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15
第16章 Chapter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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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什麽信?
是我在那分開的頭幾年還會間歇性地用那種發狂而又絕望的思念寫下來的信麽?
是我對他的唯一一次地在斷橋上拉着他的手、沉默地在那曲“小路”裏應允下的承諾?
不,薩連科,你看錯我了,你看錯了,這裏不是阿爾弗雷德,是阿爾薩斯。他不再是九年前的那個憑借在戰争中殘留下來的一絲人味兒和你談起戀愛的年輕美國大兵,站在你面前的,是一個常年潛伏在德國地區的美國中情局,一名滲透的間諜,你注定的敵人。
而現在,你要從敵人這裏得到答案麽?
可他面色通紅,目光灼灼,顯示出毫無改變的心意,我就像被掐緊了喉嚨,半天沒能吐出一個字。
“為什麽?”他朝前走進一步。
“看,看不出來麽?我們現在是什麽身份?我回到美國就開始做這個了……我沒有,我沒有心思寫什麽信。”
“騙人。”他說,“你答應過。”
“承諾就是拿來違背的。”
有時候人為了和自己較勁,是不惜傷害自己和最在乎的人的。若是別人,早就一拳揮向我的鼻子給我狠狠地來上一下,讓我好有機會心安理得地還手,可這是薩連科,那個在斷橋上拉着我怕我掉進河裏,給我吹我想聽的任何一首曲子,抱住我、吻我的薩連科。
仿佛答案在意料之中,又或許再度傷了心,他失魂落魄地後退一步,點點頭說:“知道了。”
他慌忙轉身揩拭眼淚,略有些不好意地吸了吸鼻子,說:“是我看錯了人,這是我自己的原因,不怪你。”
這種毫無道理的自責深深刺痛了我,我終于忍不住,面向他孤寂而悲傷的背影,憤慨道:“薩連科,九年了,過了九年!”
“我知道。”
“九年能改變的事情太多,一個國家都被瓜分,曾經的盟友如今成為敵人,那短暫的……感情又怎麽……”我低下了頭,說不下去了,更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麽說,這是違心的話,真的,可好像保持理智是件特別值得驕傲的事,畢竟我還有情報站和南希要守護,是的,沒錯,間諜的身份還是在愛他之前的。
“短暫,的确短暫,不過就一個月,不,甚至對你來說就半個月,反正你什麽都不在意,那個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是那種……那種飄在天上的人。可我的确還妄想,妄想過……阿爾,哪怕就一封信,哪怕就一句話。”
“可那又怎樣?別說我們現在的身份,就是兩個普通人在這鐵幕之下注定不可能!你這麽怄氣和惱火,是因為我不守約定,還是依舊在愛我?”
話是脫口而出的,後悔是瞬間到來的。此時,我将自己安置到了一個尴尬的境地,即既渴求他的回答,又害怕聽到他的回答。
也許過了三十秒,或者三分鐘,這暧昧的岑寂才逐漸消散,夜色此時降臨了,窗外人影幢幢,卻沒有一人推門進來,我想弗蘭克在離去時翻開了打烊的牌子。門是鎖着的,燈未開,喧嚣不屬于我們,光亮也不屬于我們。這黑暗漸襲,連綿不絕。
他開了口,我卻不敢看他。
“倘若,倘若我說,我還在愛你呢?”
我驚詫地後退一步,幾乎喊出來:“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這怎麽可能?!”
“你不信?”
