幹二淨,裕然煩悶地皺着眉,從交疊的胳膊裏擡起臉。他随手薅了一把睡亂了的頭發,伸出一條腿踩到前桌的凳架上,勾住往後不輕不重地拉了一下。
“我去!”
前桌的胖子手一抖,手機就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急得他連忙心疼地彎下腰撈起來,吹口氣後用手抹掉屏上的灰塵,翻來覆去檢查玻璃屏有沒有碎掉。
“神經病啊,現在是大課間,我看視頻惹你了?”
所幸寶貝手機安然無恙,胖子松了口氣,臉色立馬由驚慌失措轉成兇神惡煞,回過頭不滿地嚷嚷道:“這我新買的手……手機!”
踢了他凳子一腳的始作俑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胖子這才想起自己後座坐着哪尊讓老師都頭疼的大佛,話到嘴邊不由得卡了一下,本着輸人不能輸氣場的想法,壯着膽子把話補完。
“真摔壞了我賠你。”裕然和誰說話的語氣都是冷冷淡淡的,臉上卻總是帶着笑,放一塊就看着像脾氣不好,“可要是一會兒老師進來沒收就不會還給你了。”
誰敢要他賠。
裕這個姓氏稀罕得不行,聽着跟女生愛看的那種小說裏面跑出來的似的,再加上裕然那張臉,多關注一些社會要聞和商業新聞的高中生都知道他長得像誰。也不知道受什麽刺激會跑來南城中學這種公立念書。
胖子被堵得哼哼哧哧說不出別的話,多瞪了裕然幾眼,悻悻地把手機收回桌肚,還惦記着沒打贏的嘴仗,小聲嘀咕:“一會兒班主任來了先罵你那破頭發。”
裕然耳尖,自然是聽到了。他笑兩聲,餘光注意到和自己隔離一條過道和空座的隔座女生似乎把剛才這段小插曲盡收眼底。
還有兩個女生圍在她旁邊聊天,時不時看過來小聲議論着什麽,陡然撞上他的視線,三個女孩子立馬噤聲一瞬,随後笑作一團岔開了別的話題。
他腿長,空着的凳子輕輕一跨就越了過去:“哎,問個問題。”
“什麽?”坐着的女生豎起書本擋住臉,眼神亂飄,卻又忍不住落在他的發梢。
正是陽光刺眼的時間,明晃晃的日光投射進教室,那頭過分得讓人咋舌的染發便被襯托出了極致的黑與白,半邊山水,半邊風月。
“頭發。餘胖剛才說醜。”裕然輕松地點了點自己的頭發,手指恰好落在白發的那端,“所以問一下女生的意見。”
三個女孩子相互看了對方一眼,像是都在慫恿對方先開口。拿書擋着臉的女生被不動聲色地推了幾下,聲音悶在課本裏,聽着格外輕:“……好看的。”
話頭一開,另外一個站着的女生也跟着說道:“很酷,适合你。”
這個年紀不好輕易誇同班同學帥氣,她形容得含糊,可頻頻掃過來的目光藏不住。
“不過裕然你這樣會被罵的吧,下節老班的課哦。”
“你早上怎麽進校門的,紀檢老師沒抓你嗎?”
女孩子們向來同理心豐富,三兩句就聊歪了題,明明他和她們之間也不怎麽熟悉,卻仍然能問出半是好奇半是擔憂的問題。
“我翻牆進來的。”裕然随口道,女生們也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團。
“真的?”
