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還給你
還給你
蕭紀得到這話的時候,整個人隐在晌午殿角的暗影裏,什麽話也沒再說。
他們結緣于一根淬了毒的銀針,是他親手拍進向若身體裏的。要不是那銀針,他和向若壓根就不會認識。
他起身去窗下站着,此時正是春日,越過月洞窗,能看到外頭的梧桐開了密密的粉色花朵。
此後的日子,蕭紀無事就呆在馨德殿看書作畫,偶爾也拿出把長劍來,在殿中揮舞習練。他穿廣袖素袍,每每躍起,都如仙如幻。所幸他也是習慣宮中生活的人,耐得下寂寞,磨得下這一日日無所事事的日子。他每日做的,大約就是精進學問,精進武藝。而他的性情呢,也越發懶散,過得頗有些怡然自得起來。
他有時或覺得沒趣,便與殿裏的太監宮女們說話,問問他們是哪裏人,胡亂侃的,天上地下無所不聊。他也問朝廷上現今如何了,向若是不是穩住了自己打下來的天下。而她打天下的初衷是為了給那些窮苦百姓謀福祉,現在可是也都做了。
下人們都是懂事的人,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只字不吐。譬如,在他面前從不提前朝的事情。蕭紀倒并不是那麽在意,因為他對前朝無愧,也就茍活着這一條有些令人不齒。但他也給自己的內心找到了最合适的借口,只說是為了看着奪了蕭家天下的人把天下治理得如何好。
而那個治理國家的人呢,沒日沒夜,熬紅了眼珠子熬黑了眼窩子,年年節節不歇。在把朝廷上的事情穩下來後,各大官員安排到位,又開始親力親為出宮奔波。朝廷的底子還沒積厚,根基尚且不穩,為了得民心穩民心,她到各處赈災,亦會不時到某個鄉縣裏監督地畝丈量之事。上下通抓,這時候官員多拿她的心願當自己心願,全都忙活着讓百姓先安穩下來這事。
向若在外頭不歇不休奔波兩三年,全國上下才微微見過些新氣象。雖還達不到人人安居樂業,但到底把民心穩了下來。各地方的管理下達嚴令,只要這麽平平穩穩再過些時日。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自會有簡單富足的一日。
這麽幾年下來,向若和蕭紀,有時同在宮裏,有時一個在宮裏,一個在宮外,但過的卻是兩個人彼此獨立的生活。在外人眼裏,也瞧不出他們之間有什麽感情交集。
向若是一個奔波勞碌的女皇,一心撲在家國大事上,很難分出神管別的事情。而蕭紀,是被當今女皇囚在宮裏的人,或許也就這麽被囚一輩子了。
在向若把家國上上下下的事情打點一通之後,終于不再像開始時那般勞累不堪。她自個兒還沒思考到人生那方面的事情,私下裏就已經有許多人開始議論談說。只說她是個女兒身,膝下也沒有一兒半女,一輩子撲在這些事情上,就算幹成個千古一帝,得百姓敬仰愛戴,那這江山到時不還是得交到別人手裏麽?自己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又辛辛苦苦治理出來的,到頭來卻為別人做嫁衣裳,顯然不行。但勸向若找男寵這事兒,沒有大臣開口言說,沒人開得了這口。
而向若好似也不心急,在回宮之後又開始着手處理辦女學之事。她說得話也簡單,男人能幹的事,女兒身亦幹得。不必争論這話,她就是活生生的範例。她嫌朝中清一色都是男人做官,所以開先例,女人亦可上學,亦可走仕途。
這事情是說起來簡單,那麽多年三從四德的思想在人腦子裏紮了根,不是一時就能拔掉的。然她心思還是撲在上面,起初卻見不到什麽成效,但她并不放棄,鐵了心要把這項措施施行到底。
她忙了許多事,獨獨不忙自己的事情。在她身邊兒服侍大太監最先看不得了,捏着嗓子跟她說:“皇上,咱也老大不小了。下頭沒個繼承皇位的人,這怎麽行吶?好歹休息兩年,生出兩個孩子來,也叫那些別有心思的人死了這條心啊。”
向若翻着手中奏章頭都不擡一個,說:“不必您操心,朕已經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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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監愣住,雙目圓瞪,竟說不出話來了。
向若感受到他的目光,這便擡起頭來,看着他,“已經給太醫瞧過了。”
大太監更懵了,問一句:“我天親媽媽呀,誰的呀?”
向若把頭一歪,“還能是你的嗎?”
大太監羞赧一笑,“皇上真是折煞老奴了。”
向若給他翻了個白眼兒……
大太監本來以為向若那是信口一說的玩笑話,哪知幾個月後,真瞧見她小腹微微隆了起來。這宮裏便多了樁稀奇事——女皇大人懷孕了!
