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京洛城內,炎夏溽暑。
黛瓦青石下的重圍庭院內悶熱無風,不遠處,似潑了墨的黑白石甬道兩旁,抽芽綴滿柔枝嫩條,微風輕紗簾動,蜿蜒幽長的游廊傾瀉出漫地紫紅。
微胖的老婦人收起油紙傘,不耐地向後叮囑:
“六姑娘,你須得走快點兒跟上老身,二老爺的貴客可還在前廳等着呢。”
“噢,好。”
阮芙軟綿綿地應完,歪了歪頭,吹落右邊肩上的粉瓣,而後才提起裙角小跑跟随老嬷嬷的步伐。
今日,侯府很是悄靜,公子小哥們都陪各家主母姨娘去城外的寺廟上香祈福。
阮芙身份特殊,無法出門,早早用完午膳準備小憩,誰知老乳母樊嬷嬷得奉二老爺的命令,叫她趕到前院見客。
她急匆匆起來穿衣,耽擱了時辰,唯有就近從各院的垂花門穿堂走過。
過了二進院,會客廳近在眼前。
老嬷嬷看向身後長廊,擋住日頭眯了眯眼,不耐煩道:“六姑娘,府上新來有陌生男子,仔細着別沖撞。”
“是...樊嬷嬷,那我能不能...歇一會兒?”
阮芙扶額低喘,說話斷斷續續。
她素日裏鮮少跑動,額角碎發業已濕透,一雙琉璃琥珀般的瞳仁,在光照下的側影純澈天真,說話間可憐巴巴地回望。
樊嬷嬷皺眉瞧向她紅撲撲的好看臉蛋,催促的話臨到嘴邊咽了下去,六姑娘的長相真真極惹人疼,可惜不是五老爺親生,若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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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行吧。”
阮芙得了片刻休息,向右斜靠向廊庑的石雕紅柱。
【公子,小的昨日尋遍滿京洛,都尋不到您要的白宣,聽說只有江南有。】
咦,誰在講話?
這話是從剛經過的西廂房傳出,紅褐木門搖擺虛掩,阮芙下意識偏頭往左看去。
門縫狹窄,她只瞥到了只執書卷的右手,約莫就是書童口裏的‘公子’。
透過菱格榆木窗棂的陽光灑在桌案,男人月白色寬袖,修長的骨節幹淨勻稱,指甲薄透,微蜷的食指抵住即要翻過的紙頁,“嗯,讓李軻寄過來。”
他的嗓音十分清冷,像是不摻雜質、淨透的冰淩,明明壓得很低,卻奇異地能蓋過盛夏樹邊焦躁的蟬鳴,萦繞在她耳蝸。
很好聽。
阮芙雙頰微紅,收回視線時不知為何擡頭多看了兩眼。
樊嬷嬷不曾留意西邊動靜,走過來要替她整理褶亂的衫擺,阮芙不由得慌忙站起身,莫名心虛地擋住了那扇門。
“六姑娘,要是你休息夠了,咱們繼續走。呆會兒到那,你記得有禮不失親近,裏頭的那個往後是侯府的貴人,得罪他,咱們誰都落不着好。”樊嬷嬷有意提點,“記得凡事,多想想你姨娘。”
阮芙強扯回思緒,秀眉微蹙,“是,芙兒記住了,可二伯父談正事,為什麽要我來旁聽呀?”
她自小被伯父們安排住在湖心的小院子,一年允許劃船出來只有兩次,除了秋夕團圓節,還有就是年關,像這般急促從床榻上被叫下來,還是第一次。
樊嬷嬷心下嘆息,果真是個沒爹沒娘、養在深閨的傻姑娘,還能做什麽,自然是為了作妾叫夫家相看。
“六姑娘,您只消記得,五老爺過身後,其餘三位老爺悉心照顧你,你該好好聽話報答他們才對。”
阮芙攥緊手中繡帕,眼睑低垂,糯糯地應了句,“噢,我明白了。”
...
寬敞的前院堂屋,角落裏的青銅冰鑒冒着冷煙,精挑細選的擺設來頭名貴,甚至連褐色的木紋地板上都打了蜜蠟翻新。
紫檀木雕花大圓桌邊有兩人對坐,桌上擺全紅皮花生、茶香瓜子等小食,淺嘴的紫砂壺續了好幾次,年長者探頭企盼的模樣,看得出像是在等誰。
“漳二爺,她怎麽還不來。”
“陳大人,馬上就到,您不知我們芙兒有多怕羞,提防被外人打攪,我們把她自小養在湖心,走過來打底三炷香。”
陳廣進剛過完六十大壽,發須花白,魚目似的雙眼泛黃渾濁,精神頭且算不錯。他聽到林建漳的話,幹柴的皮肉瞬時笑成了褶子堆,“沒事,老夫不急,不差一時半會。”
說的好似方才催促的不是他。
林建漳面色不改,笑呵呵接道:“大人果然有大量。”
恰此時,阮芙正好走到了門口,堂內的涼意襲來,她幾不可見打了個寒戰,福身輕語:“二伯父,芙兒來了。”
女子聲喉婉轉如莺雀,在牖門與廳室的交界光影處,楚腰纖細,姿容絕色初顯,卷翹的濃密睫毛在話語間簌簌撲閃,修長的脖頸肌膚瑩白如冬日晴雪,往那一站便令得屋外百花失色。
陳廣進看得眼都直了,瘦巴巴的兩指捏住茶盞,弓着腰半晌不動。
林建漳一下明白事情大半能妥帖,心頭松快的同時,舉止也随之愈發自然。
他擡手招了招,笑道:“芙兒,愣在門口作甚,快來見過陳大人!”
