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部隊向易北河西撤退。
在四月的風雨中,精疲力竭的人們在草坪上梳洗。地平線那頭烈火熊熊燃燒,深沉而暗啞的聲音撼動着空氣。
次日,美軍派出渡河船接受傷員和難民。在得到保證後,他們交出大部分辎重武器。
克萊因中尉想盡辦法挑雪莉的刺。現在,他十分篤定長官和這女人有染。在撤離柏林前他竟明目張膽的把她編入失蹤者名單。
她的額頭長滿痘痘,右臉也紅了一大片。她覺得自己越來越醜,一氣之下用指甲抓撓,好像這樣做能緩解痛苦。
可發洩完臉上傷更多了,最後她只好在額前帶了條毛球發帶,又穿上最愛穿玫藍色羊毛披肩,這才稍稍滿意。
*
戰争即将告一段落,霍夫曼陷入迷茫。很久以前命運就将他和戰争綁在一起。
直到現在他還記得父親将他抱在身上的那個下午。原野上,他指向一旁的滑翔機,興高采烈地宣告要和它一樣飛翔。
他穿着白襯衣,外套搭在扶手上,心不在焉地揉搓着紙團。
早在逃亡的那刻起,蓋世太保就把槍伸向了母親。
雪莉本想安慰幾句卻無能為力,因為早已喪失了共情能力。
“我來晚了。”
霍夫曼擡起頭,帶着一個淺淺的微笑:“不晚。”
她的打扮充滿朝氣,這讓他很驚喜。
“資料都整理好了,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他在手中浏覽一遍,臉上露出笑意,将聲音壓得有些虛弱:
“這方面沒人比你出色,你決定就好。”
雪莉拿出藏在袖口裏的野花:“克萊因中尉讓我去找美國人,我總習慣先讓你過目。”
霍夫曼仿佛聽到鼓勵的話,抓住她的手貼在臉上。
她撫摸着他的臉頰、鼻子、眼皮。她知道正在慢慢失去他,每當關系緩和總會外因介入,這似乎成了必然規律。
她第六感超強。從前,塞弗特夫人責備丈夫不顧家。儲物間的燈壞了六年,每次都點着蠟燭。有一天,塞弗特先生自覺裝上燈泡,修好雪莉的陀螺,做完這一切後就不在了。
這回要趕在銷聲匿跡前.....
指尖劃過一陣溫熱。低下頭,只見他閉着眼,睫毛濕漉漉的。
“上來。”
霍夫曼抓住她冰涼的手,把兩人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雪莉坐在他腿上,她将此歸咎為藥物殘留的功效。可她并不知道那只是瓶普通香水。
盡管沒有嗅覺,她仍俏皮地勾住他脖子,“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
說話的時候她心怦怦跳,好像心髒要炸了一樣。
“我只抱了你。”
霍夫曼護住她膝蓋,嗓音溫和而低緩。
她再也不怕失去什麽,靠在他懷中,聽着胸膛裏如暴風雨般的轟鳴。
這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雪莉看不透他,就如現在,那帶笑意的眼裏帶着疏離。
她想問霍夫曼,讓她等到什麽時候。可終沒勇氣開口。她知道,等來的一定是沉默,就像上回。
“到美國我們再找個醫生。”
她輕輕點頭。
外面下起雨,一陣涼風吹過。火柴的響聲逐漸弱化,世界異常安靜。
如果時間靜止就好了。這一刻,她只有這一個念頭。
雪莉撫摸着他耳朵上的印記,聲音甜美而鮮嫩:“它讓你困擾”
“還有這邊。”霍夫曼貼着她臉頰。
“我又不是情/色狂。”
當發現無法拒絕,只好在明亮眼眸的注視下,輕咬一下。沒多久,他籲出的呼吸變得炙熱。她喜歡看他動情的樣子。只稍稍看一眼,便充滿憐愛。今天他內斂多了,遠不如那天熱情。
她的手在他身上游移,之後将它放在強勁有力的心跳上。思量再三,小心翼翼地說:“我想脫掉你的上衣。”
“來吧。”
霍夫曼表面不動聲色,但在行動上十分配合。不等對方出擊,就迫切解開扣子。
雪莉摁住他的手。一面吮吸他耳垂,一面解開領帶......
在他發出那聲難以自控悶哼後突然收手。
“為什麽?”霍夫曼帶着熱切而凄楚的神情問。
雪莉小聲解釋:“我已經在這裏好長時間了。”
他帶着欣慰的笑容,輕柔撫摸她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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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前霍夫曼拿起桌上的信封。
“交給威爾遜将軍,他會明白。”
雪莉察覺出他往手裏塞了個很小的物件。
“在做什麽?”