人都你問我我問你,懷的到底是誰的呀?連她身邊伺候的大太監都不知道啊,貼身伺候的嬷嬷們也不知道。
後來也不知從誰嘴裏傳出來的,說是馨德殿那位前朝皇子的。證據是,有一天晚上她們的女皇陛下吃多了酒,一個人拿着酒囊歪歪扭扭到馨德殿來。不準任何人上前來招呼,就自個兒在門口坐着埋頭打盹兒。後來屋裏那個男人就出來了,抱了她進屋。
這事真真假假沒什麽所謂,但他們的女皇陛下确實是懷孕了,這便是一樁喜事。太醫們忙活起來了,想着方兒為向若安胎養胎,大臣們也小心起來了,怕她太累傷着身子孩子,宮女太監們更是處處小心,就怕女皇大人這後繼之人出什麽閃失。
向若一個人懷孕,弄得像全天下人的媳婦兒都懷孕了一樣。甭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關心到的都會關心有加。關心不到的,燒香的燒香,祈福的祈福。他們是被大夏的那些皇親貴族虐怕了,好容易得了個肯為他們做事做主的女皇,就望她能長命百歲,再生幾個娃娃,培養好了,繼續做明君。
大太監來傳話,在向若面前笑着說:“全國上下那老百姓啊,都喜壞啦。還有關心過切的,都叫您生孩子找好些的人生,別胡亂找人亂生,可得管住了自個兒。以前皇上選嫔妃,那都是千挑萬選來的,您也要精挑細選的。”
向若:“……”
看把他們操心的,說得跟小母豬配種一樣。這幾年下來,她的百姓也都這麽開放了?
向若對于這些上上下下人給予的關心,她都覺得甚為受用。至少說,她這麽多沒日沒夜的拼搏努力,都沒有白費。大夥兒看在眼裏,拿她做他們的女皇,也拿她做他們的閨女。他們記得她也是女兒家,會有女兒家的柔弱一面,需要關心與疼愛。
向若懷上了孩子,自己也是高興的。因為她曾經也有過一個,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沒有了,心裏一直覺得那是個缺憾。如今再懷上,百般小心翼翼,日日找太醫把脈,就怕再出事。不管怎麽樣,這個在她肚子裏長成的小生命,她都是要順順利利生下來的。
而就在向若懷孕的消息在宮裏散播開那天晚上,她如常在自己的安元殿批閱奏折。在殿中蠟燭燒到一半的時候,大太監敲門進來禀報,小着聲兒跟她說:“馨德殿的那位過來求見,您見麽?”
蕭紀主動過來找她,還是破天荒的頭一回。這麽多年下來,宮裏的人對他早沒了戒備之心,他其實可以随處走動,算不得什麽被多慘無人道地囚禁。
向若滞了滞手裏的筆,便呆愣着跟大太監說了句:“讓他進來吧。”
蕭紀進了殿裏不行禮,走路的時候袍擺袖擺都微微地晃動。他進屋搬張椅子去向若旁邊坐下,接過她手裏沾了朱砂的毛筆,并抽過她面前的節奏,只簡單地說了句:“去休息吧。”
向若愣在方椅上看着他的側臉,燭光下鼻線好看。他終究是放不下她的,也知道她心裏有他。所以才這麽自信款款地進門,禮也不行一個,搬了椅子過來就拿了她手裏的毛筆和奏章。
向若看他一氣,開口低聲說:“這麽放肆。”原這些東西,哪是他該看該碰的。
蕭紀不理她,壓根兒不拿她當什麽皇帝,只說一句:“去睡覺。”
向若沒有再與他分辯,懷了身子之後,确實常常感到疲累。她從龍紋方椅上起身,去到榻上躺下。卧榻和書案之間隔了一道镂空雕花落地罩,她歪着床上,能看到蕭紀坐在燈下的身影。
兩個人很久沒有這樣在一起過了,如今清醒異常地同處一室,也不覺得尴尬。或許是孩子又牽系起了兩人的感情,到一處也就自然而然了。
向若覺得感慨,眼睛裏有霧蒙蒙的濕氣。對,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莫名想哭,大約是蕭紀終于放下了自己的身份,怕她累着,特意來她屋裏幫她批閱奏章,感動的吧?
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對彼此總是有許多猜忌懷疑,都是萬分小心,生怕中了對方的算計。而現在,蕭紀整個人超然世外,向若也已然對他生不出半分防備的心思。別說讓他批節奏管理國家大事,就是把位子讓給他,也不覺得舍不得。
因她就這麽雙眸蒙霧地看了蕭紀良久,忽說:“這位子坐得怪累,要不還給你吧?就當……”說到這頓一下,而後又接上,“就當老子為你打的天下。”
“不。”蕭紀在外面淡淡出聲,從進屋到現在,說話都是沒有分毫情緒的樣子,說:“您是我爺爺,把位子留給您的曾孫兒吧。”
向若聽他說這話,先愣了一下,而後便忍不住捂住肚子笑起來。她笑出聲,笑出眼淚,看着蕭紀,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說的話——
“什麽人?!”
“老子是你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