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殺局
殺局
嵇靈手一抖,在牌位上拖出數道劃痕。
他擡眼看向扶桑君,勉強笑道:“君上莫不是在和我開玩笑?您就站在這裏,我怎麽敢在排位上寫‘扶桑君’呢。”
扶桑君卻只看着他,眉眼帶笑:“寫。”
嵇靈扶住牌位,手指頓在上面,遲疑道:“這?”
扶桑君壓下聲音,重複道:“寫。”
他雖然笑着,笑意卻不達眼底,語調也冷肅嚴厲,垂眸看着嵇靈的時候,一雙瞳孔幽深寂靜,帶着攝人的壓迫感。
嵇靈深吸一口氣,并指如刀,端端正正刻下“扶桑君”三字,而後,他将牌位擺回供桌,放在香案之後。
扶桑君颔首,笑道:“這樣才對。”
他重新在桌邊坐下來,示意嵇靈坐在他對面,而後才緩緩道:“扶桑君,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稱號。”
“你一定也覺得疑惑吧?為什麽日主的稱號是扶桑,神話中,扶桑是托承太陽的神樹,并不是太陽本身,如果單指太陽,因該是‘金烏’‘朱明’或者‘東君’,這是因為最開始,扶桑君就不指太陽。”
嵇靈一頓,道:“這些我從沒有聽過。”
扶桑君并不理會他,只自顧自地往下說:“在遠古神話中,天地初生之時,鴻蒙未啓,世間只有一棵貫徹天地的神樹,名叫扶桑,而世間最初的神祇,就被稱為扶桑君。”
“扶桑君覺着苦悶無聊,無人陪伴,于是從身上折下了一段樹枝,綁上琴弦,做成古琴,用來彈奏解悶,而這古琴落地,就生了靈智,化為一位俊俏少年,于是扶桑君收下他,作了第一位弟子。”
嵇靈:“這古琴……”
扶桑君:“這古琴,彈奏出了世間的第一縷樂音,于是扶桑君賜名,稱之為‘太古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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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靈眉頭一跳。
太古遺音就收在他的識海內,只要心念一動,就能出現在掌中。
但是那古琴化為的少年?
扶桑君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施施然喝了口茶,而後才道:“而那古琴化為的少年,給自己取了個人的名字,名叫嵇靈。”
嵇靈:“……”
他十指收攏,握住茶盞,滾燙的茶盞燙紅了指尖,他卻無知無覺。
“小心燙。”扶桑君含笑看他,很有風度的提醒,而後繼續道,“後來,那位最初的神靈又收了第二個弟子,據說那位弟子,注定光耀世間,衆生俯首,只因為他是太陽。”
說這話的時候,扶桑微微眯起眼角,垂眸向下,嘴角抿成不正常的弧度,這些變化都很輕微,但從嵇靈在淵主身上實踐得來的經驗,他瞬間就領悟到了扶桑君的态度。
他在不屑。
對那個注定光耀世間,衆生俯首的太陽,表示不屑。
嵇靈平平收回視線,裝着一無所知,他狀似無意地問:“那位最初扶桑君的如此強大,他最後去了哪裏?”
“神靈的力量源自于信徒,當世間所有人都只記得太陽,而不記得承托他的扶桑,那他自然就消亡了。在他離去後,日主繼承了這個封號,也被尊稱為扶桑君。”
“至于他去了哪裏,”扶桑君語氣中譏諷更盛,“你剛剛刻的,不就是他的牌位嗎?”
嵇靈瞬間感覺不妙。
他驟然發現,他的應對出了很大的問題。
如果嵇靈真的一無所知,當扶桑君提起‘嵇靈就是太古遺音’這件事時,嵇靈應該訝異震驚,連連追問,為什麽他現在只能使用太古遺音,卻沒有更深的連接,為什麽他們彼此獨立,為什麽他對師父沒有絲毫的記憶?
可是嵇靈雖然震驚,卻只給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反應,也沒有繼續追問,除非他早知道自己不是大荒的琴聖。
但現在已經沒法補救,嵇靈只得維持着表情,擠出一個微笑:“原來如此,上古的事情,我确實不太清楚……”
“你當然不知道。”扶桑君語調奇異,“你的記憶,可是我親自動的手。”
嵇靈愕然看向扶桑君,一時竟不知作何反應,他瞳孔微微放大,全然沒想到對方會如此直白地挑破一切。
王程軒的別墅裏,淵主眉頭一跳,白澤手裏一滑,手中的建窯直直摔落與地,價值百萬的瓷器四分五裂,他卻沒分出半點精力,直直盯着眼前的投影屏幕。
嵇靈手腕的虞淵印隐隐發燙,透過這枚古樸印記,院落中的一切都被投影到了小別墅的幕布上,白澤淵主同時盯着嵇靈對面的人影,眉頭緊皺。
白澤喃喃:“他動的手?他直接承認了?”
北鬥同樣不可思議:“這就攤牌了?裝都不裝的嗎?”