“薩連科,九年!整整九年!我……”
“你是不是不信?”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來,咬牙質問,仿佛又是威脅,又是乞憐。我應聲而退,踩在破碎一地的酒瓶碎片中,也許是酒液讓地磚太滑,又或是他的回答讓我震驚到大腦一片空白,我的雙腿竟不由自主地發軟,前不久執行任務胸口受的傷也突發尖銳的陣痛。就在我朝身後那片狼藉的櫃臺倒去時,薩連科一個箭步沖上來抱住了我。
“我知道,你不信,可這是事實。”
他與我緊貼,那親吻過我的唇就在咫尺距離。恍惚的意識中,我的視線越過薩連科的肩,看到了那個多年未曾出現的身穿白紗的女人,她仿佛變得更美了,镌刻在易北河的夢幻的波光中,就站在餐廳外的窗戶前,在漸晚的朦胧夜色中翕動她透明的羽翼。她将兩手輕撘在玻璃上,現出她那掌心的命運線,對我微笑,對我發出不容置喙的命令。
“靠近他,靠近他……”
不,不要再說,都不要再說,你不要說,你也不要說……不……
“不然你以為,我出現在這裏,是偶然麽?”薩連科幾乎痛苦地喘息道,“不,這不是偶然,我一直在找你,因為我,我一直愛着你。”
轟的一聲,好像有什麽炸開了,我聽見女人發狂的笑聲,是既鋒銳的痛苦又沉甸甸的幸福,與此刻的我如出一轍,倒在酒液的刺鼻味道裏,旋轉在蘑菇味兒的書房裏!是的,命運!玄學!落在地上!
我忘了自己是怎麽反過來抱住薩連科,讓不設防的他摔倒在地,就像在斷橋上我搶他的紙條那回,我騎在他身上,任由九年——三千多個日日夜夜所積攢的、所封閉的、所遺忘的愛,肆意地宣洩而出,仿佛我們從沒分開過,仿佛我們依舊年少——
我俯身,幾近仇恨般地吻在他的唇上。
而沒過多久,反應過來的薩連科伸出雙臂,翻身将我壓在身下。
他在沉默中脫去了大衣。
當那雙屬于狙擊手的手掌探進我的襯衣,摩挲在我的脊背向下去時,我在這熾烈的親吻中突然意識到,這段重新開始的關系不會止步于當初的擁抱和親吻。那個時候什麽都不懂,也什麽都不敢,而現在,在随時都有可能失去和終止的威脅中,于有限的時間內,誰都想擁有更多。
可我沒準備好,我猜到了薩連科的意圖,也感受到了他的欲望,可我根本沒有任何準備,這一切發生在不過一小時左右,過于突然,我不禁打起了哆嗦。
“別害怕……”
薩連科咬着我的耳垂,暧昧而溫柔地說:“阿爾,別害怕。”
他的吻游弋到我的頸間,我不自覺地仰頭,發出一聲令人羞恥的、根本不屬于我的輕哼。我臉紅了,同時,薩連科的手已經快要到達目的地了。
“不。”我推開他,“不行,我還不行。”
“怎麽了?”他擡起被情欲魇住的面龐,迷離的雙眼漂亮到叫人心驚,他再度親吻了上來。
“我……”我支支吾吾的,該怎麽說呢?他竟然默認我在下面,這讓我感受到一種難以名狀的羞辱,卻又不可避免地跟他持同一看法,我就該是在下面的。見鬼,可這原因是什麽?憑什麽我在下面,至少得有個說得過去的解釋。
“你怕疼嗎?”他用拇指撫過我的、被他親吻得濕淋淋的唇,說:“誰叫你不給我寫信,你也不向我道歉,阿爾,至少你也得疼一回。”
“你也疼了嗎?”我沒頭沒腦地問。
他笑了,憂傷得動人,他把我的手握住放在他的心口,說:“疼了,一直都在疼,為你忘了我而疼,為你不愛我而疼,更為你即将疼而疼。”
“我沒有……”我負氣似地平躺,說:“倘若這就是你這麽做的原因,我在下面就是了。”
“不,這并不是全部。”薩連科直起身,反手握住我的腳踝向上推,動作不停......他垂下雙眸,倨傲而冷漠道:“你是容易忘記人的,不輕易把人放在心裏的,我沒有把握能讓你愛我,但至少,要讓你記住我。”