“是。”
阮芙走到兩人面前又是一番作禮,陳廣進終于清醒,舔唇吞了口唾沫,上前想攙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阮姑娘不必行禮,都是自己人。”
阮芙被他的粗粝年邁與輕浮的舉動吓到,秀美的小臉煞白,慌張向後退一步,咬唇往左側求救,“二,二伯父。”
林建漳早有準備,她話音未落,他已起身擋在兩人中央,形容篤定地朝陳廣進使了個眼色,“陳大人,我們家六姑娘年紀小,膽子也小,您別吓壞了她。”
陳廣進不得已讪讪地收回手,“漳二爺說的什麽話,我是看阮姑娘剛剛沒站穩,想扶她而已。”
林建漳心下冷笑,這個色胚,平常求他辦個事兒,咬死不肯松口,如今見到阮芙倒有臉先讨便宜,他想的倒美。
兩人各自說着客套話坐回桌邊,阮芙安靜站在一旁,微微鼓着腮幫,心有餘悸。
林建漳給陳廣進的茶碗倒茶,斜過頭道:“芙兒,其實你六歲時見過陳大人,還與他說過話。”
“禀告二伯父,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也罷,不過,柳姨娘教你的禮數去哪兒了,怎麽到現在都不喊人?”
阮芙想起樊嬷嬷對她的叮囑,要親近不失禮節,便将身子偏轉向右,“二伯父說的是,爺爺大人好。”
林建漳差點把茶水噴出來,“阮芙,你,你亂喊甚麽?!”
阮芙驀然被呵斥,頓時臉色微赧,委屈地低下頭,對長輩老者尊呼爺爺,她哪裏有錯了。
陳廣進見狀,笑着拍拍林建漳的背,“你都說阮芙還小,就不要過分苛責,我六十她十六,喊句爺爺不是尋常事麽。”
這等品貌的處子,若能享用簡直做夢都要笑醒,稱呼有什麽所謂。
“陳大人,我哪敢苛責她,自從五弟和弟妹在海上沒了音訊,我們待她真的是如珠如寶,丁點兒冤枉都不讓她受。話說回來,大人您僅僅稍長年紀,城中誰不曉得您昨年冬日凫水數十裏,體力好的很!”
“哈哈哈,傳的誇大罷了。”陳廣進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阮芙道:“至于體力嘛,放心,老夫确實尚可。”
阮芙耷拉腦袋,留心了林建漳的前半句,終于回憶起從前的确見過這位大人。
是在娘親和繼父外出遇到船難的那一年,辦喪禮時她才六歲,哭累了被大伯母抱在懷裏,懵裏懵懂見到了許多官員,陳廣進是其中之一。
林建漳發現便宜侄女呆呆的不動,笑了聲:“芙兒,累了吧,你且回小築休息。”
陳廣進攔道:“啊?不多呆一陣,咱們還沒聊兩句。”
他還沒看夠呢。
“大人,您往後機會多的是。”
阮芙雖然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跑來一趟,怎的那麽快就要走,但讓她走,她還是十分樂意的,那位爺爺大人似乎有眼疾,直勾勾盯得她背上發寒。
少女的語氣不自覺漾起輕快,“是,二伯父。”
陳廣進凝視阮芙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砸了砸嘴:“你莫诓我,這般尤物果真完璧之身?”
侯府那幾位少爺哪個不是京洛有名的浪蕩風流,近水樓臺,這麽大便宜竟能忍住不占麽。
“大人放心,送給大人的,我們怎敢造次啊,府裏管束甚嚴,芙兒連她堂兄們都沒見過幾面,遑論別的男子。”
“漳二爺,這些年我官海沉浮,走到如今不切容易,她畢竟是你們侯府的挂名小姐,你确信不會被抓了把柄?”
林建彰笑道:“大人,阮芙父母已逝,自然是仰仗我這個長輩做主,依矩合規,絕無後患。”
“好!下個月你挑個吉日盡快把她送到我城北的外宅,至于你提的條件,老夫都答應你。”
“是,那就先謝過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