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剛至辰時,赤日高懸。前院堂廳的右半扇門牖大力摔上又彈開,下人們紛紛不敢靠近。
寬敞屋內被分成明暗兩塊。阮芙可憐兮兮地跪坐在陰影裏,剛睡醒被拖出來,她單薄的身子看起來搖搖晃晃。
侯府的兩位老爺,一左一右坐在主位。
左邊的林建漳面色黑沉、不發一言,林茂典則按捺不住怒氣在旁罵罵咧咧,“阮芙,你安分了十多年,原是在這等着呢!”
“三伯父...芙兒錯了。”
“平日裏足不出戶,與堂哥們話都不願多說一句,怎麽,書生那個人是哪裏有不同,要你親自送上門去?”
“芙兒錯了。”
阮芙除了認錯不敢說旁的,她早上以為三伯父過來是因為識破芄蘭的計劃,誇她這件事幫得好,誰知三伯父怒氣沖沖地一把将她拎到了這,還喊了二伯父來。
侯府三位老爺并非同母,大老爺和二老爺是老侯爺的嫡妻所出,三老爺則是上頭外妾生的庶子,行事魯莽,說話随意,自小不受待見。直到三老爺的寒門女婿晉升為光祿寺少卿,他才在府裏有了點威望。
要說,阮芙最怕的就是二伯父,因為大伯父有個虛職,時常公幹出門,三伯父雖然兇,也只會罵她一個,不牽連其他。
二伯父就不同了,阮芙最親近的柳姨娘是二房的妾室,是以每次她做錯什麽,柳姨娘都是首當其沖連坐受罰。
阮芙暗自慶幸,興許今天她犯的錯小,以往這個時候,姨娘早趕來陪她一道跪着了。
“茂典。”
林茂典不情願地收起脾氣,扭過頭,“是,二哥,我不說了。”
林建漳壓住火氣,瞟了阮芙一眼,單手擡起杯托,又重重置放在茶幾,“告訴二伯父,你昨晚到底怎麽去的謝辭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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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辭?
書生不是說他叫謝遙卿嗎?他當真讨厭她讨厭的很,還特意取了個化名呢。
阮芙搖搖頭摒除雜念,接下來一五一十,事無巨細:“二伯父,芙兒前兩日夢中得知芄蘭準備下藥陷害書生,不想侯府面上蒙羞,所以我就想去提醒,可惜昨夜去晚了,進去發現書生已喝了湯藥,他眼睛紅的厲害,把我一把拉扯進去,壓在門上,後來我接着被他——”
‘斥責’兩個字沒說完,林茂典又黑着臉打斷,“夠了,誰要聽你講那些醜事,難道還要講到床上去?”
“三伯父,你怎麽知道我接下來要講的?”
“不知廉恥!”
阮芙原意是将昨晚發生的全講一遍,自然會講到床,但原來講床是不顧廉恥的,那她唯有不講閉上嘴。
林建漳聽到他們二人你來我往,心情不如表面平靜,他習慣了喜怒不形于色,沉聲開口:“為何不把此事告訴伯父,讓我們替你教訓丫鬟?”
“伯父事務繁忙,我想我若能解決,便不打攪伯父了。”主要是連春桃都不信她的夢,她和伯父說了好像也不會有人理。
林茂典冷哼了聲,順手給旁邊的茶碗添了杯茶。
林建漳當然不會信阮芙可以做夢預知将來這種鬼話,若他猜測不錯,她應是不小心聽到家丁的牆角,陰差陽錯去錯了時辰,才會被謝辭占了便宜。如今事已發生,糾結前因也無用,他道:“看來,柳如蘭這些年沒好好教你道理,連男女授受不親都不懂。”
阮芙聽到姨娘,瞬間沒了困意,焦急跪上前解釋:“二伯父,我沒告訴姨娘,不關姨娘的事,您要罰就罰我吧。”
“哦?那麽你可知謝辭是你的未婚夫婿?”
這話鋒忽轉,阮芙愣了愣,“嗯...”
林建漳繼續道,“你去救謝辭,是不是想嫁給他?”
阮芙搖搖頭,“二伯父,我沒有。”
林建漳當然了解阮芙記挂着柳如蘭,任他們拿捏,明知故問不過想多加鞭策,免得她往後再做出出格的舉動。
如今之計,陳大人那還是得送,此事切不能鬧大。
“芙兒,你若不想你姨娘因為你受罰,昨晚所發生的誰都不許說,你始終睡在湖心小築,記住了嗎。”
“嗯,記住了。”
阮芙被樊嬷嬷帶走後,林茂典跑上前關門,轉過身時彎下腰,“二哥,這次是我疏忽,我,我真的沒想到昨晚芄蘭那丫頭沒去,阮芙會李代桃僵啊。”
林建漳冷着臉,擡手阻止他說下去,“早上你帶進房的人皆是心腹?”
