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外套
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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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上,是很怪異,甚至算得上扭曲的畫面。
好幾只扭擺的眼睛,扭曲的鼻子,斷裂的五官,中間穿插着奇怪的線條跟顏色,乍一看是斑駁繁雜的複雜油畫,紅色的區塊,白色的碎片,長長的舌頭跟手指...像鬼一樣。
頗有抽象派的意味,但仔細一看就能感覺到強烈的暗示性——它是活的,因為它本身畫的也是活物。
是一個人?還是一個怪物?
邊江并沒有什麽藝術的審美細胞,至少遠不如助理跟張藝這類人的眼光獨到,但恰恰因為他不是,而且他是警察。
一個從業多年的精英警長,他看到過太多張跟罪惡有關的面孔,也看到過太多被罪惡施害而痛苦的面孔,更知道那些痛苦的人是如何表達、壓抑或者沉溺于這種情感的。
簡舒她很特別。
她的過去跟現在是斷裂的,而這幅畫又恰恰是她在遺忘了那些記憶後新生的一個“簡舒”畫下的。
邊江第一眼看到這幅畫的時候,首要的念頭就是——她到底是否失憶?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邊江帶走了畫,去查她當年回家的路。
她渾身都是水,在那個過程中,遭遇了什麽?
是否有人能為她作證,證明她并無作案條件?
邊江等人四處奔走,後來在傍晚時分的時候,邊江忽然想起了簡舒的作文,想起了她的行文風格。
她是一個十分內斂的人,但也長情,很容易被過去拖累,所以她會一再回到年幼最不堪的巷子,一遍一遍走着那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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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不敢被別人知道,所以在作文裏,她總會用外在的景觀來簡單描述...實則是因為情感無法寄托。
如果巷子那條路意味着她對親情的訴求跟痛苦,那她最後一次回家那條路很可能跟林洋有關,因為當時的她已經對親情絕望,更多是對林洋的情感寄托。
痛苦,懷念,後悔。
那這次她回家的路一定是按她曾經跟林洋一起走過的。
一條可以避開所有他們認識的人,又開闊安全的路——兩人都很害怕被他人堵截跟侵害,一定不會走偏僻的路。
現在早已沒了當年的監控,何況那是監控也不普及,邊江他們的調查渠道有限,但邊江調來了資料,很快找到了一條新區建設的路線——連着市區圖書館跟簡舒回家路線的路。
而恰好這條路上有一個新開發的人工湖,因為是重點建設項目,資料還是有的,邊江翻看當時的官方照片,看到了湖邊還有一個看守室。
等邊江找到當年的看守人已是六點時分了,對方這些年自然早就不在那個崗位上,面對邊江詢問,一時也想不起來。
畢竟誰會記得五年前有沒有一個高中女生走過那個人工湖哦。
不過...
“不過我記得那段時間發生一件事。”
邊江眼睛一亮,“什麽事?”
“當時有個高中小女生早戀,想不開,跳河了,如果不是有人救上她,她就死了,我不知道你說的人是不是她。”
“這件事在我們這邊鬧得還不小,我還差點被撸掉了職位呢,畢竟工程容不得這樣的事發生,影響很不好。”
簡舒當時跳河自殺了?
邊江詢問具體的細節,還問有沒有留下信息跟資料。
“這個真沒有,我知道後趕過去的時候人都已經走了,只有一些看客圍着說,我才知道這件事,我這看守室在這邊,她跳的地方在另一端,壓根看不見,不然我也肯定救人啊,你說是吧。不過當時不少人都說那女孩命好,遇上勇于助人的好心人,不過後來女孩走了,那好心人也不肯留下姓名。”
邊江只能作罷,但也有了一點線索——尋找那個好心人?