“我保證,它不會成為你的負擔,你還和從前一樣自由。”
她拍拍他的肩章,擡頭看向霧氣朦胧的雨夜,然後輕輕摟住他。
*
淩晨五點,曙光初現。當第一縷玫瑰色的霞光出現時船開動了。
馬特維耶夫率部隊趕來,突然阻止渡河行動。為掩護友軍渡河,殘餘東岸的官兵摧毀渡河設備自斷後路。
霍夫曼先是手臂中槍,胸口又中了一槍。回過神,無力感把整個人掀倒在地,血液開始瘋狂湧出。他不得不張開嘴巴呼吸,卻發不出聲音,仿佛有無形的雙手鉗住口鼻。
雨在下,他意識清晰,能聽見水面激起的浪花和士兵的哀嚎。
他聞到了野花香,用盡最後一口氣吸進這帶有香味兒的氣息。
天大亮,一切都化為灰燼。
馬特維耶夫舉行了基督教葬禮,齊射了三次禮炮。戰争結束後,他把一份關于霍夫曼之死與葬禮情況的說明寄給了西爾維娅。
他長眠林木間,不見一束鮮花,只是偶爾會飄下幾片敗葉。
*
雪莉撕撕毀信件,沒提及她是霍夫曼團隊一員。她不想再和他扯上任何關系。
她在健康狀況那欄填了“良好”,護士很快發現端倪,因為她毒瘾犯了。後來,被她發落到德國最南邊的小鎮。
女人被拉來做廢墟清潔工。雪莉睡了兩天,直到餓的饑腸辘辘才淌着水覓食。她腳底打滑,整個身體浸在雨水中。她像胎兒那樣蜷縮着,幻想躺在柔軟的床上。
救她的是蘇軍政委。
塔季揚娜看她氣色極差,其安排了輕松的差事。雪莉不知道這些人是如何劃分管轄區,反正美國人、蘇聯人、英國人,一夕間全來了。
好景不長,塔季揚娜調走後,美國士兵攆走了她。
結束了原始時期的野蠻,勝利者會帶選擇性的目标選拔“人才”。
大家都在盡最大努力謀求工作。長得漂亮的當上私人秘書,至于那些沒有給士兵行賄的,比如雪莉這種,通常會被分配到繁重崗位。
雪莉拉着瓦礫車,走過覆滿灰塵的街巷。她的衣服又寬又大,走起路來能踩到褲腿,她挽起一截,但這樣腳踝就會見風。
她顧不上那麽多,用袖口擦掉灰色的汗水。她的手上長滿燎泡,腳底板能擦出火花。實在走不動了就偷偷找角落歇上一會兒,這一切都被監工記錄如實記錄。
由于偷懶導致食物被沒收了,雪莉餓得直不起腰,甚至萌生出用霍夫曼的懷表換取食物的想法。
入夜,胳膊酸痛難忍,擡手擦汗也是困難的。即便是酷熱難耐的盛夏,風也能吹透她身體。連熱敷這種事也是癡心妄想,這裏沒有條件用水,她只好用掌心捂住手肘,在饑餓和疼痛中睡去。她在夢裏念着禱詞,希望再也不要醒來。
四年後。
她獲得福利院任教資格。她更瘦了,比從前更畏懼別人目光。她知道自己永遠改不掉這個毛病。小鎮上沒有條件吃藥,她也不考慮用藥。
她拖着殘軀病體活着,每熬過一天,她就知道,離死亡近一步,離解脫近一步。
體檢報告顯示她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哮喘加重,血常規和凝血功能出現異常。
醫生懷疑存在血液系統的疾病,雪莉拒絕了進一步檢查。幸運的是,在那樣的糟糕環境下竟沒染上傳染病。
學生們很喜歡她,不過他們并不親昵,這反倒減輕了她的思想負擔。
逃避是她解決問題的首要途徑。對親生母親她有着複雜的情感。雪莉生病時瑪達麗娜對她非常好。有幾回,她聽見媽媽喊她“小甜心”,甚至瑪達麗娜拆禮物的包裝紙她都要留着,因為上面有媽媽的味道。
*
秋日的風翻動起安詳的枯葉。入職不久,雪莉迎來首個假期。
售票員問她是否去過柏林市,雪莉搖頭。
“你真該去那裏看看!”
