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 16
第17章 Chapter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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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的三樓走廊盡頭是浴室,地磚陳舊,有肥皂和水垢留下的斑駁印跡,我一直想差人來清理,可總是忘記。三樓往上是一間尖頂閣樓,那是我的住處。我住在閣樓裏,餐廳正上方,一是因為懶,不願意過多地走動,二是因為得長期保持這個站點的聯通,這意味着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我要保證自己盡可能在。(這樣想來我還挺有職業精神。)
閣樓狹窄逼仄,只容得下一張床和一張椅子,當我在床上站起身時,頭會碰到天花板。可我沒有在床上站立的習慣,所以這不是問題。我愛這狹小的空間,和那扇同樣狹小、約兩掌寬的窗戶。床上鋪着法蘭絨毛毯,這是南希為我挑選的,她總在擔心我,倒不是情報工作方面,而是生活日常,她甚至會為我買過冬的衣服。而椅子是一把在二手市場購入的Wassily chair,柔軟的黑色皮質與光亮的鋼架身軀,怎麽說呢,我覺得這把椅子是個盜版,至少跟正經的包豪斯沒什麽關系,但後來薩連科說這就是包豪斯,因為它特別符合人體工學,無論是我坐在上面張開//腿還是跪在上面擡起//臀時,都會比任何時候都要容易進入,容易擁抱。
今晚,我和薩連科躺在床上,起先他攙扶我去洗了澡,後來我在未消的疼痛中逃避似的很快入睡。枕在他的臂彎,感受到那不屬于我的心跳聲與我的呼吸在同一頻率,千回百轉的夢境消弭了,只有一片河流似的沉靜。散發夜晚濕漉漉的氣味兒、青草味兒、雲杉和松木散發的清香,你知道,河流也會蒸發的,那水汽有連綿不絕的生命的味道,生命和存在沒有關系,前者卻給予後者感知的能力。大概因為這一點,我愛河流,我愛生命。
忘了開暖氣,盡管在薩連科懷裏我也在半夜被凍醒,從那扇可憐兮兮的窗戶裏透進來的更加可憐的月光讓薩連科蒼白的臉頰變得跟死人無差,他變成了一個銀白色的人兒。睫毛,頭發,這些金色的暖意被此刻的月光所覆蓋,像往昔的面紗,讓他從記憶出逃,來到此刻。莫名的心痛席卷了我,我坐起身,想去開暖氣。
“別走!”睡夢中的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很用力,吓了我一跳,“別走!”
“我冷,羅曼,我想開暖氣。”
“……對不起。”他悻悻地松開手,我探身夠到牆壁上的暖氣片開關後回來,往被子裏縮了縮,同時也鑽進他的懷裏。
“你冷嗎?”我仰頭問他,他睜開眼睛,瞳孔在月色下泛起一片玄色。
“不冷。”他搖搖頭說,“對不起,剛才我……我害怕你會偷偷離開。”
“我為什麽會離開?”我握住他的手。
“我今天讓你疼了,我知道,你是不願意疼的。”
我沉默了,低下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并不排斥生活的變故,甚至還很熱愛這種突如其來。可因為是薩連科,我會害怕。因為對他有太多認真的成份。我發現,我可以對自己無所謂,卻不能對他無所謂。
“你發現我多久了?”
“一個禮拜。”
我抿了抿嘴,心想自己居然一點蛛絲馬跡都沒發現,被他盯了整整七天。我太過自信了,或者說太過随意了。想到這裏,我突然覺得對不起南希。
“這對我來說不容易,阿爾,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氣,才能推開你這扇門。”他的呼吸似乎變得沉重,在他胸口,我沒有聞到懷念的松脂味道,“比起你不愛我,我更不能接受你已經徹底地忘了我。”
“還好,阿爾,你看見我的第一眼,從你的表情中......”
“我從沒忘記過你。”我打斷了他的話,在他懷裏低聲說:“你把我想得太沒有良心。”
“你有嗎?”