望舒也敏感察覺到了不對,他焦急地呼喚着哥哥,将手放在屏幕上,試圖通過幕布将哥哥拽出來,可是除了在屏幕上碰出大片水波紋,上面也抓不到。
屏幕誠實地反應了道場中的畫面。
嵇靈對面,扶桑君撚着青瓷茶盞,姿态端和,他生的富貴雍容,此時垂着眉眼,居然有種菩薩低眉,佛祖拈花的慈悲。
他笑着問:“你是不是在想,什麽地方出了問題,讓我覺察到了?”
扶桑君覆手在桌上,平推過來一個東西,是枚古樸方正的木牌,通體黝黑,上敷金粉。
嵇靈垂眸,見那上面端端正正,寫着“婆娑秘境”四個古體大字。
眼見扶桑幾乎攤牌,嵇靈也懶得裝了,他平靜地看向扶桑,問:“我進出婆娑秘境,你感應到了?”
“其實我想毀掉它”扶桑淡然道:“不愧是天鐘地愛的太陽,你的道場,實在是太廣袤了,我嘗試了幾千年都毀不掉,好在你那些骷髅信徒老想着幫扶後輩,頻頻開放道場,只是在通行令牌上種下神念,感應你的出入,還是很容易的。”
嵇靈:“所以這次來,你想殺我?”
扶桑君只含笑看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嵇靈:“還是說你想将我困在這裏,直到死去?”
他看向四周,不知何時起了大霧,雲宮中霧霭氤氲,灰蒙蒙的水汽一路向天邊蔓延,高聳的漢白玉宮殿矗立在雲霧之中,只能依稀瞥見翹角飛檐的虛影,這些建築隐匿在霧氣中,如同蟄伏的巨獸。
嵇靈淺淺嘆了一口氣。
扶桑君雖然身份有假,但他統禦諸神這麽多年,未曾有一個人懷疑過他,若不是北鬥當面指證,嵇靈也絕對猜不到其中關竅,可見論起實力,他絕對不差。
而這片道場廣袤浩瀚,一眼望不見邊際,和婆娑秘境大小相當,嵇靈來過幾次,都形色匆匆,他從未探索過這片道場,更沒有把握逃出去。
扶桑饒有興致地看了嵇靈一眼:“剛才你還戰戰兢兢,現在倒是不怕了?”
嵇靈冷眼看他:“我怕,你就會放我走嗎?”
扶桑搖頭,溫和道:“自然不會。”
說着,他抱起了一把黑金配色的古琴,和嵇靈那把七分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琴弦在他的指間微微震顫,赤金色的火焰從琴身上升起,灼如烈陽。
扶桑一掃琴弦,發出铮然脆響:“師弟,請吧。”
嵇靈道:“這才是真正的太古遺音?”
他垂眸看了一眼,舍下了懷中的古琴,琴這東西他從來用不慣,拿着手中這把仿制品也發揮不出戰力,更何況正品就在眼前,拿着仿品,又如何打得過呢?
嵇靈環顧一周,最後微微嘆氣,從地上拾起一截玉蘭枯枝,也道:“請吧。”
他們分列在這小小的庭院兩角,圍繞一顆高大的玉蘭花樹,兩人身後,則是上任扶桑君漆黑的牌位。
別墅中,白澤赫然站起來,他這時候也不怕淵主了,直接上手抓邪神的袖子:“尊上,求你……”
在場的這些人,只有淵主有和扶桑一戰的實力。
沒等他說出懇求的話,那節袖子已經從白澤手中滑落,漆黑的霧氣自地面浮現,繪成繁複的咒法,而後淵主的身形從白澤的視線中隐去,一個呼吸,他已經完全消失不見。
雲宮之中,腳下的土地劇烈的震顫起來,無形的波紋蕩漾開來,連霧氣都颠簸地消散了些許。
扶桑先是一愣,而後笑道:“師弟,你真的很神奇,明明日主淵主注定水火不容,可千年前淵主就護着你,我用你的身份和他結下了那樣大的梁子,千年後,他居然還是護着你。”
嵇靈平平看着他。
一聲震顫過後,接二連三的震顫響起,如同有人持着持着利器,一下又一下鑿在陣法邊界。
霧氣水波般蕩開,露出了晴朗的天日。
然而,那震顫再如何激烈,道場依舊很快複原,看似風雨飄搖,實則不動如山。
雲宮建在昆侖上山,日光最為耀眼的地方,再此處,淵主實力本就被削弱了三四層,加上這些年來,扶桑一直收複鬼怪作為信徒,道場吸納了那麽多信衆,确實不是一下就能攻破的。
扶桑笑道:“師弟,別拖延了,請吧。”
說着,他手中微動,古琴旋轉,琴身畫出半圓,铮然樂音響起,風聲呼嘯如刀,庭中玉蘭驟然被削去半棵,霧氣湧動間,仿若凝着千鈞偉力。
半息之內,嵇靈已倒退出去百米。
下一刻,他呼吸一屏。
道場中的景色轟然變換,地面平空旋轉,建築來回滑動,彙入地平線,這片道場就如一個轉動的魔方,硬生生将嵇靈送完了扶桑的方向。
別墅中,白澤拍桌而起:“不行!”
他焦慮的團團亂轉:“這樣下去,必輸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