“左右夥夫是侯府從小養的家生子,絕計信得過,當是時我一聽阮芙的聲音,當即把下人們全趕走了,估摸他們聽不真切,沒有真憑實據,只當烏龍一場,一了百了。”
“好,你先去臨縣調個穩婆回來。”林建漳吹了口茶葉浮沫,眯眼道:“我看阮芙未必就失了身。”
“不會吧,美人當前,書生抵得住藥性?”
“呵,就算失了又如何,難道我們當真将阮芙送給個窮酸?陳廣進年過六十,是不是處子,他能體味出多少不同來,到時候你去後廚,要點魚鳔雞血,偏僻地的穩婆對付這種有的是辦法。”
“...二哥說的是。”林茂典又愁道:“可就算這個能施障眼法,書生那處的婚約我們怎麽辦?”
阮芙的母親和謝辭的父母皆早已亡故,早就沒了訂親的親歷者,所以只要解決了那一紙婚約,就算謝辭想告狀都呈不出證物。
謝辭剛來幾日,他們曾試過偷偷進屋翻找,偏偏就是找不到婚約藏在哪兒,要不然,也不用冒險派芄蘭去構陷。
書生雖沒有靠山,但作為一個秀才,家世清白,官府籍冊在錄,即使他們想下死手,也得好好掂量下後果。
“今日早上,我看謝辭沒徹底清醒,趁亂想跟他要回婚約,他裝模作樣地查找一番,一句‘書童無意帶出’就把我打發了。”
“你真是多此一舉,他現在見過阮芙,食髓知味,怎麽肯輕易退婚。”
“哎。”
林建漳暗忖,道:“去把柳如蘭叫來,我有事吩咐她。”
...
湖心的登船處,春桃揣着手焦急來回,時不時眺望一下對岸。
終于等到小篷船靠近,樊嬷嬷黑着臉走出,将阮芙送到丫鬟手中,氣還沒消,“春桃,好好照顧六姑娘,再有差池,我唯你是問。”
春桃尚未與阮芙說上幾句,心下緊張,故作鎮定,“是。”
眼看樊嬷嬷走遠上了小船,春桃跑回來将大門一合,撲通跪在地上,吓得剛準備進房的阮芙踩到自己的裙角,差一點兒摔倒。
阮芙擡她的手,“春桃,你怎麽了,快起來。”
春桃搖頭不肯,隐約帶起哭腔,“六姑娘,都是我的錯,怪我昨晚沒接你回來,害你,害你失了清譽!”
原來,她昨晚跟蹤芄蘭走,沒走幾步預備攔住,正愁開口要說的話,芄蘭竟是被石頭絆倒暈在了路邊,她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不得已扶起來送回去看管照顧。
天一亮,春桃從偏房出來即聽說了風言風語,傳聞早上三爺大張旗鼓地去西廂房捉奸,下人們分明聽見了六姑娘的聲音,三爺的心腹夥夫卻硬說沒捉到奸情。
別人不敢确信,春桃昨夜親手送阮芙過去的,難道還不知內情麽。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就算沒發生,女子的清白也毀了。
阮芙彎腰攙扶起丫鬟,伸手拍順她的背,安慰她道:“春桃,我沒事,伯父護着我,沒把消息傳出去呢,他還說此事就當過去,以後不用提。”
“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姨娘和你都不會被怪罪。”
春桃聽了,心裏一暖,起身并抹掉半挂的淚珠,“看來二爺和三爺對姑娘還是有心的,所幸六姑娘将來也是嫁給書生,他做錯的,總不能嫌棄自己個兒。”
阮芙雙頰微紅,轉身坐到園中小石桌邊,“春桃,我不嫁,而且我與書生說好了,他願意退親。”
“什麽?退親?!”春桃目瞪口呆,以為自己聽錯。
“嗯。”
“六姑娘,你,你早要如此決斷,作何還多此一舉去幫他嘛?”惹了一圈兒的事,賠上清白,結果是為了個将來興許都見不上面的外人。
“他是因為我進府,我心有愧,怎麽能不幫他。”
“我看啊,六姑娘你就是心善。”
“不是心善,我有私心...”
阮芙檀口微張,似乎接着想說出些緣由,到最後她低下頭,什麽也沒說。
春桃覺得前些日子她們緊張地像是做了場大夢,不過既然二老爺維護了六姑娘的名聲,往後再嫁個好人家應當不難,她作為陪嫁丫鬟總算有個盼頭。
兩個小姑娘畢竟年紀小,既救了人,又沒受罰,很快就開始神色輕松地趴在坐塌上聊旁的閑話。
春桃雙手托住臉,朝右邊搡了搡阮芙:“六姑娘,昨晚,書生他到底有沒有欺負你啊?”
“算有一點點吧。”
春桃一驚,目光睃了她周身,“哪裏啊!”
阮芙回憶起來依舊想不通,鼓起腮道:“他罰我對牆站,不許我轉身,不許我說話,我多講幾句還朝我吼,總之,他好像很讨厭我。”
“春桃,你說他為何那般?我是不是哪裏做錯了?”