“我想是的。”
路人不會對她的臉感到驚悚,他們從戰争中都沒讨到便宜。周圍的變化讓她不知所措:新政府很氣派,昔日廢墟已經煥然一新,仿佛從未經受炮火洗禮。只有在鄉間才能見到殘垣斷壁。
那些樹葉,黃了綠,綠了又黃。周而複始,循環往複。她像個拾荒者,在人群中穿梭,尋回迷失的記憶。
即使隔了很久,她也依然記得哪裏是妮卡演出的劇院。
她從熒幕上看到了瑪爾薇,她成了炙手可熱的明星,積極宣稱反戰;萊昂被釋放後在政府部門當會計,他娶了韋伯先生的女兒。
短短一周,遇見遇見了很多故人。她有種預感,自己正和這裏道別。
在去醫院的路上她撞見了馬特維耶夫。她想躲,卻來不及了。
“你還活着,雪莉。”
她不知道怎麽回答,有好糾正:“是索非娅。”
“這是個典型的德國名。”馬特維耶夫熱情地說。
這些年他一路高升,父母在柏林戰役中犧牲。他提出帶雪莉前往東德并恢複她聲譽。
雪莉對他口的世界格局沒興趣,一口回絕了。沒有什麽是不變的,最初她的理想是消除不公,現在只想讓自己過得好些。
“包括實現你父親的遺志。”馬特維耶夫補充。
他知道,她的病情又嚴重了。說話時她一直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
牆上多了一道金色的線,不知是畫的還是光。雪莉觸摸着牆壁,用指甲在下方做了标記。
“不管怎麽選,總會有遺憾。留在這兒,起碼還能回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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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娜經營一家酒吧,過着富裕的生活。有很朋友念在丈夫的面子上照拂她。為了讓女兒擁有更體面的身份,她嫁給了一名律師。
杜蘭德小姐很有成就,作為時代新秀她站在了全國舞臺上。戰争結束後,她一直等着霍夫曼來拜訪,卻始終沒有消息。後來偶然得知他陣亡的消息。
雪莉又一次從報紙看見了霍夫曼,份報告指出他是一個狂熱的納粹分子,大肆搜刮錢財。
戰争末期仗着舅舅黨衛軍的身份在柏林戰役中濫殺無辜。這種背景知識既粗略,又不正确。雪莉知道他從頭到尾都是一名正規軍官,從參軍到去世的那一天為止,他始終都沒有離開德國陸軍。
她走訪附近所有人家,很多人都記得他。當提到作證,他們都表示不願再圖惹是非。
她給宣傳部去信,指出其中的錯誤。這樣做無疑是将昔日過往公之于衆。
果不其然,納粹高層妻子的身份讓她再次陷入漩渦。鎮政府的人帶走她審問一個禮拜。
約翰遜上尉稱和霍夫曼上校有關的檔案都存放在美國“戰争辦公室”。因此,他無法核實雪莉所說的真實性。
礙于身份敏感,雪莉被辭退了。鮑爾女士見她可憐決定聘其做文員,只是沒有報酬。她是位過六旬的老人,戰争使她少了條胳膊。
被無罪釋放雪莉仍不安分,堅持每周給政府去信,卻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她的身體已經不足以支撐遠行。她嘗試寫作換取微薄的薪水,可好景不長。她被附近居民舉報,報社的人不會再采用她的稿子。
她的手關節已經痛到拿不動筆杆。她将手表和印有家族徽章的戒指交給鮑爾女士。
她希望自己能像風一樣,吹進森林。她想問家人,他們到底愛不愛她。如果愛,為什麽這麽久了不在夢中出現,也不和她說話。
她第一次覺得,無論生與死,她都是一樣的孤獨,一樣的多餘。
入冬後第一個禮拜,天飄起鵝毛大雪。
雪莉走了。
醫生說是鼻血堵塞氣道造成的死亡。
鮑爾女士掃了一眼這狹小的屋子:窗臺上擺着一盆報春,沒有血淋淋的場面,沒有死人氣息。
除了下巴和枕巾上沾點血以外,她和睡着沒區別。
她走得安靜,臉上帶着一絲似有似無的微笑。很美,像畫一樣。整理遺容時鮑爾女士才發覺她被疾病折磨的不成樣子:雙手指關節畸形,右手無名指的指甲也脫落了。
鮑爾女士難以想象她是如何握住筆杆,如何在鄉村和市政府間穿梭。她試着從遺物中尋找真相,然而雪莉早把信物燒的一幹二淨。
“她在這世上一點留戀也沒了。”
鮑爾女士嘆息。
在此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一直都是康德拉夫人。直到寇娜回國解開真相,他們的婚姻才被判定無效。慢慢地有媒體将她稱作塞弗特女士。随着陳年舊事被揭開,她的名譽也得到恢複。她又重回塞弗特夫婦掌上明珠的地位。
一九五八年,十月。
時隔多年,福利院收到西柏林政府來信。當年英國管轄區現已全權交由美國。
經核實官方承認當年刊登在英國時報的內容存在錯誤,并将霍夫曼的生平屢歷重新刊登。那張全家福重新出現在公衆眼前。
西爾維娅動身尋找雪莉。離婚後她就職于兒童話劇院,如今由她繼承家族榮光,她想給予雪莉名正言順的身份。當拿到轉交到手上的信物,便打消了念頭。
盡管她不願承認,可事實再次證明雪莉是和她最像的人。西爾維娅嫉妒她獨攬大權,嫉妒她能接觸女性學不到的東西,嫉妒她有一位開明的父親,嫉妒弟弟偏愛她......
可她又欽佩那個破釜沉舟的瘋子。
參考資料:
①《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
②《納粹嗑藥史》
③《第三帝國社會生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