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遂願
不遂願
五年的時間,足夠天翻地覆。
向若坐在馬背上,身後密密排着十幾萬大軍,像壓城的烏雲。她看着同在馬背上的蕭紀,陽光打在他臉上,照得他輪廓分明。還是五年前熟悉的模樣,只略微消瘦了些。
五年的時間,宮裏的皇子,有的已經殉國,有的在敗局已定之後,跟着皇上逃離了京城。這逃亡的路上,多半也還是要把命送出去的。只有蕭紀,帶着兵守這大夏朝的最後一道防線。
說是守,其實也是送命殉國。國破家亡,他不能再活着。
大約是因為太久沒見,兩個人就這麽長久地互相看着彼此。向若一直沒有號令手下的士兵發起進攻,就這麽與蕭紀對峙。對峙好半晌,她忽揚一下下巴沖蕭紀說:“投降吧。”
語氣不是震懾的,亦不是漲士氣的那種,倒像一句家常。投降吧,反正不想打你,投了皆大歡喜。
蕭紀聽到向若的聲音,愣一下,抓着缰繩的手不自覺一緊。他知道,如果向若真看重他們之間的感情,五年前就不會不告而別,而後養兵囤糧建起一支軍隊來。花了五年的時間走到今天這一步,她也不可能因為是他帶兵迎戰,就放棄進宮。這是兒戲,家國大事面前,沒有兒戲。
蕭紀呢,雖知道自己必輸,也不想撂下兵器投降。他是大夏的皇子,與這個王朝有着同生共死的命運。這最後一戰,他豁出命去,生為國生,死為國死,也算對大夏無愧。他該做的能做的,已都做盡。無力回天的事,他也不痛悔奢望,他性情如此。還有,他想着自己能死在向若手裏,也算心滿意足,了無遺憾了。
蕭紀沒有拉着自己手下僅剩的這些士兵和自己一起陪葬,他腿夾馬腹,讓馬往前走兩步,要與向若先做比試。平常打仗,軍隊首領前頭先較量個高下的也有,但并不多見。倘或局勢得不到控制,哪邊頭領先死了,那這一仗幾乎就成了敗仗。
向若微眯眸子看着蕭紀,在他臉上看到求死之意。他的要求她也應下了,而後兩人腳踢馬腹駕馬向彼此沖過去。迎面碰上,拔劍出鞘,鋒刃相擊,在空氣裏撞擊出冰冷的氣息。
蕭紀使了全力,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向若的對手。他自也能感覺到,向若沒有對他有過多的手下留情。這場較量持續一柱香的時間,蕭紀已經快到完全不能招架的邊緣。這樣他沒有叫停退步,在向若的劍再度向自己胸口刺過來的時候,他甚至已經放棄了閃躲。
向若出劍的動作本就極快,意識到他靜止動作等着她這一劍的時候,手裏的劍已經收不回來了。不過手腕稍轉偏了些,仍還是紮進了蕭紀的皮肉深處。鮮血從傷口裏溢出來,沿着劍刃流淌到劍柄處。
時間靜止良久,兩人對視,鮮血凝聚成滴落到向若腳前的土地上。
而後蕭紀忍着身體裏的劇痛,伸手抓住向若的手,盯着她問了句:“如果有來世,我們生在太平盛世,都做普通人,你……會不會愛上我?”
向若雙眸已紅,卻不是淚水打濕的悲傷樣子。她擡手接住蕭紀往前撲下來的身子,回他的話,“我不相信來世,我們就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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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不知道蕭紀有沒有聽到,他在向若懷裏失去了意識。
蕭紀這麽一倒,他手下的士兵頓時就亂作了一團。有的慷慨激昂,要以死報效朝廷,有的貪生怕死,撂下長槍就是跪地求饒。
向若在這一日戴上冠冕,身穿大袍,坐到了皇宮安慶殿裏的龍椅上。或許這五年來對于她一個女人打下天下稱王做帝的質疑與議論從沒有停止過,但今一日卻是無一人敢出聲言說古人的傳統,敢義正言辭論說祖祖輩輩的規矩——天下是男人的,女人只該三從四德相夫教子。
向若坐在龍椅上,與她往年的部下現今的朝臣開始商讨封官授爵之事。她看着這些個和她打天下的男人,一朝功成名就,忽而覺得沒了從前的哥們義氣。一切都講到規矩上來,君君臣臣,尊卑立時就從這些稱呼裏自然溢了出來。
向若上位的第二個月,手下大将來報,前朝逃匿人員俱已逮捕格殺。到第三個月,朝中上下法制規範才稍稍有了完全的體系。宮裏許多宮人還是留了前朝留下來的那些奴才,那些頂得臉的自己就早跑了,不跑也吊死了。再篩篩選選,也就都定了下來。