羁押室內,簡舒光着腳坐在床板上,單手撐着額側,既沒有睡意,也沒有面對這等境地的恐慌,她是冷漠而平靜的。
哪怕她明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為她奔走,擔心以及努力。
她都像是一塊冰,不肯融化。
邊江連夜回到了警局,本來想二次審訊,但看了看監控裏的畫面,還是放棄了。
她需要一個睡眠,一個讓此刻冰冷的她暫時消失的睡眠。
而後邊江又去看了周川的監控。
他們的策略是先審簡舒,放着周川不管,因為邊江沉澱此人的心理防線——這人是不可能暴露破綻給他們的,唯一的破綻一定跟林洋有關。
而跟林洋有關的只能是簡舒。
所以邊江也給了他一夜時間。
次日,沈意等人開車前往警局的時候,陽光已經灑進了審訊室的天窗。
一縷光落在桌子上,但不管是坐在這頭的簡舒,還是坐在那頭的邊江都沒有特意接觸它。
邊江的眼底都是烏青的,胡茬也沒整理,看着很狼狽疲倦,簡舒忽然皺眉,避開了對方的目光,手指也無意識揪着其實剪得圓潤幹淨的指甲。
“這幅畫,你記得嗎?”
邊江開門見山。
簡舒看到了畫,神色不變,“記得,我的。”
“你是否明白它?”
“我畫的,當然明白。”
“我覺得你不明白。”
邊江說道,簡舒這才重新看向他,表情有些微妙,“比如?”
“這上面看似是一個怪物,實則是三個人,你最恨的三個人。”
“這個...舌頭跟手,意味着欲跟侵犯,是你最厭惡的人,所以你将他的五官畫得最為可怖跟殘缺,而他的眼睛裏也沒有眼珠,說明你不願意與他對視,連看一眼都不願意,但有說明你從骨子裏畏懼他,他是你最終的噩夢,可他的手掌周圍又散落了一些顏色斑斓的圓圈...那是糖果,他帶你玩過很多地方,在很多人面前充當你父親的角色,你曾真的将他視為你的父親,從他那得到了你夢寐以求的照顧跟安全感,可一切都被摧毀了。”
邊江的語氣特別冷酷,毫無往日的體貼,好像故意撕裂出她過去的不堪,小A忍不住觀察簡舒,一來就發大招,她受得住嗎?
卻發現這人很冷漠,沒有什麽反應。
比昨天第一次審訊還平靜。
一夜過去,她可能還完善了自己的謊言——因為她的目的很明确。
“而這張臉是最完好的,只是線條單一,你好像只是把她的輪廓畫出來了,對五官卻十分模糊,甚至連口鼻都沒有畫,一雙眼睛也很麻木,好像沒有焦距,那是因為你已經無法看清她的臉——你找不到曾經的羅美娟,也就是你的媽媽,因為她已被金錢腐蝕,不再是那個與你相依為命的親人,而她的眼睛沒有焦距,是因為你看出她的眼裏已沒有你。你覺得很痛苦,但你又不忍傷害她,所以在這三張臉裏面,你對她留存的情緒最淡。”
“最後這張臉。”
邊江看向簡舒,“他喜歡攝影,所以這些一重一重的方框曲線是拍攝的隐意,但也是你最痛恨的,所以你讓整張畫都被內部交叉的線條割裂,那是因為你想讓他拍攝的一切都破碎掉...可你把他的五官人面容畫得最為清晰,不單單因為他還活着,不是因為你已經看清了他,而是因為你不懂他。”
“你不懂他為何要做那些事,為何要讓你如此痛苦。”
“所以你竭力把他畫清楚,卻不對他個人投以任何情感,不管是怨恨,還是在意,都沒有,你明白對他最大的報複就是漠然。”
簡舒:“所以呢?邊警官說這些的目的是什麽?”