“感覺有點危險诶……”
“你翻牆?好——難想象。”
……
果然,課間過來視察班級狀況的班主任看到裕然的頭發,氣得吹胡子瞪眼。
年過半百的班主任帶過的班級如過江之卿,再棘手的刺頭也碰到過,但是對上裕然這樣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血壓還是久違地上蹿下跳。
你說他不聽話吧,又好像不是,至少每次叫到辦公室訓話,他的态度都還算不錯。但和聽話也沾不上什麽邊,對他說教左耳進右耳出,出了辦公室的門還是那副讓人操心的模樣。
“明天立馬給我染回去,不然別進教室的門。”班主任覺得自己的白頭發都要氣出來幾根,就跟裕然現在半頭淩亂的白發一樣,“真不知道今早你是怎麽進校門的……”
挨訓的時候倒是裝模作樣的乖巧,班主任橫了裕然一眼,沒好氣道,“下節我的課你去教室後排站着,不然看着你我血壓都要上來了。”
“知道了。”班主任抓着他說教也不是第一回,裕然知道愛崗敬業的小老頭刀子嘴豆腐心,妥協似的聳聳肩,“我一會兒還是出去走廊站着吧,擔心您的身體。畢竟站後排您也能看到我。”
不用班主任說,自己這個頭發也是留不到明天的。裕然心裏清楚。
“臭小子。”一巴掌說來就來,老頭不打招呼便狠狠拍到了裕然的背上,一聲脆響,震得自己的手心也有些發疼,“雖然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是我得說一句,小孩子少點和家裏對着幹。”
“我教過那麽多學生,看得出來你不是壞小孩。”班主任說着,咳嗽了兩聲,“順着家裏,乖一點,別拿叛逆當個性。”
上課鈴正好響了,班主任背在身後的手上拿着教案,佝偻着背走進教室。
裕然順勢靠在了走廊的牆上,面無表情,視線焦點虛空地凝聚在眺望出去的操場上,漫無目的地放空着。
他并非拿叛逆當做勳章炫耀。也正因為是孩子,他連宣洩憤怒都只能選擇最差解,讓人失望,讓人恥辱,以此來挑動本家對他的怒火。
當一個沉默如羔羊的好孩子,在他的家中只有被吞噬殆盡的命運。
本家。
走進大門以後入目的是精致幹淨的連廊和大片綠茸茸的草坪,更遠一點的玻璃溫室裏種滿了繼母喜歡的名貴鮮花。正握着澆花器龍頭的女傭遠遠地便看到了裕然,朝他稍稍欠身,繼而接着濕潤草坪的工作。
平時這個點繼母會出來散步,今天卻不見人影。裕然皺皺眉,餘光瞥到車庫的燈是亮着的,立馬了然:老頭子今天回來了。
不過他爸回來也是必然。想必他這精彩萬分的頭發已經由特助轉告給父親,順帶報備了一下他這個哪裏都不像他的兒子又在公立學校裏做了多少影響他堂堂裕氏名譽的事情。
畢竟老頭子最近都在忙着申請代表……也不想想滿身銅臭的資本家半路裝作高潔慈善家是多麽虛僞的事情。
裕然懶洋洋地單肩挎着書包進門,果不其然裕國成今天在家,正背朝着他,從全開的平面觀景臺上往外面的草坪打高爾夫球。
繼母正親切地挽着哥哥裕游的手臂觀看丈夫打球,站在一旁的特助注意到門口的動靜,快步走到裕國成的身旁,傾身過去:“小然回來了。”
這聲小然讓繼母和裕游都看了過來,比他大一歲的哥哥吹了個口哨:“媽,爸,看看小然。”
“你哪裏搞的頭發這麽酷?”裕游把胳膊從繼母的手中抽出,盯着皺起眉打算上樓的裕然,笑嘻嘻地火上澆油,“看來私立比不得公立,南中這麽開放,連頭發都可以染。”
“你少學丢人現眼的事。”裕國成冷着臉轉過身,把球杆扔到大兒子的懷裏,看着小兒子無視所有人打算上樓的背影,呵斥道,“長能耐了,裕然?看看你弄的這幅什麽樣子,滾過來跪下!”
“還要給你下跪呢?”繞過客廳區的裕然聽到“跪下”兩個字的時候扯了扯嘴角,“現在什麽年代啊?”
“回房了。”黑白的發色讓裕然看起來像一頭不馴的小豹,執拗過分,不願服輸,“你不待見我,我也不待見你們。”
“當初你說要去讀公立,我想着你好好表現也算給我掙臉,就由着你去了。結果呢?臉沒掙回來幾分,差點就讓你給丢光了!”
裕國成想着圈內人對他家庭教育的質疑,對小兒子的厭煩更上一層,目光在漆黑的茶幾上巡視,很快便鎖定在頗有分量的、抽象造型的黑石煙灰缸上。
他抄起那個煙灰缸,沉着臉大跨步欲要朝着樓梯的方向走去。
“裕總!”意識到裕國成想做什麽的特助下意識地邁開步子阻攔,一根銀白反光的金屬球杆卻橫在自己的胸前。
“哎,特助。”特助錯愕地側目,樣貌和血親弟弟有六分相似的裕游帶着笑斜了他一眼,眼底卻是期待好戲上演的殘忍。他用球杆輕佻地打了打特助的胸口,“再過去就要傷到你了——”
砰!
價格不菲的煙灰缸從樓梯上滾落,砸在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響聲,狠狠錘進所有人的心底。有人為此憤怒,有人為此戰栗,有人為此由衷地愉悅。
裕然用力抓住樓梯的把手穩住自己的身體,另一只手插到靠近右額前的發間,黏膩的觸感傳來,他将放下的掌心緩緩在眼前攤開,刺眼的鮮紅順着他的掌紋流到腕骨。
額頭上破開的傷口也在出血,遲緩地落在他的眼睫。暈眩感上湧,裕然強撐着,回給裕國成一個冷笑:“打也打了,滿意了?”
