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8
CH.8
那也是一次酒會。
她的直屬上司不善喝酒,半杯下肚就紅了整張俊臉。于是職責所在的焦有有便只能任勞任怨地舉着酒杯,和一杯杯幾欲要伸到她唇邊的高腳杯都碰了碰,再一口飲盡。
他們倒也沒有為難她,甚至熱情地幫她兌了冰水進去。但是杯水車薪,哪怕下肚半杯冰水,也擋不住這一輪又一輪的架勢。
焦有有轉身去倒酒時忍不住捂住胃部,随後擡起頭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裕燃,确認他的狀态。她還得分神照顧她的上司。
倒酒最為殷勤的陳經理是公司的老員工了,兢兢業業跟着裕然氏一家子,從老子跟到兩個兒子,他遞過來的酒焦有有不好推拒,只得忍着胃裏翻騰着的惡心喝下。
“還是小裕總的焦秘書能幹。”因為身寬體胖,面相顯得格外慈祥的男經理說出來的話卻并不親切,反而是職場裏男人們會心一笑的玩笑話。
正處于間歇性痙攣的胃部疼得更厲害了。
焦有有配合地勾了勾嘴唇。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在強顏歡笑,可沒有人在乎,也不需要去在乎。
酒已經空了兩瓶,正好是借口逃開獲得短暫喘息的好時機。
她松懈下挺直的腰杆,示弱地按住了胃部,皺起眉歉意地對着所有人笑道:“我有點不舒服,先失陪一下。”
将放置在餐椅上的包包拿起,焦有有快步走向盥洗室。大公司的洗手間都燃着高級熏香,這股香氣對于此時攝入了大量酒精的身體而言是一種強烈的刺激,她幾乎是關上隔間門的那個瞬間就忍不住幹嘔起來,狼狽地扶着馬桶,閉着眼連同生理性的眼淚一起用力地咳出來。
“呃……!咳咳、呃……”
胃裏面除了冰冷的酒水并無其他,酒會開始前匆匆墊上的幾塊餅幹早就被胃液消化,她甚至吐不出來什麽東西。
馬桶唰唰沖水的聲音很好地遮蓋了她的狼狽,距離會場最近的盥洗室說不定會有認識的同事進來,她并不想被其他人知道她背地裏這種難堪的酸楚。
因為不會被同情,也不會被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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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有有脫力地一只手撐在高級馬桶的水箱上,另一只手按住胃部緩解吐空了的疼痛,慢慢呼吸來減緩嘔吐後胸腔的灼燒感。
緩得差不多了,她擡手整理好淩亂的發絲,推開門走到洗手池面前洗手。
冰涼的自來水沖去擠到掌心的泡沫,她擡眼,鏡子如實地倒映出她看起來凄慘無比的臉。不過沒有關系,她吊在挂鈎上的包裏裝有顆粒包裝的漱口水和化妝袋。
與她相同的職業女性——尤其是需要在意形象的前臺和文秘,必須依靠這些來撐起時時刻刻精致的妝面,将自己粉飾。
能幹的焦秘書是她焊在表皮上的假象,在角落裏無聲流淚尖叫着想要回家的焦有有只有她空落落的胃知道。
焦有有補好口紅,對着鏡子露出一個凄然的笑來。
熬到散場時已經接近零點。
裕燃好像在她不在的期間強撐着替她喝了幾杯,徹底醉得不省人事。上司平時沒有配專屬司機的習慣,焦有有叫好代駕,随後坐到了副駕駛上準備把上司送到家。
徹底喝醉了的男人并不好辦,而且裕燃的公寓裏沒有其他可以幫忙的人。焦有有無奈只能拜托代駕司機幫忙,兩人合力将裕燃暫時安置到了沙發上。
“麻煩您了。”她客客氣氣地送走代駕,禮節性地多補了一個紅包。
唯一慶幸的是喝醉了的裕燃很安靜,待在沙發上耷拉着腦袋,看起來不太舒服。
焦有有從包裏拿出醒酒藥,去飲水機接了一杯水後,站在醉意朦胧的上司面前猶豫了一會,打消了幫忙的想法,把藥和水都擱置在茶幾上,等他自己醒來去吃。
她掏出便簽和簽字筆,垂下眼在上面寫下注意事項和明天行程取消的話,彎下腰正準備貼在醒酒藥的外包裝上時,裕燃似乎清醒了些許。
他睜開眼,視線裏出現在他家中的焦有有被一種奇妙的朦胧所籠罩,于是他笑起來,平時更為溫和的神情因為獨處的環境而變得些許暧昧:“是你送我回來的嗎?有有。”
“……您好點了嗎?”焦有有恭敬地垂下眼,選擇性地回避了他的話。
裕燃也并不介意她躲閃的态度,彎着眼睛點了點頭:“托你的福。”
他注意到茶幾上倒好的溫水和醒酒藥,眼裏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和她說“謝謝”,輕巧地拆開藥板,取出裏面的藥粒就着溫水吞下。
因為孤男寡女獨處的氛圍,後頸上豎起的寒毛更多了些。面對平時言語就總有暧昧的上司,焦有有本能地感覺到一種危險的恐慌在她的神經裏蔓延:“這是秘書應該做的。”
她見招拆招的回應堪稱僵硬,只不過在男人眼裏這是一種可愛的不解風情也說不定。
他含笑注視他,半晌,輕輕道:“有有,我之前有沒有說過,你和我很像?”