我笑了,搖頭說:“大概是沒有的。”
薩連科聳了聳肩,“但至少你是有心的。”
繼而又是沉默,月色的光塊緩慢地移動,潮濕的霧氣攀附上玻璃,讓這光芒被暈染得模糊,就像我和薩連科的此時,包含太過沖動而暧昧不清的成分,并不清晰,也不明了。我知道,就是他在進入餐廳的那一刻也沒有想過今晚能和我躺在這張床上。我們将笨拙地、激動地迎來這段命運的突變,盡可能地保持住沖動之後的所有尊嚴。
“你不會有危險。”他突然開口。
“什麽?”
“在找到你後,我就申請了休假。所以,現在我不是以一個.......格魯烏的身份來找你,我是說,我現在是自由的,我也很謹慎。”
我撐起身子,凝視他:“可是你軍人,告訴我,你的軍銜是什麽?”
“少......少校”
“見鬼!”我重重地錘了一下他,“九年就升到少校,這麽厲害,怎麽做到的!”
他突然臉紅了,就像一個被誇獎的小學生,略不好意思地說:“以前本來就是要去軍校,戰争爆發後沒能去成,後來在軍校完成了學業,出來就是尉官,又因為在戰争時期積累下了軍功和在東德這邊做出了點成績......”
“你在格魯烏中是什麽地位?”我問,他看了一眼我,略帶猶疑。
“德累斯頓這邊,副站長。”
“上帝!”我倒吸一口冷氣,問:“你是新上任的?之前我調查過,可不是你。”
“嗯,我是從波恩那邊調過來的,之前我在那邊。”
“那你為什麽過來?是因為我?”
“有這個原因,當然,還有別的......”
他越說聲音越小,語氣當中可以聽得出為難,可見他既不想欺騙我,但又不得不對我有所保留。這将會成為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相處模式,畢竟到了這個年紀,有了這個身份,總歸有無可奈何之處。比如說,對我而言南希的安危就是重中之重。
可有些話得提前說明白,為了他也為了南希,于是我複又躺下,佯裝無所謂地說:“總之,你也知道我現在的身份,你是軍人,還是個少校,你得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你們蘇聯人對自己人玩的那一套,我相信你比我清楚。”
“你不必一直強調,阿爾,我也有某種決心。”他看向我,伸手捧住我的臉,“我找到了你,就不再想讓任何別人找到你,在幾個小時之前也許我還只是做着找你問個明白的打算,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什麽?”
“我想和你在一起,永遠地在一起。”
說完,他好似塵埃落定般地湊過來吻了吻我,把我扯進他的懷裏。在他安詳的笑容中,幸福好似潮水在他的體內攀升,拍打着愛情的海岸。我意識到,他的确沒有開玩笑,他打定了主意。
既然是這樣——他都不怕,而我——阿爾弗雷德·萊利,一個永遠心不在焉的人,一個游蕩多年、對什麽都不在乎的人,在孤寂的黑夜裏長久淪落,在污穢的沼澤裏自我放逐,就在被他抓住胳膊、摁在命運的砧板上時,心中行将熄滅的火焰發出最後一絲閃動,生命之光再度點燃,他從高空墜落,再次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地上。
誰怕誰呢?我簡直戰栗不已,像個賭徒似地在腦海裏湧現瘋狂的念頭。我湊上前去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為那裏不存在松脂的味道而施于懲罰,也為自己的落地進行主權的宣誓。他痛得嘶了一聲,卻巋然不動。
“那你得做好心理準備了,和我在一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這人很難搞定的。”我幾乎惡狠狠地說。
“我向來喜歡挑戰!”聽出我話中的應允,他發出孩子氣的笑聲,幾乎興高采烈地再度把我按在了身下。
之後漫長的黑夜,在我的視野裏的那扇可憐的小窗戶中,喘息糾纏着一夜的月光,搖晃至黎明的熹微。視死如歸般地,我們把彼此折騰得筋疲力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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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wassily chair ,瓦西裏椅,馬歇爾·布勞耶(Marcel Breuer)于1925年設計出品,經典的鋼管椅,典型的包豪斯風格,據說是以其老師瓦西裏·康定斯基命名。作者本人很喜歡包豪斯風格以及康定斯基這位抽象藝術家,所以在寫的時候不自覺地用了這把椅子。但的确,很符合人體工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