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心妄
心妄
第四十三章
“仙君,你醒啦?”
坐在榻邊的少女笑意盈盈,一雙清靈靈的眼看着伏淵。
“仙君的頭發怎麽白了?可有受傷?”她靠過來,摸了摸他一頭銀發,滿臉的心疼和關切。
伏淵定定看她一會兒,然後擡起手,寬大的袖袍落下,手指撫上她的臉頰,竟然是有溫度的。
他指尖顫了顫,唇畔艱難地扯動一個不似笑容的弧度,撫着她頰邊的發絲問道:“阿初,你去哪兒了。”
少女柔順地蹭了蹭他的掌心,把面龐擱在他的大掌中,眨着眼:“我哪兒也沒去呀,我一直在這裏陪着你!”
“以後我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她說。
伏淵沉默片刻,指腹摩挲着她下巴,低頭在她頭頂落了個吻,嘶啞着嗓音道:“好……”
她低頭,從儲物囊裏翻出一瓶丹藥:“這個是你徒弟送來的,上回我忘了給你,這回你受了這麽嚴重的傷,我給你上點藥吧。”
少女說着,就要來解伏淵的衣袍。
伏淵按住她的手,沒讓她動。
她不解地擡起頭,滿眼茫然:“怎麽了?”
伏淵捉着她纖細的指尖,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麽,卻沉默無言,只是用一雙悲傷寂寥的黑眸看着她,良久後才緩緩松了手:“沒什麽。”
“那把衣裳解了吧,我給你上藥。”少女的動作很輕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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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色衣袍從緊實健瘦的肩膀上扯下,露出男人後背大片被紫雷灼擊過的血痕,紅的紫的青的,如同鞭子淩遲過的痕跡。
她心疼地摸了摸:“怎麽傷得這樣厲害呀,是不是很疼?”
伏淵搖頭,眼神片刻都沒有離開她的臉,啞聲:“不疼。”
雲初把透明的藥膏抹在手指上,輕輕塗到他後背,然後低頭吹了吹,一股溫溫涼涼的風拂上他身體,伏淵不由握緊了放在一側的手掌。
“師父,弟子進來了?”祝雙魚的聲音突然在殿外響起。
雲初轉身,停下動作:“哎呀,你徒弟來了。”
她歪頭看他:“她會發現我的,我躲起來吧。”
說着,她放下手裏的藥瓶,拎着裙擺跑到榻裏側蹲下身,把食指放到嘴邊,對他做了個‘噓’的動作。
伏淵視線一直緊跟着她,見她調皮地躲了起來,頓了頓,才轉頭對外面的祝雙魚道:“進來吧。”
輕淺的腳步聲傳來,祝雙魚走了進來,看見師父一身霜華滿頭銀絲坐在榻邊,遲疑了下,将手中托盤上的藥放在矮幾上:“師父,您該換藥了。”
伏淵側着頭,盯着榻邊緊張捂住嘴邊的雲初。
祝雙眼見師父側首怔怔盯着一處不說話,納悶地朝那邊瞟去一眼,卻什麽都沒看到。
自從雷劫那日過後,師父就經常一言不發盯着某處沉默,一坐就是大半日。
“師父,弟子把藥放這兒了,你有傷不方便,要不……弟子幫您換藥吧?”
“不用,出去。”伏淵冷淡道。
祝雙魚面對師父時,他一向都是這般冷淡的态度,也不奇怪,只是偶爾想起兩個月前,還沒發生那麽多事時,師父也曾對她和顏悅色過一段時間。
祝雙魚看着現在這樣冷漠如冰的師父,竟有些想念那個會和顏悅色關心她的師父。
唉,祝雙魚心下嘆了聲氣,放下藥後就轉身出去了。
走到殿門口時,她還轉身看了眼。
見師父背影孤直寂寥,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傷懷。
他仍舊出神地看着那個角落,連動作都不曾變一下。
等到祝雙魚走了,少女才站起身,拍着胸口呼出一口氣:“好險啊,幸好她沒有發現我。”
“你徒弟可真關心你,我都有點吃醋了!”她看着祝雙魚送進來的那托盤上幾個藥瓶,撅着嘴巴道。
說完,她又腳步輕盈地跑去跑到窗戶便往外探了一眼,回頭對他道:“怪不得藏劍峰上這麽冷,原來下雪了,銀裝素裹,好漂亮啊!”
“等你養好傷,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雲初跑回他身邊,坐在他腳邊,将腦袋貼在他腿上,盈滿星輝的眸子擡頭望他。
“……好。”伏淵啞着聲音。
不管她說什麽,他都只應好。
不管她做什麽,亦或是如同一只停不下來的鳥兒一般在殿裏跑來跑去,他的視線始終緊緊落在她身上。
她一會兒開心,滿殿中歡快地跑。
她一會兒好奇,問他雷劫劈在身上是什麽感受。
她一會兒又苦惱,看着他滿頭的華發,去找來一把玉骨梳,說‘我給你梳頭發吧’。
伏淵沉默坐着沒動,任由少女在他身邊折騰。
夜晚,伏淵睡覺時,少女就側身伏卧縮在他胸前,手指勾着他一縷白發,告訴他:“其實你白頭發也很好看,另有一種不染凡塵的美。”
她窩在他懷裏,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伏淵不願睡,也不敢睡。
因為他知道,一旦他睡着,等他再睜眼,這個美好的夢,就會消失了。
可是,或許是這段時間他太累了;也或許是因為抱着她在懷裏的原因,那種久違的放松,讓伏淵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清晨,等他睜開眼,懷裏的少女還在。
她趴在他胸前,翹着雙腿搖晃,不滿地哼道:“你怎麽才醒啊,我一個人好無聊。”
伏淵眸中神色微縮,看了她許久,眼裏似有掙紮,也似有沉淪。
良久過後,他才沉沉喟嘆一聲,将她緊緊攬入懷中,埋頭在她肩頸深深吸了一口。
“你想去哪兒,我陪你去。”他主動開口。
“嗯……”少女想了想,“我想去符修峰,看看我師父他們,還有師兄和師姐,我想他們了。”
“好。”他答應。
伏淵仙君終于踏出問心殿了,在雷劫後的第五日。
太行宗的長老和弟子們見到一身清澗走出來的伏淵君上,都很驚訝。
那九九八十一道紫雷,伏淵君上扛了八十道,唯獨最後一道,他逆天而行,以劍破穹。
大乘飛升就在眼前,他卻拒絕踏入那最後一步。
誰也不知伏淵仙君為何那樣做。
到底修為高深的大能,行為不是他們這些小弟子能夠參悟的。
只是那般重傷之下,這時候不是應該閉關養傷,重新修煉個十年八載的再出來嗎?