橡木桌和地磚的摩擦聲是尖銳而短促的,我轉頭,看到桌腿上扭曲的年輪,盡管這木材被塑造,被刷上清漆,卻依舊不改昨日世界留下的印跡,我仿佛能看見它曾經在南部某片森林裏的蔥郁模樣。有什麽在搖晃,是這個世界,不,應該是我,我在搖晃,于是視野就像在跳旋轉舞,我看不清了,眯起眼睛,聽從喉嚨裏擠出來的陌生的聲音和耳畔熾烈的喘息聲交雜纏繞。
我不萎靡,也不缺乏性//欲。只是表現形式和他不同,這是一個新角色,從天而降的一套戲服似的,我嚴肅而緊張、本質上卻是随心所欲地扮演着此刻。這個我和之前的我有什麽不同?他接觸着大地,隔着一雙溫暖的手掌。在被侵入,被擁有,被折成一種不同尋常的體式。他委身于另外一個人。
這是本質的不同,他的身體沾染了別的氣息,他的靈魂染上了別的顏色,他甚至感受到一種精神上的“存在”的創傷——疼痛——分明的不同于槍傷的疼痛,我曾幻想過,在書房門外,透過縫隙窺探時幻想過。原來是這麽疼,所以會流淚,會發出可怖的叫聲,可是也會笑,笑自己被人抱着,笑荒唐,也許還在笑自己。可是我逃不掉,我心甘情願落在這片大地上,且将其視為恩賜,哦,命運,你順着女人掌心來折磨我嗎?不,你奈何不了我,你想要杜撰記憶,讓我害怕,像只狗一樣直打哆嗦,不,誰也不會得逞。我會緊緊抓住他,我的薩連科——阿爾漂泊太久了,你能做他的影子嗎?
盡管薩連科怕凍着我把他的大衣和毛衣都鋪在地上,盡管他做足了前戲且十分溫柔,我依舊疼得呲牙咧嘴,嘴裏髒話個不停,不斷罵他,罵格魯烏,罵蘇聯人……我整個人疼得都在打擺子,別說愉悅,我連眼淚都忍不住,到最後我在他的臂彎裏低聲啜泣了起來,他卻咬着牙堅持到了最後一刻。
我原以為這是他常年積攢的憤怒的傾瀉,可他卻來不及享受那餘韻就在第一時間來對我進行事後安撫。
“對不起,”他抿嘴笑了,看來我狼狽的模樣讓他很滿意,但他同時流露出真摯的歉疚和關懷,又叫人腹诽不得,“沒給你時間準備。”
我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時鐘,很好,從我們相認、追趕、争執、做愛,到這時也不過過了兩個小時,兩個小時,一切都改變了,改變得徹徹底底。
“我好疼。”我說。
“我知道,我也疼。”
“你完了,薩連科,除非你現在提起褲子走人,否則等你打算對我負責的時候,你就真完了。”
“我也知道,阿爾。”
“所以你要對我負責?”我轉頭看他,他正用手帕細細揩拭我的身體,那些液體堆積,吸收,揮發,讓空氣中盈滿淫//靡的味道,他露出孩童般的純真與腼腆,仿佛不敢相信這些都是他弄出來似的。
“你瘋了。”我看出了他神情中應允的成份。
“沒錯,我瘋了,這九年早就把我逼瘋了,成為格魯烏是為了找你,可找一個普通人不難,找一個間諜就很難,天知道如何才能忘記你,每個禮拜我都會打電話去薇羅奇卡那邊問有沒有我的信,每一次都是失望。我失望了無數次,當一個人總是失望時,他就會發瘋。”
他将手帕扔到一邊,拉過毛衣蓋在我身上,躺下身望着天花板,悵然地說:“所以,不是我對你負責,是你要對我負責。你讓我變成了個瘋子,所以你必須對我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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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漂泊者和他的影子,出自尼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