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霍夫曼在信中記錄了日常。
面對熱情她只用客套話回複。他不缺追求者,如果淪陷太快就是十足的草包。
1944年5月。
她收到收到一張照片,海面風平浪靜。霍夫曼想收到她的照片,而雪莉則揶揄他有收集女性朋友照片的癖好。
實際上,她去了照相館卻挑不出一張滿意的。面對鏡頭面部表情很僵硬,她希望,他永遠只看到自己的靓麗,而不是木讷。
當月下旬,克裏斯特爾先生狡黠透露了他的消息。原來,他在法國并不逍遙。西線沿海地區士兵都松懈怠懶,他在巴黎抓軍紀路上遭遇地下黨的埋伏。
預感告訴她,霍夫曼出會現在玫瑰盛開的時節。
禮拜三上午,她去兒童寄宿營接邦妮。
勃蘭登堡門兩旁布滿瓦礫,音樂廳門前聚集着樂隊吹奏口風琴。市中心的樹木被集中鋸掉,只剩幾棵懸鈴木。行人路過時,陽光仍然能透過茂葉在人們臉上投下斑駁綠影。
這些樹葉,綠得清新而秀逸,綠得明媚而鮮活。想起那個夢,雪莉心底陡然生出恐懼感,但此刻內心的恐懼早已被渴望代替。
她央求卡爾以紅十字會的身份将其調進入醫院。他勸雪莉離開德國前往瑞士,她拒絕了。現在她是家裏的頂梁柱,不能撇下家人一走了之。
*
直到正午他們才得以見面。她容易在一瞬間對事物感到乏味。
譬如現在。
那份喜悅消散的無影無蹤。霍夫曼不再有吸引力,她使出渾身解數才喚醒一點熱情。此刻她希望他們沒有往來信件,甚至也能客觀評價那位黑人小姐。
空氣裏飄着乙醇味,使人不由得對醫藥産生一種信任感。
雪莉的掌心貼着霍夫曼的額頭。他生着病,神色之間帶着幾分脆弱。
“是小紅帽嗎?”看見她領口上別着枚卡通卡子,他柔聲問。
“錯了,是小女巫。”
由于高熱的後遺症,霍夫曼覺得四周輕飄飄的。他的手因長時間吊水而腫脹,指肚繃得油光發亮。
雪莉把它放至掌心,一邊消腫,一邊聊天。
一別兩年,她沒了咄咄逼人的特質。她知道,等他痊愈就會立刻返回大西洋。她沒有小心思,只想讓陽光在生命中多停留一秒。
盡管院方早已下令,但仍有漏網之魚,病房外的窗臺上堆滿了玫瑰。
“那些藥,苦嗎?”他問。
她那明亮的目光盯着他,像是陷入恬靜的恍惚中,聲音也輕柔許多:“不苦。”
*
路德維希小姐蠻橫地将藍玫瑰抱到房間。她明豔動人,身材豐腴。只要她出場,一切都顯得暗淡。
“謝謝。”霍夫曼吻一下她的手。
“埃裏希,你從不主動給我寫信。”路德維希小姐在控訴他的冷漠。不一會兒,她興致勃勃地講述那場《論總體戰》的演說,随後問起戰場。
“戰場上沒什麽新鮮事,沒有人對它感興趣。”
一股莫名奇妙的東西在雪莉血液裏翻騰,她恨不得跳起來反駁。自他走後,北非的每場戰鬥,甚至連官方披露的傷亡情況她都爛熟于心。
比如“馬雷特防線”從開始到結束敵我的排兵布陣。她還知道,非洲軍團哪怕是成了戰俘,在向蘇伊士列隊向碼頭行進的時候,也把頭昂得高高的,哼着《我們今天向英格蘭進軍》的曲子。
路德維希小姐拉住霍夫曼,“把你的故事講給青年團裏的孩子,我回去讓爸爸.....”
“謝謝,不麻煩你了。”他笑着抽回手。
“你總無精打采的!”