“啊,他這樣對你?”春桃聽了不高興道:“您管他呢,救了他還如此,好心作驢肝肺,六姑娘,我現在覺得你退親退的好,不嫁也罷。”
“是麽。”
阮芙抱着枕頭沒回應,眼角微垂,怏怏不樂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
天色已晚,柳如蘭站在院外許久,她現下明白過來,阮芙早前或許誤以為會嫁的人是謝辭,所以才會豁出去救那位書生。
芙兒要真能嫁給他倒好,可惜聽林建漳的安排,就算當真失身,也要捂着消息送到陳廣進那兒,顯然把退路全都給堵死了。
柳如蘭在猶豫要不要進去帶話,春桃走出來倒沐浴後的湯,看見她,福身笑道:“柳姨娘好。”
“嗯,芙兒她睡了?”
春桃沒開口,阮芙在內室耳尖聽見,喊道:“春桃,是不是姨娘來了?”
“是呢。”
“我馬上出來!”
阮芙高興地掀開被角,淺杏色的輕紗裙寝袍襯的她膚色透亮,露出的兩顆踝骨如珍珠白潤。
她剛站起來想出門迎接,被走進門的柳如蘭用力按回了床沿,“夜了,姨娘說完話就走,你起來折騰作甚。”
柳如蘭隐約看到她頸側衣領下的片片粉紅,“芙兒,這...是昨晚弄的?”
阮芙轉頭向後看了眼她被蚊子折磨的幾塊紅包,“嗯,昨晚咬出來的。”
柳如蘭想到今早的那些私密事,呆住片刻後咳嗽了聲,“咳——等會我讓春桃去取些藥膏來,你塗在疼的地方,不消兩日就能好。”
“不用不用。”
“要的。”
阮芙聽得雲裏霧裏,她昨晚只不過被蚊子咬多幾個包而已,這還需要塗止疼的藥膏?
“姨娘,你方才進門說有事和我說,是什麽事?”阮芙望了眼繡桌,“姨娘,是不是那副鷺鸶繡,芙兒馬上就做好了,後日就能叫春桃送來。”
柳如蘭搖搖頭,不介意春桃就在外頭屋檐下聽得見,“不是,芙兒,你既見過了謝辭,他有沒有給你看過帶來的婚約?”
“沒有。”
阮芙靜下心來回想,當時謝辭神志算不得清醒,她也困得迷迷糊糊,只記得商量退婚,忘了順道把婚約文書要回來。
柳如蘭忽然停下話頭,合掌揉撚着阮芙的手,猶豫不決。
六姑娘由她一手帶大,什麽都好就是毫無防備心,任誰說的假話都信,以為幾位伯父是好心長輩,卻不想早就被當籌碼給賣了。
“姨娘?”
柳如蘭收起游思,想起遠在家鄉等她接濟的衆親眷,在心中連連嘆氣,最後不得不依照林建漳的說法,“芙兒,六歲那年你的親母阮氏走後,侯府裏遭了竊賊,将五爺的院子一掃而空,連件阮氏的衣裳都沒留給你。”
“這件事,你可還記得?”
“記得。”
那年京洛來了個江湖有名的盜賊專盜大戶人家,侯府最後遭殃,不過那個賊人奇怪的很,不偷別的值錢物,只搬五老爺的院子,到如今下人們還時有議論。
阮芙每次想起都會遺憾,她記不清母親的容貌,這麽多年連睹物思人都做不到。
“姨娘今日聽你二伯父忽然提起,說你與書生的那紙婚約,正是由你娘親親筆寫下,若是能拿回來,放在你身邊聊以慰藉一下也是好的。”
阮芙聞言,眸子驀地一亮,“真,真的是我娘親寫的...”
因為柳姨娘對她好,是以她很少刻意提起阮氏,但在朦胧的記憶中,阮氏待她極為呵護寵愛,她夜深人靜時如何會不思念。
“...嗯。”
柳如蘭當然明白這些是胡謅瞎話,林建漳不過是覺得謝辭不願交出婚約,而阮芙剛做了他的‘枕邊人’,便想利用溫柔鄉将婚約給騙回來,這樣才能毫無後患地把她送往陳大人那處讨好。
換而言之,他們在用阮芙最在意的事設計,并讓她推自己入火坑。
阮芙卻不疑有他,高興地擁住柳如蘭,靠在她肩上,感激道:“謝謝姨娘。”
柳如蘭鼻子微堵,輕拍她的背,騙了她心裏很不是滋味,“芙兒,若是書生不樂意,你不要急,慢慢的要。”能拖一陣是一陣。
“他會樂意,會的!”
阮芙揚起嘴角,扭頭看向窗外,心裏偷偷的在想,娘親的字她看不懂,但定然很好看,“姨娘,我明日一早就去将婚約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