焦有有一怔:“什麽?”
相像?她和他?
她這樣為了生計連辭職都不敢的小秘書,和含着金湯匙出身、想要什麽都可以得到的裕家少爺,相像?
焦有有迷茫的眼神太過明顯,裕燃也反應過來自己酒後感性的失言,于是笑着轉移了話題:“說笑的。很晚了,我不好再留你,有有你快些回家吧。”
他的臉還殘留着醉意上頭的微紅,起身放下水杯時身體輕微地搖晃。餘在杯子裏的溫水灑在昂貴的襯衫上,浸濕了胸前一大片的布料。
見狀,正準備走的焦有有為難地停住腳步,裕燃臉上的窘迫不似作僞,她便溫聲提議他去主卧休息,材質嬌氣的襯衫交由她來處理。
公寓落座的位置就在CBD的中心,距離公司和最繁華的商業街步行可到,宣傳語誇耀似的“菁英居所”名副其實,方才代駕開車繞過綠化區時焦有有看到了噴水池和眼花缭亂的名貴花卉,聽說還配備了室內泳池和私人的停機坪。
公寓不遠處的商業裙帶裏便有服務質量上乘的西服幹洗店,焦有有安靜地穿過裝飾意味濃厚的走廊,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尋找衣帽間,想取一個收納的手袋。
花了大價錢設計的格局清晰易懂,焦有有順利取好手袋後便打算離開。她輕輕拉上衣帽間的折疊門,轉過身時卻發現拐角處有個房間的門悄悄地開了。
焦有有在整潔方面有些強迫心理。
将它關上吧。她心想。
女性柔弱的掌心覆上使用痕跡明顯的門把手,齒輪之間的咬合有些差,不慎扭曲的着力方向讓稍微使了勁的手掌反而将門推得更開了些許。
敏銳的智能感應燈無需門戶大開便先一步亮起,小小的房間被偏藍的銀白色頂燈照亮,如同驟然點亮的游魚水箱,伴随着焦有有壓抑在喉間驚慌失措的一次呼吸,潮水蔓延一般全部點亮。
她的臉。
無數張她的臉。
她是水箱裏以目光飼養的魚。
這比任何卑劣的攝像都來得要更加可怕,令她顫抖。比起拍攝下無知無覺的她的鏡頭,他的眼睛才是拍攝下她種種的攝像機,膠片于他腦海,外人無法知曉其中将會被扭曲成何種模樣。
焦有有的瞳孔顫抖起來。
那股徹頭徹尾的涼意從腳底直竄腦髓,她嗚咽一聲退後,本能提醒她不要發出任何聲音,而她握住門把的右手已經在不受控制地發抖。她拼命吞下喉嚨裏哽咽的哭意,用左手掐住了自己的右手腕,強迫自己輕輕地松開手,裝作無事發生地帶上門。
可這要怎麽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她的內心在恐慌地尖叫,撕心裂肺地哭嚎。
快跑!快跑!
她幾乎是失魂落魄地逃離了那裏,身體割裂成了兩半,理性和感性的自我保護掐成一團混戰。
搖搖欲墜的理智強撐着驅使她把那件襯衫送到了幹洗店,甚至在打車回家的路上給裕燃發了一條今天喝多了、所以明天請假的短信。
她能怎麽辦?
除了裝聾作啞,她別無他法。
恐懼帶來的冷意讓焦有有萌生出了一種逐漸失溫的錯覺,就連眼淚落在臉頰産生的刺痛都滾燙無比。
“我還能怎麽辦……”她下意識地抱緊雙臂,摩挲着試圖取暖,講述中的嗚咽微弱得接近陷入夢魇的呓語。
“焦有有。”
腥黑的噩夢陡然被劈開,手腕一緊,她驀然被投入一個溫熱的懷抱與依托裏,這只手好像不怎麽擅長安慰人,但仍然控制着力道、堪稱笨拙地拍了拍她單薄的後背。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她聽到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