她問的時候也在判斷他的用意,她不确定他查到了多少,是否會推翻她的認罪。
邊江:“你說你記起了一切,确定自己毒殺了簡東城跟羅美娟,對吧。”
“是。”
“如果你想起了一切,就一定不會留着這幅畫,因為這幅畫的初衷是你當時剛失憶時的狀态——你忘記了過去記憶,但你繼承了對他們的情感,比如你看到他們的照片會厭惡,痛苦,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所以你看着自己無意識畫出來的畫,很好奇。因為好奇,所以你留着它,甚至沒有鎖起來,也會給別人看,那是因為你在企圖通過別人來滿足你的好奇,以此窺探你自己的過去。但現在,你如果真的恢複了所有的記憶,那麽你會憤怒,憤怒自己遭遇的一切,如同你承認的對他們因為怨恨而毒殺,你為什麽還要留下這樣一幅畫以此證明你對他們的情感如此激烈,如此在意?這等于背叛你毒殺他們的初衷,從而暴露你的脆弱。”
“簡舒,你從來都不是一個矛盾的人,恨就是恨,愛就是愛,如果矛盾了,你不會表現出來,就好像你對林洋都掩蓋了自己內心的情感,你的性格注定了這一切。”
“所以,你在撒謊。”
面對這樣直入靈魂深處的指控,小A幾乎以為簡舒會丢盔卸甲,但她沒有太大的波瀾,只是手指的動作停頓了下,纖細的脖頸似乎因為深深的一個呼吸而動了咽喉,然後,她平靜了。
平靜看着邊江,她說:“也許吧,但我記得兇殺的過程不就行了嗎?其他的,也無關緊要了。”
好輕描淡寫的語氣。
邊江:“是嗎?是無關緊要,那你再回答我一個更無關緊要的問題——你那天渾身濕透,是怎麽回事?”
這次,簡舒無需隐藏什麽,因為她的思維的确有一會停頓。
她在思考,從邊江的意圖去反推——他懷疑毒藥在她身上,而她落水了,所以毒藥就無效了?若是如此,她的确沒有毒殺作案的條件。
而他能從這個方面去查她,甚至如此自信來反問她,說明他很可能知道找到了她當年回家路上的事。
還有目擊者?
不妙的是她自己反而對這一塊毫無記憶。
這很不妙,因為她的确确定那毒藥當時無效了,她回家後,身上沒有毒藥。
垂眸,簡舒沉聲道:“可能我當時還是有些猶豫的,很痛苦,所以想過自殺,但後來我醒悟了,又放棄了,可身上已經濕透。還好毒藥被我裝進了防水的袋子裏,因為外套都濕透了,我就把它扔了,把它放進了褲兜裏。”
她看過自己回家路上的照片,所以确定她當時的穿着條件,提前補了漏洞。
小A都想給她鼓掌了。
這人反應是真的快,這都能編回來,而且滴水不漏。
邊江卻不慌,長腿細腰坐在了靠她這邊的審問桌一邊,俯視着對她說:“是嗎?那你肯定記錯了。”
“跳河的人不是你,是另一個高中女生,而你是跳下去救她的。”
“而你的外套之所以不見了,是因為你出水後,發現那女生的衣服都濕透了,走光,你就把外套脫下罩在她的身上。”
“因為骨子裏,你很避諱這種隐私,不希望其他女生被別人窺探到這些...”
“但在此之前,那女孩還記得,她說你曾經摸過衣服找東西,沒找到,後來就把衣服給了她...對嗎?”
“因為它被水流沖走了。”
邊江遞過來一杯水,輕輕對她說:“活在地獄,但心裏裝着天使的人當不了魔鬼。”
警局找到了人,對方還記得,沒有像一些狼心狗肺的被救者一樣否認一切,事實上,尋找的過程很容易,因為對方家人後來也主動找過她。
但他們并不知道她在離開後遭遇了什麽。
人間是破碎的,每個人都活在破碎的孤島上,有些人抱團,因此能觸摸到溫暖,而有些人不是。
她孤獨。
“簡舒,這也是我們想要救你的唯一原因。”
“不僅僅因為我們是警察。”
小A忽然有點想哭,不知為何。
因為她想到了對面這個坐在審訊室裏的女子,精致如上好的瓷器,不可觸碰,易碎似的。
但她當年懷着怎樣的心态走過那條路?
兜裏揣着毒藥,一心想着毒殺自己最親近的人,但她卻在遇上了他人兇險時義無反顧跳下了湖去救人。
毒藥被水沖走了,她把人救到了人間,發現毒藥沒了,一定很茫然,可最後還是重新走上回到地獄的路。
也許那時,她沒有感覺到自己被救贖,反而陷入了更大的悲傷。
她什麽都做不了。
救不了任何人,也殺不了任何人,連恨都那麽猶豫而痛苦。
就好像宿命。
她注定要回到那個怪物房子裏。
然後...死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