因為當朝的皇上是個女皇,沒有妃嫔可言,那後宮許多宮殿軒閣院落便都空置了下來。作為女皇的向若,她自己作息起卧都在安元殿,而離安元殿不遠處有一個殿宇,叫馨德殿,裏面安置的是前朝七皇子蕭紀。這個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也無人敢多嘴相問什麽,不過私下裏嚼嚼舌根子。
大軍進京攻皇宮那一日,蕭紀受了極重的劍傷,但因為向若在霎那間控制住了手中劍的位置和力度,所以他沒能如願和大夏朝一同死去。她被向若救了回來,放在馨德院,安排人醫治調養照看。到三個月的時候,已經差不多痊愈。
而這三個月裏,他也都沒有和向若見過。一來,新建的朝廷,上上下下有無數的事情需要協商打理。從官員任職,到大小條文律例,沒有一件不需要向若過問處理。前人之功要學習,前人之過要避免,全國上下那麽多飽受戰争摧殘的老百姓,又該怎麽讓他們能夠過上安穩富足的生活。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都需要她這個坐天下的人勞心勞力。二來,蕭紀還不是很能适應自己是大夏朝茍活下來的唯一一個人,不願見向若。照理說他應該報仇才是,報不了仇也得英勇赴死。可是當他看着殿宇外的陽光時,覺得活着也沒有什麽不好。
蕭紀思考自己的處境,心裏那根繃緊的弦慢慢松下來後,也就想明白了。向若不讓他死,心裏還是有他的。不過對他的感情,不足以打破她的冷靜罷了。
若是男人奪了天下,留下前朝公主做嫔妃,這事兒就很常見了。其實他和向若,便就是反過來的版本。有血性的前朝公主,那也有在宮殿裏把自己吊死了。
滅國之仇,亡國之恨,是大恨。
但蕭紀眼前每每浮現那日宮門外,陽光暗影下向若的身影,或想起他們在桃花谷裏有過了唯一一段簡單快活的時光,根本就恨不起來。或許也并不是因為她是向若,假使換了別個有能之士奪了他蕭家的天下,他大約也恨不起來。
大夏朝是從根兒上爛出去的,內裏早空,架子早一日晚一日都會塌,不是這個推就是那個推,橫豎都會有人取而代之。這不是換個皇帝那麽簡單的事情,而是要從根兒上拔起,全部重頭來過。
但不恨,不代表可以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去親近。
蕭紀不見向若,就是不知道自己以他現在的身份該怎麽面對她。再怎麽說,他都是前朝皇子。而向若,殺了他父母兄弟,奪了他蕭家的天下。
呆滿三個月以後,蕭紀讓身邊伺候他的奴才傳話,讓向若放他出宮去。他已然厭倦透了宮廷生活,厭倦了你争我鬥,厭倦了有關于與之相關的種種一切。他想去流浪,去一個陌生偏遠的地方,過點簡單随性的生活。其實他小半生都因為一種無形的使命感在為大夏朝付出,但付出了他的所有,也沒能挽留住這個王朝。
他與生帶來的使命結束了,就不想再扯進任何紛争裏。其實以他的本性,他是真喜歡桃花谷那樣的生活的。在桃花谷被屠以後,他無數次後悔過,後悔當初沒有放棄一切陪向若留在桃花谷。如果他那時下決定背棄使命,放棄蕭家的朝廷,直接選擇和向若在一起,事情永遠不會變得這麽複雜。
桃花谷不會被屠,他和向若,也可以一輩子過最簡單潇灑的生活。至于朝廷,支撐不住塌下來的時候,也總會有別人去接手,去建立新的王朝。
那樣的話,他确實也還是會愧疚,愧疚自己沒能為自己的國家而付出全部。但至少,他和向若在一起不會加深愧疚。那樣的愧疚,會顯得格外純粹,是他個人的事情,與向若無關。
但現在向若成了奪他家天下的人,就不可能當作無關。
他和向若一直走不到一起的原因,不是哪一個人的問題。而是兩個人都拿自己的利益為重,不願意放棄自己的生活。他不願意為了向若留在桃花谷,而向若也不願意随他回王府。兩條路上錯開了,之後便就越走越遠。
愛情,似乎都是他們生活的附屬品,也都想它為自己的生活而妥協,而自己不想讓步。
向若在得到馨德殿裏的傳話的時候,在案後愣了半晌。多年以前,她也是一顆心想去流浪,結果卻走上了一條束縛極為繁重的道路。到今兒,已經徹底失去了自由身。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屬于自己,她一個人劈八瓣兒都不夠用。
是以她愣了一會,低下頭來繼續看卷冊,說:“叫他死了這條心,這輩子沒可能。”
後來蕭紀又叫人問,“為什麽?”
向若還是披閱卷冊,說:“蝕心銷骨之毒中得太深,要留着他解一輩子。”
累炸了 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