走在宗門闊道上的伏淵仙君,再不是一身清冷素雅的白衣,他身披寬大墨袍,襯着那一頭銀光素華的白發,漠然冷峻的面龐,愈發讓人覺得有距離了。
沿路走開,見到他的宗門弟子都恭敬行禮。
“見過君上。”
可是這些弟子,卻沒有一人看見走在伏淵身邊那腳步歡快的少女。
她穿着天水碧的輕逸衣裙,烏黑的頭發半挽起,耳上戴着一對同樣碧綠的耳墜,拎着裙擺在臺階上一蹦一跳,随着她的動作,細細的耳墜也跟着靈動的搖晃。
伏淵沉靜的目光落在少女耳邊的耳墜上,嘴唇不自覺浮上一抹笑意。
師晶晶從登雲階下走上來時,就看到師兄這個表情,她驀然一愣,詫然張口:“師兄,你……”
“師兄,你傷好了,你這是要去哪兒?”師晶晶問。
伏淵雙手負在身後,越過師晶晶徑直往前走去:“出去走走。”
“可……”師晶晶折身追過來,“師兄,你重傷在身,還是好好休息吧,你出去有什麽事,我幫你去辦吧?”
伏淵頓步:“沒有什麽事,只是去走走。”
師晶晶:“……”
她感覺師兄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來怪在哪裏。
過來好一會兒,師晶晶才突然想起來哪裏不對勁!
——師兄的白發上束了一條小小的發辮綁在一側。
師兄哪裏是會給自己頭發綁發辮的性子?
師晶晶驚疑地轉身,卻見師兄的身影早已遠去。
跟在伏淵身邊的少女回頭看了一會兒師晶晶,才轉頭道:“師晶晶她喜歡你呢,你知道嗎?”
伏淵無奈道:“我從小看着她出生長大,一直把她當妹妹,親人。”
“哦。”少女又高興地笑起來,上前兩步牽着他的手。
伏淵反手将她握住,朝着符修峰走去。
來到符修峰後,茂須真人見到伏淵,也十分驚訝:“伏淵,你不在問心殿好好養傷,又跑我這兒來幹什麽?!”
現在的茂須真人真是有點怕這家夥了,瘋起來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過來看看。”伏淵也沒說其他的,只淡淡道了句。
雲初站在伏淵身邊,見到師父很開心,雀躍地喊起來:“師父!師父!我回來了!”
茂須真人根本看不見雲初,只皺着眉頭趕人:“觸景傷情,你還是快回去吧,我們這兒有什麽好看的。”
伏淵神色冷淡,也不理他,徑直轉身朝着符修弟子的住舍走去。
茂須真人見他去的方向,連忙跺着腳追上來:“哎哎哎,你要去幹嘛啊!”
伏淵帶着雲初去了她曾經住的那件小屋,推開門,擺設一切依舊。
雲初高興地走進去,指着牆壁上那張巨大的符篆表:“你知道嗎,我以前經常晚上睡不着覺,就一邊打坐,一邊背這個圖表。”
“還有這張白色毛毛的地毯,是我一個師姐送給我的。”
她又從床邊拿起那雙棉拖鞋,然後踢掉鞋子換上:“你看,這是我自制的居家拖鞋,穿着可舒服了!待會兒我們把這個帶回問心殿吧。”
伏淵:“好。”
他的視線也留戀地在這間小屋子裏掃過,突然,眸光落到窗前長桌上那只鶴嘴瓶時,發現插在裏面的青竹枝不見了。
少女見他盯着那鶴嘴瓶看,便道:“你在找那支竹枝嗎,被我帶走啦!”
伏淵轉過頭:“帶去哪兒了。”
雲初盈盈一笑:“被我帶回家啦!想你的時候,我就可以拿出來看看呀。”
伏淵驀地一怔。
他不肯斬斷那最後一縷情劫殘念,醒來後在心裏生了心妄,出現一個他幻想出來的她。
可是為何,她這般鮮活,真實,靈動。
就連記憶與反應,都能給他真人一般的反饋。
伏淵苦笑,再這樣下去,他可能真的要生出情妄心魔了。
可若要他親手殺了她,除盡心妄,他又怎麽能做得到。
他貪戀,不舍,小心翼翼地守着這個在他心妄中出現的她,恍惚間,甚至覺得她真的回來了,她好像從未離開過。
這時候的伏淵永遠不會知道,其實在他面前的這個雲初,并不是他以為自己心妄中幻想出來的她,而确确實實是雲初的一條狐尾幻化出來的分|身。
只是這個化身被術法隔絕了與她本體的感應同步。
等她找回這第九尾,就會拿回這個化身這段時間裏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