路得維希小姐覺得沒面子,把火撒在勤務兵身上。
雪莉正好撞見這一幕。
她迎上前解釋:“相信您能理解做朋友的苦心,我都擔心壞了。”
“我能感同身受。”雪莉笑着。
話音剛落她發覺不合适,起初還以為多心了。下一秒,便看見對方犀利的目光。
短短一句話,路德維希小姐聯想到很多。她多次拜訪霍夫曼夫婦,他們卻對兒子受傷一事只字未提,今天這裏竟然人有比她領先一步。
“能否請教您一個問題。”
路德維希小姐宣告主權。她的語調還算友好,卻火藥味十足。
“您講。”
“德國女人和法國女人有什麽區別”
“瑰拉。”
霍夫曼打斷談話。
路德維希小姐不為所動,似乎存心難為雪莉。
她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從多年前落水被救的那刻起,便下定決心成為他的新娘。他們相識數年始終有層隔閡。聚會上看見她的身影,小埃裏希總東躲西藏。可不管躲在哪兒,總能被精準定位。
雪莉非常篤定她也看到了那張照片,原先還不滿路德維希小姐讓自己出醜。想到這兒,心裏平衡多了。
她用友好的聲音回答:“前者說德語,後者說法語。”
路德維希小姐僵硬地點頭。
*
再次走進房間,霍夫曼已開始工作。
“您做事總是精益求精。”雪莉說。
“這不是什麽好習慣。”
霍夫曼放下圖紙,尋找她的身影。她在四點鐘刺眼陽光的照射下。發現她換了常服,小聲詢問:“要走嗎?”
除了剛見面那幾句話,他們沒再交流過。路德維希小姐一來就支走了所有護士。
“能再和我說說話嗎?”
戰争讓他愈加迷茫,“精銳”之類的字眼也讓人疲憊,他講起想做花匠的念頭。
“如果你能讓它們盛開,我會為你驕傲。”她臉上呈現出了親切的笑容。
他安心多了,幾乎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那麽您呢?”
“有很多想做的......總之,都被我搞得很糟。”
“做你的學生很幸運,彼得說過希望所有老師都能像你一樣。”
不知不覺中,她又想起杜蘭德小姐。好在她的脾性收斂很多,已經不再是那個把報紙撕得粉碎的毛躁丫頭。
“不怕您笑話,以前我總想着出名,後來發現能活着就挺好。”
她渴望大展宏圖成為像父親那樣的,再不濟也是母親。可事實上誰也比不過,她處處栽跟頭。
霍夫曼臉上流露出痛苦和惶惑的神情。他曾經千方百計讨父親喜歡,可都沒有成功。在家族光環下他帶着一種挫敗感,因為不論走到哪裏都有人拿他和父親做比較。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
“說得對。”雪莉附和道。她知道也只能用大道理聊以自/慰罷了。
風中飄蕩着隐隐約約的幹草味,她想起仲夏鄉村農民割麥子的畫卷。
“法國,一定很美。”她意味深長地問。
見他不排斥,雪莉更加确定了傳言。她說起德國官兵的桃花新聞。
“許多士兵很久不回家,和同一屋檐下的女人生活,難免互生好感。”霍夫曼辯解道。
他言語間對這些事頗為包容,雪莉有些不快:“那您會幹涉這種行為嗎?”
“我的權力沒那麽大,只能約束自己手下的兵。”
“看來我們的人跑到法國尋歡作樂去了。他們對得起元首嗎對得起家庭嗎?男人真是濫情.....”
一股氣說完雪莉察覺失态了,可覆水難收。為了今天她做足了準備,現在還是變得一團糟,她恨死自己了。
霍夫曼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她反應明顯過激。
果不其然,迎來的是一陣緘默。
“我以為,您會有不同見解。”
雪莉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失落。她不敢看他眼睛,只是背過身,心不在焉地收拾桌面。她不反對敵對暧昧關系,因為她的身世也不清白,可人在氣頭上什麽也顧不得。
她想道歉,可他們關系比前兩年更近,顧慮也多了,她不願在熟人跟前掉面子。
片刻後,她逐漸冷靜下來:“我志小趣卑,您找錯人了。”
她已經做好老死不相往來的準備。無論如何,主動認錯是不可能的。睡前,她不争氣的回憶着相識的過程。
當然,她內心還抱着一絲期許,想着霍夫曼會來找她,但這是不可能的。
前天發生的勞工傷人事件,鬧得人心惶惶。由于國防軍征召愈來愈多的人入伍,導致勞工極度短缺,婦女和外籍勞工已填補不了缺口,只能拉來戰俘來修建路障設施。
他們不僅要面對監工刁難,還要忍受德國工人的鄙夷。塞弗特夫人決定管飽門口施工隊的午飯,直至工程結束。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雪莉很快樂。