對他從來不做聲的繼母短促地尖叫了一聲,搖搖欲墜地白着臉色,被臉色同樣不好的特助扶住。
滾落在地板的煙灰缸的一角上也有血跡。
“叫人來打掃。”裕國成冷漠地轉開視線,看了一眼扶住妻子的特助,“順便通知家庭醫生。”
“爸,別太生氣了。”裕游看着走過來的父親,将手上的球杆遞出,甚至已經在起始點放好一顆嶄新的小球。
“小然只是想引起您的注意而已。”
……
…………
“焦有有,你這是想引起誰的注意?”
原本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書包被粗暴地倒置,嘩啦啦地往下傾倒着裏面的物品。書本、作業本,還有筆袋,如同驟雨傾盆,淩亂地鋪成一個血淋淋的高臺,最上面羅列着她的罪狀:一封有點皺巴的、已經被啓封的情書。
趙芝沉着臉,看着沉默低頭的小女兒,居高臨下地指着那封可憐的信件:“誰給的?你答應了嗎?”
要是平時的焦有有,肯定已經含着眼淚,老老實實地回答了。
可她想起了那封信的內容。她不喜歡母親如同審訊罪犯的提問方式。
這封信是有人趁她不注意塞進她的書包的,她過了很久才發現。這封信的存在讓焦有有的心裏像揣了一只兔子,她忐忑不已,抱着“是不是真心話大冒險”的糾結拆開信件,小心翼翼地讀完。
是情書。上面的字算不上好看,歪歪扭扭,但是看起來很真摯。沒有落款,但焦有有知道是誰。
寫信人是同班稱不上熟悉的男同學,但由于都是住校生的緣故,焦有有偶爾周末會在圖書館碰到他,他會向焦有有詢問課業的問題。
他真誠地寫道:她給他輔導作業的時耐心的樣子。覺得她很溫柔。
所以焦有有沉默了。
“不說?”
向來稱心如意的女兒這次格外的固執,這種讓家長憤怒的“不懂事”漸漸耗光了趙芝的耐心,她呼出一口氣,點點頭,随即彎下腰拿起那封情書,抽出信紙快速地掃閱起來。
裏面的字眼讓她想起女兒申請住校的理由,想象自圓其說地勾結在一起,趙芝冷笑道:“輔導學習喜歡上的?焦有有,你想要住校就是圖去早戀是不是?”
“你不說他的名字。”趙芝當着焦有有的面拿出手機,翻出通訊錄以後沒有按下通話鍵,而是舉到耳邊,眼睛牢牢鎖着女兒的面龐,不錯過她動搖的表情,“那媽媽只能打電話給班主任,問問到底是哪個沒教養的小孩,要勾引我家什麽都不知道的乖女兒。”
勾引
焦有有感覺自己的呼吸都窒住了。
多麽寡廉鮮恥的詞。而教導她要知書達理的母親現在正在用這個詞形容她的同學和她。
“……了。”
低着頭渾身顫抖的女兒聲音太小,趙芝皺眉:“什麽?”
“夠了!我是說夠了!”
從來都像個羔羊般沉默的女兒猛然擡起頭,通紅着臉,淚水漣漣,卻擰着細細的眉毛痛苦地瞪着自己的母親:“媽,你還要怎麽樣逼我?我說了我不……”
一聲響亮的巴掌聲。
趙芝鐵青着臉給了頭一回頂嘴的女兒一巴掌:“今天別吃晚飯了。”
房門輕輕被敲了兩下。
“有有,是我。”哥哥故意壓低的氣聲從門板後傳來,“偷偷給你拿飯來了。”
焦有有聽出是哥哥,這才紅着眼眶起身去開門。她哭得一點饑餓感都沒有,因此只是打開一條門縫,把哥哥手中的餐盤接了過來。
“……謝謝哥哥。”她啞着嗓子,顯得無精打采。
見小妹狀态這麽不好,焦有良也不好說什麽,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讷讷地:“吃完跟媽服個軟……這事就過了。”
每次發生這種事,哥哥什麽都不會說,只會在事後徒勞地安慰自己。
焦有有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随後緩緩關上了門。
她端着餐盤坐回桌子前,端詳了片刻,最後推遠了些許,不太想吃。
腦袋亂糟糟的,左臉還在火辣辣地疼。焦有有垂着腦袋,目光失焦地下筆寫着作業,想要忘掉方才哥哥吞吞吐吐的臉。
有一滴液體落下。
透明的,滴落紙面上,暈開簽字筆寫過的地方。
粘稠的,從額前流下,順着指縫,飛濺在造價不菲的木地板上。
絕對不要再這樣下去了。
她想。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